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携来细细的花香,院子里一片死寂。 足有三、五息后,阿力才终是醒过了神,当下不由大怒,只觉得自己的权威被这两巴掌打得丁点不剩,一时间面色铁青,张口便要骂。 孰料莲儿居然抢上前一步跪在了他的面前,一脸谦卑地道: “奴婢实在看不下去了,又怕管事老爷等会儿打得手疼,这才斗胆惩戒了这猪狗不如的牧那黑泰,求管事老爷宽宏大量,饶恕奴婢的过错。”
一面说着话,她一面快速膝行至阿力脚边,抬起衣袖擦拭着他的靴子,小心而又讨好地道:“管事老爷,您瞧您忙得靴子上都沾了灰,让奴婢来替您老擦干净吧。”
她半个身子趴在阿力脚下,那竭力奉承的样子就像是恨不能用舌头去舔他的靴子。 阿力直是惊讶到了极点,脑中一片昏然,一时间竟也没想着去躲,下意识低头看去,便瞧见了一截雪白的秀项,并那脑后乌细柔软的发丝。 没来由地,他心中竟腾起了一股难以名状的愉悦。 这便是做主子的感觉么? 这便是被女人贴心服侍的感觉么? 阿力享受地半眯起了眼睛,然而,再下一息,他猛然清醒了过来,“噌”一下便跳下了台阶,落地时险些崴了脚,他也没顾得上,只白着脸高声叫道:“你……你还不给爷走开!你……你疯了么?”
这一刻,冷汗已然爬上了他的后背。 无论少将军对这宋女是真有那么点儿意思,还是只想随便玩玩然后再弄死,莲儿也已经算是半个少将军的人了,阿力纵是再有十个胆子,也绝不敢打这女人的主意,更不敢被她服侍。 他也不过只是个有些体面的奴仆罢了。 这念头一起,阿力竟莫名生出几分怯意来,生恐此事被人报去固德处、惹来主子不快,忙又用很大的声音喝斥了莲儿几句,还骂她“失心疯”、“脑袋被驴踢了”,似是要籍此与她划清界限。 只是,他也并不很敢当真打骂这宋女,怕万一有个好歹又令主子不喜,遂也只是口头斥责了一番,又威胁众奴不许乱嚼舌根,随后便借故有事,躲了出去。 他不敢再呆在院子里了。 他怕莲儿再贴上来百般讨好,他更怕自己一个把持不住,惹恼了固德。 这位少将军平生最恨的,便是不自量力之人,而阿力之所以能够成为他的心腹,便是因了有自知之明,从不敢僭越。 直跑去了大花园,阿力的一颗心犹自“怦怦”乱跳,口干舌燥、两手发潮,却又莫名有几分回味,之后又觉后怕。 且不说他在外如何排解,却说院中,管事的一去,那新来的“石头”便也被那金奴仆妇叫了起来,指派去打扫院子,众奴也各自忙活起了差事,接下来再无别事发生。 赶在天黑之前,总算将诸事收拾完毕,略吃了些干饼凉水裹腹,那金人仆妇便代行阿力之责,将八名离奴给还了回去。 大柴房负责看押离奴的管事才吃了饭,正有些昏昏欲睡,见人都回来了,便也没怎么仔细验看,只略点了点人数,就与那金人仆妇交割了押纸,了结了此事。 那金人仆妇担了半天的心事,到此终是放下,当下脚不点地一溜烟就跑了,倒让那管事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从头到尾,这管事都没发现石头已经换了个人。 回到大柴房后,因恰值饭时,一众离奴皆被赶去东角的食槽进食,满屋里皆是吞咽咀嚼之声,莲儿等人却是早便吃过了,那管事便“去、去、去”地吆喝着,将他们撵去了另一头,不再理会。 趁着四下无人,莲儿便悄悄挪到那新来的“石头”跟前,轻声地道:“这位大哥,刚才真是对不住,我……” “姑娘别说了,俺省得的。”
未容她说完,那男子便出声打断了她,面上的感激极是真切: “俺真是要多谢姑娘你那两巴掌打醒了俺,不然俺还做梦呢。姑娘才是真的好心人,多谢你。”
他的额角犹有鲜血渗出,刺字处血肉糊烂,瞧来极是惊心,可他却好似并察觉不到,犹自续道: “俺也真糊涂了,以为那金狗……人真个要去俺家里传话,还好姑娘没让俺把话说完,不然俺娘可就……” 他蓦地停住语声,整张脸扭曲起来,嘴角不受控制地痉挛着,齿关发出了极轻的“格、格”之声,那模样比方才更为瘆人。 莲儿凝目望着他,想要说两句安慰的话,可最终,也只有一声叹息。 男子攥紧了拳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抵御那心底深处陡然浮起的巨大恐慌,好一会儿后,那狰狞扭曲的神情才终是从他的面上褪去。 娘今日还活着。 他想道。 不再去想他瞎了眼的娘亲往后一个人该怎么活下去,他将注意力只放在一件事上: 娘今日还活着。 这就足够了。 深吸了一口气,他转向莲儿,面上的笑容多了几分真切:“多谢姑娘救了俺娘一命,俺这就不给姑娘磕头了。俺在佛祖跟前发过誓,这世上除了俺娘,一应受了俺头的人都不得好死,死后还要下十八层地狱。”
他面带微笑地说着这些,那张鲜血淋漓的脸令这笑容显得有些阴森。 莲儿却并未被吓住。 此时此刻,她情愿面对这样一张丑陋恐怖的脸,也不想去瞧那些所谓主子道貌岸然、令人作呕的模样。 而就在不久之前,那张干净英俊的面容还曾让她欣喜、令她心动,可眼下她却只觉得恶心。 为她曾经的牵念与甜蜜。亦为那个从没将她当人看的人。 她为这一切感到恶心。 恶心透了。 莲儿抿了抿唇,将那如欲作呕的感觉强抑了下去,细声岔开了话题:“说起来,我还没请教大哥的姓名呢。我叫莲儿,莲花的莲。却不知大哥怎生称呼?”
“莲儿妹子好。俺叫金贵,金子的金,贵重的贵。”
男子咧了咧嘴,想要再自嘲两句“人贱名贵”,可他的整颗心却早已被凄苦填满,那笑容便再也难以为继,神情间一派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