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腾笑了,他如是想着,想迈步时,又稍有不舍,对着讲台上那位女人多看了几眼,那婀娜的身姿、乌黑的瀑布般的披肩长发、灿烂的笑容,像对他有某种魅惑一般,此时竟意外地凭空生出了难舍难分的感觉。于是,龙腾又退了两步,看得更清了。
蓦地,饶敏婕发现了窗外的人,手势停滞了一下,眼睛凝视了一下,然后全班的学生都看着窗外,又回头迷惑不解地看着老师。一刹那的惊讶过后,饶敏婕反应过来了,向着学生做着什么手势,然后那些一脸稚气的孩子都在向龙腾笑着,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手势。 这是什么手语?......龙腾没看懂,不过他感觉到孩子们眼中的喜气的善意,笑着招了招手,敬了个礼。 这个无声的气氛不知道为什么活跃了,饶敏婕在用手语向学生讲解着什么,不时有小孩子扭头看着龙腾——那是一种带着崇拜的眼光。龙腾有点尴尬了,悄悄地招招手,躲开到了楼角没有人的地方,带着窃喜,慢慢地消化着这份猝来的受宠若惊。 带着感应灯的铃声突然响了,吓了龙腾一跳。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有点手足无措。等好不容易压住心里的蠢蠢欲动时,终于看到了自己这次要来找的人。 邱林笑呵呵地从教室出来了。他就在饶敏婕的邻班,后面跟着一位年轻老师。两个人一前一后带着学生下楼。看到了龙腾,邱老笑着和同事低声嘀咕地说了句什么,小步慢悠悠地上来了,伸着手握住了龙腾,然后又亲切地抚摸了龙腾的脑袋,笑呵呵地问着:“又翘班溜号了?”“哪呀,中午和刘鑫他们在一块干革命工作呢......抽空来看看您老人家。”
龙腾笑着说。
“我这儿怎么样?”邱老笑着问。
“不错,非常不错,我都想来跟你作伴。”龙腾道。
“哟,是吗?知道的都说我有病,放着返聘回来的几千元工资不拿,来这儿当孩子王。你不会是也有病了吧?”邱林自我解嘲道。
“当警察当久了,多数都有心理疾病,不过我发现您找到心药了。”龙腾笑道。
“哈哈......咱们不愧是一个战壕里出来的,等你以后也病了,我给你准备好心药啊。”邱林爽朗地笑着,揽着龙腾,邀着他下楼去参观一下他引以为傲的杰作。
就在操场边上,沿着跑道的矮墙上,是一幅幅欢天喜地的运动画,被栩栩如生地描绘出来了。百米的长廊,已经快画满了。邱林得意地介绍着,这是两个多月来的工作成绩,多亏了当年有过刷标语和模拟描画嫌疑人的功底,画得还不赖。校长非常满意,准备让邱老把学校外的围墙也像这样美化一下。 要是同龄人这样,一定会让龙腾笑话不已,即便是邱老,龙腾也有点忍不住。他走了几步看了看,不得不承认,画得还蛮像一回事,不过闲情逸致到这个份上,可真难得。 他几次笑着看邱老。邱老被看得不好意思了,出声斥着:“臭小子,怎么了?画得不好吗?”“挺好的......呵呵,这个有报酬吗?”
龙腾笑着问道。
“没有,人家原来都不愿意让我乱画,说了一大堆好话才答应让我试试的。至于报酬嘛,我问你啊,难道你就仅仅只为了三四千元工资才穿这身警服吗?”邱老反问道。
“以前吧,是。”龙腾道。
“那现在呢?”“现在嘛,我还真不知道为了什么。”
龙腾笑道。
“这不就是了,你都茫然没有目标,活得连我老头都不如。如果人没有理想信念支撑,就像没了灵魂。”邱老得意道,看了看龙腾,孤芳自赏地瞅瞅自己的每一幅杰作,边瞅边得意道,“知道我为什么要干这个吗?这叫追求,其实我的理想是当画家的,要不是入错了行,说不定现在都成名家了。现在吧,退休了,终于有施展艺术才华和实现抱负的机会了,等你发现你真正追求的是什么的那一天,哎,那才是最幸福的开端......咦,小龙儿?”
邱老走了几步,发现听众没了,他异样地左右一瞧,哟,自己早被拉开一大截了。回头时,他看到龙腾正痴痴地盯着什么,他顺着龙腾的视线往远处看,操场入口处倚着围栏的饶敏婕,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两个人像泥塑木雕一般,你看我,我看你,却都不迈步上前。 “哎呦,看把我糊涂的,年轻人和老头儿的追求怎么可能一样呢?”
邱林笑着拍自己的脑门,回过身来,走到龙腾面前,伸着手,晃了晃指头道:“喂喂喂,你看异性得有点风度,不能看到漂亮的姑娘就这么下作。男人可以度量少点,但风度绝对不能少。”
“我很少吗?”
龙腾不认为自己下作了,不过一愣神间,下意识地做了个抹口水的动作,看得邱林哈哈大笑。龙腾小声问着:“邱老,她怎么会在这儿?我看着好面熟,是不是?”
“装!你尽会装!”
邱老斥了一句。
龙腾笑了,对于邱老可不需要下作了。邱老一招手,说道:“敏敏,你快过来,我给你介绍个男朋友。”“哇,邱老这么直接啊!”
龙腾的心狂跳不已了。
他看到饶敏婕奔上来了,那奔跑的样子像一只小巧活跳的梅花鹿,窈窕身姿的曲线在阳光中是那么优美。邱林回头看着他道:“反正你这样也不咋的,比我年轻时候差远了,你们俩的可能性基本为零,倒不如随意大度点。”我靠!龙腾脸上的表情一抽搐,差点骂出来,不过一想也是,要说气质,可能自己还不及身边这位老头有气质呢。 说话间,她奔上来了,笑着问候邱林。看到龙腾时,像是羞赧一般,欲言又止。 邱林却知道两人的心结何在。他介绍道:“久别重逢,重新认识一下,这位是花山镇派出所新官上任的所长龙腾同志,我曾经的战友......这位是聋哑特殊学校外聘教师饶敏婕女士,我的新同事、朋友......你们年轻人,应该有共同话题啊,你们随便聊聊......哦,敏敏,你不是一直想认识他吗?”
“邱叔,瞧您说的。”
饶敏婕似有不悦,带着几分羞怯道,看得龙腾好一阵心跳。
“你呢,小龙?有兴趣陪阿敏聊聊吗?要没兴趣的话,搬上颜料跟我走。”邱老笑着道。龙腾此时厚脸皮发挥功效,严肃道:“邱老,您那高尚的艺术追求,我似乎看不懂,我陪阿敏聊聊吧。”
饶敏婕“扑哧”一笑,邱老却是哈哈大笑着,背着手,忙自己的事情去了,把这个空间留给了两个年轻人。走了很远,邱老下意识地回头,看到了龙腾和饶敏婕还是那么尴尬地站着。 他摇了摇头,心里暗道:“这老鼠和猫搭在一块,是不太和谐啊!”
确实有这种不和谐的成分,最起码龙腾就觉得怎么样开口都不合适。饶敏婕也体会到这种尴尬了,毕竟两个人曾经那么激烈地面对过,她甚至带着点歉意看着龙腾的脸颊,似乎那里还能看到被她挠过的痕迹。 “你......你......”龙腾呢喃着,找着话题,突然脑袋里灵光一现,想起了刚才孩子们的那几个动作。他学着刚才的手势表演着,问着饶敏婕:“你刚才在讲台上,这样子是在讲述什么?”
“那是手语,学生们在向你问好......这是‘警察’的意思,这是‘叔叔’,这是‘好’,连起来就是‘警察叔叔好’!”
饶敏婕笑着边做动作边讲了一段手语。离得近了,龙腾看到了,她白皙的脖子上,还有那么一道浅浅的伤痕,在喉结的部位。
饶敏婕似乎发现了他的眼光所在,干脆把这道伤痕亮出来了,笑着解释道:“我小时候一直不能说话,所以就学了手语......后来,我爸带我去寻医问药,在南方做了一个声带复原的手术,才能正常发音。”“你......你什么时候到这儿了?”
龙腾好奇地问。
她的声音有点哑,那是唯一的美中不足,可因为这个小小的瑕疵,却让人觉得这声音仿佛带着一种磁性,让听者悦耳。 “你放了我一马以后......”饶敏婕开了个玩笑,龙腾笑了笑,她又轻声说,“我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想到真应聘到这儿了。”龙腾知道,隐藏以前的出身对她不难,只是他没想到饶敏婕还留在我平元市,他本想经历过那么撕心裂肺的事之后,她会远远地走开,躲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慢慢地治愈伤口。饶敏婕看了龙腾一眼,轻声道:“你呢?我没想到,你竟然到那么远的乡下去了。”
“呵呵,我们是组织需要。”
龙腾撒了个谎,笑着看饶敏婕,然后摇摇头道,“我倒是以为你走的很远了。”
“本来要走,不过因为你,走不了了。”
饶敏婕突然道,一句话听得龙腾纳闷了,他严重怀疑自己的风度和气质不足以倾倒这个女贼。
一见龙腾是这种表情,饶敏婕又掩嘴而笑。不过龙腾脑筋反应极快,一下子脱口而出道:“你在等谁?廖雨晨还是高峰?”“也算是吧,他们被判了两年零六个月盗窃罪......我几乎毁了他们的生活。哎,后来我想了想,就留下了,也好抽时间,多去看看爸爸,他独自一个人,会好寂寞的。”
饶敏婕黯然道,话题变得沉重了。
“我们都会有那么一天的,其实你爸的归宿不错,在很多人眼里他是个传奇,连抓他的警察最终都成了他的知己,这样的人物可不多......他们可以瞑目了,最起码身后还有高峰、廖雨晨。两年多时间并不长,等出来后他们可以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还有你,现在不也挺好吗?”龙腾很欣慰地笑了,现在看来邱林是徇私了,不过这个私徇得巧妙,他觉得很好。
“谢谢!”饶敏婕轻声道,声音几乎听不清。
“不客气。”龙腾道,慢慢地恢复到正常心态了。
两个人不知不觉间在操场跑道上慢慢地踱着步,偶尔饶敏婕会用手语和跑来跑去的孩子打个招呼,不知道说的什么,不过那些孩子转眼会和龙腾打个手语招呼,那一句无声的话语——“警察叔叔好!”龙腾能看懂了。
龙腾频频向小朋友回礼问好,他又有点不明白老邱为什么钻这儿不愿意出来了,感情这地方成就感相当高,最起码他乐呵呵的地回礼,一点都不觉得烦。饶敏婕不时地看他,像心里揣着什么疑问一样,总是偷偷地瞟一眼,等龙腾发现时,她的目光早移向别处了,几次过后,龙腾哑然失笑了,觉得这光景几乎像农村憨娃和羞妮相亲一般,你悄悄地打量着我一眼,我悄悄地偷瞟你一眼,至于心里想的啥嘛——猜吧,不好意思明说。 两个人就在这种若即若离、瞟来瞟去、猜东猜西的感觉中,不知道沿着操场走了几圈,都是泛泛而谈的话题。饶敏婕在讲小时候的事情,偶尔兴来,教着龙腾几个简单的手语。龙腾兴之所至,又操起老本行了,一个硬币在手里玩得滴溜溜地转圈,现在的层次恐怕又提高了很多,即便是走着,硬币也能停留在手背上。不过让他奇怪的是,饶敏婕的水平也高出一大截。她玩的时候站定了,让硬币在纤巧的手上滚了个浑圆的圈子,然后慢慢地站立在雪白的手腕上,再然后擎着硬币,放在龙腾眼前。 那一刻,龙头愣了一下,他知道这种水平是在寂寞、无聊、空虚和自责中煎熬出来的,那种感觉他感同身受,透过饶敏婕秋波盈盈的眼神,那枚硬币像两颗心之间的媒介,在一刹那间,沟通着彼此的灵魂。 于是,这燥热的天气仿佛一阵微风吹过,饶敏婕有点羞赧地把硬币还给龙腾。于是这寂寞的相视,仿佛多了一层模糊而不可名状的感觉,龙腾仿佛读懂了 一颗受伤而需要抚慰的心。 “我们该谈点别的,谈点高兴的事,我爸说了,穷过穷乐呵,富过富高兴,不管你是国王还是乞丐,每个人一天都只有二十四小时,人不能总活在过去的回忆里,也不能活在将来的胡思梦想里,而是得老老实实地活在现实中,活在当下!”龙腾收起了硬币,让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沾染上了一点忧郁和哲学气质。
“我就像悲剧故事中的女主角,还会有什么高兴的事吗?”饶敏婕笑着,有点涩意,似乎不敢直视龙腾的眼睛。
“有啊,你身边就有,看邱老那傻样,多让人乐呵,退休了,大钱不挣,非到这地方撅着屁股晒太阳。”龙腾坏笑着,看着调颜料的邱老道。
饶敏婕自怨自艾的心境一下子被冲淡,被逗笑了,假装不悦地斥着龙腾:“你怎么能这样说邱老?你刚才又怎么说的?难不成你是人前一套,背后又是另一套?”“大多数人都这样说他,你也可以当面把这些话说给他听,我保证他的表情是淡然一笑......这是一种境界,和你父亲截然不同的一个境界,不过却殊途同归,都是身无外物。”
龙腾很贱地笑着道,不知道是在笑邱林的作派,还是在故意说给饶敏婕听。
饶敏婕听得怔了怔,思忖间,和龙腾肩并肩,靠近着,饶有兴味地偷瞄着龙腾。两人的话题似乎更近了一步,在讨论龙腾是不是常回来,饶敏婕是不是经常去看两位哥哥,以及她是不是喜欢这个全新的环境? 在这样的氛围下,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当又一节课的铃声响起时,龙腾都浑然不觉,仍然和饶敏婕漫步在校园的操场上,饶有兴趣地学着他根本不懂的手语。半晌,饶敏婕看着他,动作停了,看他傻愣着,提醒道:“你的手机一直响,不准备接吗?”“啊?哦......我以为是下课铃响了呢。”
龙腾不好意思地说了一句。摸着手机,一看是郭清风,直接摁了。哪知道这家伙马上又打过来了,他侧过身,接着电话,一接通,只听电话里就传来了郭清风的叫嚷声:“快来啊,所长,我把那俩都逮住啦!接下来咋办?”
“啊?谁让你乱抓人的?”
龙腾吓了一跳,张口一嚷就觉得又不对了,“你瞎扯吧?就凭你一个人单枪匹马的能耐,还能抓到人?没被抓走就不错了。”
“嘿嘿,我是把彪哥叫来了,别说俩,二十个都可以给你提溜回去......你快来啊,你不来,我们可就自己开审啦!”
郭清风嚷着,吧唧挂了电话。
龙腾气得直想砸手机,不过一想还不得不马上赶过去,狗少这家伙习惯擅自做主张胡来,他真怕这货在省城里再捅出点什么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