养伤的日子过得不快不慢,但恍惚间也过去了十来天。晚秋的寒意自然是越来越重,小楼里也开始点起了火盆,给坐落在李府角落的独栋小楼增添了些暖意。大概也是怕姑爷无聊,想着姑爷终究是个读书人,小环倒是搜罗来些话本古籍,还往小楼里搬了张棋桌。顾怀一开始还让她不要这般兴师动众,但后来想想这多半也是李明珠的意思,算是对他的一种补偿,也就没有再劝。于是顾怀除了在闲暇之余教小环下棋外,也开始读起那些晦涩的古书来。终究是用笔记录历史的年代,古籍上的信息很是零碎,偶尔还会出现一些完全冲突的故事,但拼凑之下,这个世界的历史进程多少也能明白了个七七八八。问题出在唐末,藩镇割据是完全不一样的格局,接下来的朝代也就不可避免的走偏了,算一算时间,这个大乾多半处在宋明之间。史书上的痕迹自然也换成了另一批人,不过江山代有人才出...这些年混乱的历史还是很精彩的。地处江南,晚秋自然就多雨,顾怀的腿脚还没好利索,自然也就离不开小楼这一片区域,李明珠倒是又来看过他一次,不过也还是那样礼貌而疏离地远远坐着聊天。这种你来我往的表面功夫,顾怀之前是做得很熟稔的,甚至比李明珠还做得体面一些,所以这位顾怀名义上的夫人离开时表情也生动了不少,白色襦裙摇曳着消失在江南烟雨里。然后便有下人来通报,说老夫人要开家宴了。李府毕竟是深宅大院,三房人丁加起来多多少少也有几十人,这种定期的家宴行为大概也是为了增强家族间的凝聚力。毕竟是入赘以后的第一场家宴,小环表现得好像比顾怀还紧张些,给顾怀试了好几套衣服才作罢,最后还是挑了件适合文人穿的青色儒衫,才放顾怀出了小楼。轻风拂起青衫的一角,隐没在亭台楼阁之间的回廊间,顾怀走得很慢。偶尔能看到白石青瓦的花园里打着油纸伞的下人匆匆走过,也能看到女眷慵懒地靠在栏杆处轻声议论,像是幅沾了水的水墨画。等到天色暗下来,便有一盏盏灯火在院落间亮起来,暖黄色的光晕里,前院的热闹也已经清晰可闻了。排场比顾怀想的要大一些,桌椅绵延很长,下人领着顾怀到了最大的一张圆桌旁,几张葬礼时见过的脸也带着各自的表情望了过来。最上方的老夫人脸上满是岁月的沟壑,也没有追究这些时日顾怀没过去拜见的事情,只是轻轻点头:“坐。”
顾怀看了看李明珠身边空着的位置,朝着老夫人微微行礼:“祖母大人。”
“身体可好些了?”
“劳祖母大人挂心,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那就好,住得可还习惯?若是要添置什么,可不要不好意思开口。”
“明白的...”一来一回的对话间,场间的气氛也越发古怪起来。桌对面二房三房的人自然是没想到老夫人会对这孙女婿流露出这般满意的态度,坐在一旁脸色有些疲惫的李明珠也没想到顾怀在这种场合还能言谈自若,和之前持着婚书上门面红耳赤不敢言语的样子大相径庭。为什么有了失魂症,反而还越发看不透了?陆陆续续有人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言语间老夫人提到了李府自家开的私塾,顾怀原本还想不明白这番对话会落到哪一处,听完才知道原来老人家是在这里等着自己。倒说不上是算计,李家十七间铺面,靠李家过活的人实在太多,少年少女到了年纪总该读书识字,身为主家考虑得越多,下面的人做起事来也就越用心。往日私塾学堂里的老先生已经请辞许久了,只是寻不到合适的人来做先生,才一直耽搁下来。如今顾怀进了李家,本身就是个读书人,一直清闲度日也难免让人说闲话,老夫人便想着让顾怀去学堂做个先生,自家人教起那几十个孩童来总是要用心些。老夫人的语气很和蔼,不是要求更像是询问,一旁的李明珠露出些疑惑神情,看来事前是不知情的。顾怀想了片刻,也就明白了老夫人的思量。看来还是想让李明珠把李家扛在肩膀上,作为赘婿的顾怀能有事做,又是教书先生这般体面的活计,自然是给李明珠长脸的。同时自家子女在顾怀手底下读书,尤其是那些掌柜,怎么也要给李明珠些薄面。在家宴上把这番话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恐怕也算是在正式欢迎顾怀进入这个家的同时,敲打敲打二房三房的人了。看着对面那些越发难看起来的脸庞,顾怀觉得有些无趣,但还是应承了下来,毕竟现在每日清闲的生活固然好,但有些事做也还是能打发时间的。老夫人果然也还是这般小家子气的做事风格,小心翼翼地维系着家族的稳定,平衡着每个人的心思,等着出现变数的那一天。真是何苦来哉。……宴会进入了尾声,觥筹交错间,老夫人考校了几个孩子的学问,又过问了些生意上的事情,也就让家族众人散了。李明晨朝着三房的李明鸿使了个眼色,两位李府的公子哥也就并肩走在了回廊里,几个下人也下意识地离远了些。“你怎么看?”
“祖母大人越发糊涂了,”李明鸿摇了摇头,“让一个赘婿去学堂当先生...也不怕传出去给外人笑话。”
李明晨微微偏过视线,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阴沉:“你真以为,是让他去教书的?”
“不然呢?”
“分明就是做给那些掌柜看!”
李明晨压低声音,“依我看,老太婆怕是动了让李明珠接过李家的心思!”
李明鸿一怔:“不太对吧...李明珠只是个女子,让她照看生意还行,哪里有把李家交给她的道理?”
李明晨站直身子,牙缝里丝丝地抽着冷气:“你我这两年说了多少做了多少?老太婆有一点要让二房三房插手生意的意思?她都这把年纪了,还有多久好活?做这些安排,本就是在考虑身后事!”
他狠狠地拍了拍围栏:“必须要想个法子。”
终究是年纪小些,说话做事没有李明晨那般肆无忌惮,李明鸿有些犹豫:“这些事情...是不是该和二伯还有我爹他们一起商量?之前咱们约那顾怀秋游,在马身上动了手脚,祖母大人多半是看出来了,那些敲打的话你也是听见了的,现在要是再出什么事,免不得要撕破脸皮,如今李明珠毕竟掌着生意,到时候闹得难看...”“你爹我爹如果争得过,当年就不会让长房独占所有生意了,这事终究还得落到你我头上...再说这些事她知道了又如何?那顾怀说好听点是入赘,说难听点和府上的下人有什么区别?”
言谈之间,李明晨的目光更阴冷了几分:“死了也就死了,李明珠真敢为了个外人刨自家的根?也就是那顾怀命好,明明是个走路都打摆子的废物,落了马还能捡回一条命...嘿,失魂症?你信?”
“我也不太信...哪儿有把之前的事忘得干干净净,看起来又一点毛病都没有的道理?”
李明晨冷冷一笑:“所以这顾怀也不是什么简单货色,知道不能把这事闹大,打碎了牙也只能咽进肚子,还不如装作什么都不记得的样子好让咱们安心...而且那厮端的一副好皮囊,谁知道李明珠会不会假戏真做?长房真要是后继有人了,哪里还轮得上你和我?”
对话声隐没在夜色里,前院的宴席已经撤得差不多了,朦胧的灯火灭掉了许多,让原本就站在黑暗处的二人更看不清神色。假戏真做,李明珠有了孩子...生意继续牢牢握在长房手里,二房三房又是每年拿分红的货色...他倆要被说一辈子靠女人吃饭的废物,想养个相好都得去账房磨半天才能支到银子...老夫人一走,偌大家业以后李明珠心情要是不好,岂不是就没了他们的份?李明鸿的嗓子有些发紧:“咱们该怎么办?”
“老太婆既然放了话,又让他去做学堂的先生,先前那种搞个意外弄死,再让李明珠守寡的法子是不能再用了。”
李明晨看着远处忙碌的下人,表情漠然:“不过女子当家,外头的流言蜚语停不下来,老太婆也忘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道理,那废物赘婿要是身败名裂,李明珠还有什么脸把持李家?”
“二哥是说...”“这些年你我见过多少读书人?又有几个逃得出吃喝嫖赌温柔乡?更何况那顾怀读书的天分本就平平,不然何必来做个赘婿?要是老太婆意识到自己给李明珠找的赘婿声名狼藉,而且有一天可能把李家败光...”李明晨脸上浮现些笑意,那把折扇从袖子滑落到手里,倒是有几分运筹帷幄的味道:“说不得咱们要捧他一段时间了,算算日子,倒是有个地方正合适。”
他转身走入黑暗:“立冬不是要开诗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