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寿宴之后,直至来年正月之间,大魏宫闱之中还算是宁静太平,新被选进宫的秀女们,又有几人如舒美人和祎美人一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得了赏赐,或被封为了美人,要么就是略低一点的常钦,而那舒美人幸得了些父皇的恩宠,几月之内升成了舒修仪,为人倒还算是安分守己。其实,对于那些或封或贬,以及其中具体的缘故,我从来都不太关心。毕竟是从小便住在皇宫,这些事情我当真是看得太多了。看得越多,便越觉得居于这般浮沉之间,尽是无谓的蹉跎罢了。宫外的女子,羡着皇宫之内的华贵,因此选秀入宫后都是那般欣喜之色,满心期待着新的生活,或能被父皇多看上一眼,或得父皇宠幸,无不花着各自的心思。她们自以为能越飞越高,却不知不觉地越陷越深。其实,金檐红墙之下的富丽堂皇,只是看起来风平浪静,谈不上什么风景独好,若为此而向往,当真有些诙谐。无论是多美多好的女子,一旦入了宫墙之内,便都会像是滴水入了江河,会身不由己裹挟着泥沙,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别坠入那暗流的深处。唉,倒是可惜了一位来自洛安郡的李家秀女,与我一般年纪,曾暂住在枫翠宫院之中,我与她还说得上是投缘。却不料她刚被封为常钦不过草草几日,便没沉住性子,冒冒失失地做了有违身份的事。其实若放在往日,对她的惩罚可大可小,不幸的是她惹恼了太后,父皇闻之大为恼火,一怒之下剥了她常钦的位份,贬她去宗下司做了宫女,她的父亲在朝的官位也受了她的牵连。我曾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人拖走,父皇是动了大怒,任她怎样哭求父皇开恩,也没有松一句口。可怜往日她一番经营,终究无力回天。至于宫闱之外发生的事情,我多是四散听得的。这几个月,在宫中传的最多最详之事,便是那桩岑川制钱案。此案,说是在大魏东北方的岑川郡,有人冒充官府私造钱两,且已经一年有余,奈何朝廷派出的办案官员,都无果而归。父皇一直苦恼于此,毕竟这些钱两若不加以取缔,于大魏而言终究是个不小的隐患,不能再拖下去了。而在不久前,一位姓陈的年轻御史自告奋勇查办此案,不出一个月竟成功告破,将犯人押来都城问斩。父皇大喜,颇为赏识这位年轻有为的陈御史,将其提为了侍郎,听说还赐他了好些奖赏。从那以后,每每提到陈御史,父皇都会情不自禁地感慨:“真是感谢那天公仁慈,不拘一格降此人才。”
时光飞过,匆匆之间,枝头落叶于风中悉数飘落,惹了一地金黄。又过了些时日,梅花次第红了枝头,一场雪融化之后,便到了元月。过了元月初一的新旦,从初七的社稷之日起算,直至元月十五的九日,便是大魏皇宫的庆年之期。元月初七是社稷之日,要剪华胜,就是将彩纸剪成小人的样子,或者用刀镂空金箔制成小人模样,贴在屏风上,或者戴在头上。当天,大小宫廷都会以七种菜为羹。我听木狸说起过,在大魏民间,百姓还会去登高游玩,大魏境内的元景山是为百姓此日登高之首选,登至山顶,能饱览大魏全境,累了吃口煎饼,好是惬意。元月十四,照例去马场。骑马最受我那三个皇兄的喜欢,每年他们都玩得十足开心,三皇子昱珖就不用说了,为“满人马背上得天下”做了现场演示,太子昱朗哪甘落后,就连略显单薄的二皇子也是身手矫健。每次从马场回来的路上,他们总是嘲笑我的糟糕骑术。我也总是与他斗嘴,于是,其实半斤八两的我们便就这样吵嚷嬉闹,一路笑语。第二天便是元月十五日,是我大魏国的元灯节。这一日,大魏境内各州郡都会设大小不等的灯会。都城的灯会更是一等一的有名。母妃每逢元灯节,总会一次次地回忆起年少尚未入宫时的那些快乐时光。母妃曾告诉我,在这宫闱之外的都城,元灯节,闺阁少女们难得能踏出闺阁,结伴赏灯。尚未成亲的未婚夫妻,亦能正大光明地相约灯下。无论是达官贵人的公子小姐、市井子女,还是城中老少百姓,元灯节都是最受喜爱的节日。每每说到此处,母妃总会摸着我放在她膝上的手道:“这宫中元灯节的赏灯、猜灯谜,自不及在宫外庙会里热闹。琳琅,母妃真的好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出宫,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去母妃幼年生活过的宫外,把魏都好生游玩一番。”
父皇真是圣明,他曾修旧令。如今的大魏宫中,白纸黑字明令道:宫女内侍等等下人,在元灯节当晚若无值务,可于宫中赏灯游玩,只是莫要因冲撞皇族宗室坏了规矩。此修令一出,宫里侍奉的仆从下人们无不欢喜雀跃,打心底感激皇帝。于是,自那时起,这元灯节夜,便成了大魏皇宫里庆年期间最受期待、最引人向往的一夜。每年元灯节的下午,忙了大半日的枫翠宫宫人们,总会凑到一起悄声低语。连翘也常会与枫翠宫的宫女侍卫们相互嬉闹一番,就一些话题展开一番斗趣,诸如“某某,会不会偶遇某位皇子?又会遇见哪位显贵之人?”
。连翘爱去讨论这些,又总是惹得枫翠宫的宫女侍卫们哄笑成一团,跑来气鼓鼓地向我诉苦。少女情怀总是春。少女们含羞的美丽眼眸,夜晚似也多了几分融融暖意。入夜,御花园支起不计其数的红漆灯架,放眼望去,皆是精心编制的各式的吉祥彩灯,目不暇接。宫女内侍们真真为这一夜认真准备了。往来熙熙攘攘,我挽着母妃的手,在数不尽花样的精致宫灯间漫步。突然,与迎面一人撞了个满怀。那人忙退身跪地,惶恐道:“娘娘吉祥。微臣方才鲁莽,撞到了娘娘与公主,还望娘娘和公主恕罪。”
声音颤抖得紧。母妃并无愠色,柔声道:“快起来吧。本宫无碍。今日,天下同乐,莫谈无心之罪责。”
跪倒之人忙谢过母妃。他起身,抬首,双臂作揖。母妃不知为何,突然笑了:“我道是哪位少年才俊,如此小的年纪便着了官服,原来是陈小侍郎。小侍郎今日怎不在宫外游玩灯会,反而在这御花园呢?”
“回贵妃娘娘,”陈小侍郎道,“今日陛下退朝时,唤微臣于宫中商谈要事,不知不觉间在宫中留到了傍晚。陛下念天色已晚,特恩准微臣来这御花园逛上一逛,晚些时辰再离开。”
母妃点点头,这位陈小侍郎退身一旁:“贵妃娘娘慢走,公主慢走。”
与陈小侍郎分别后,我同母妃继续游玩在这灯火纷繁之中。夜色越发的深,这御花园中的人也较刚才多了不少。不久,母妃道她有些倦了,便转身朝回宫方向走去,又见我尚有兴致,便准我晚些自行回宫。母妃离开之后,我复又回到御花园,于纷繁之中漫步。正欲去发现点刚才或许错过的新奇,身后却有人叫我。我回身一看,竟是木狸,站在稍暗一隅,如每次相见一般,带着狐狸面具。“嘘!公主殿下,小声一些。”
木狸低声道,神秘地拿出一方铜牌,我定睛一看,竟然是那宫门牌令。“木狸,你这是......”他低声打断我:“公主殿下莫要多问,别误了这好时辰。一会儿,殿下会明白。”
说着,便将我的双眼蒙上,带我跑出了御花园。许久之后...“呼,可算是到了。”
木狸待我平了平呼吸,解下了给我蒙眼的布条。我刚想说些什么,举目四望,却登时愣在原地。往日只曾远远望过魏都的繁华景色,此刻我竟真真实实地身处其间,一时,竟像步入了一场梦里。街头巷尾皆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常。木狸熟门熟路地带我来到一条最是光亮的灯街上。我猜,此处便是都城元灯节的中心所在吧。道旁许多摊铺,叫卖着各色各样的新奇玩意儿,三四个戴面具的孩子打闹着跑过我们身前。其中有个长得高的孩子顺手从一个小摊桌角飞快拿过两三块似是糕点的物事,脚步不停,那小贩想要跑出来追,孩子们早已跑入人群,转瞬已无处寻找了。几步之间,有些失神。想起自己幼时也曾这般淘气,我笑了:“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也爱在宫里这么跑来跑去呢。”
他一把拽住我的袖子,豪情满怀:“那今夜这一个时辰,我必带你玩个痛快!”
“喏,公主,送给你。”
我抬手刚要去接,却又顿在半程。木狸手上,是一支筷子般长的竹签,签上黏着一扇晶莹通透的物事。透过街边的灯火细看,似是一张绘着什么画面的通透圆扇。“这是糖画,作画所用是红糖熬成的浆液。”
见我犹豫,他道,“我今日亲手将它买来赠你,它就是这普天之下独一支。不知殿下,可否赏脸接过?”
闻他此言,我害羞得低下头,用那只方才伸出的手接过了糖画。轻轻舔了一下,确实是红糖的味道,便忍不住又舔多了几下,甜意满在口中。“哈哈哈,公主,慢一些尝它也可,你的脸都红了。”
闻言,我羞涩地将糖画从口中拿出,又忍不住笑出声来。“今日怎么心情就这么好了?”
漫步之中,他问我。“那是因为,”我将那糖画在他面前晃了几下:“木狸送我这个了。”
心里嗔怪他真是明知故问。他看了看我手中的糖画,又看了看我,疑惑道:“只是送你糖画,你就这么开心?”
我一怔,想了想,便望着他道,“木狸,你带我出宫来玩,这番又送我如此有趣的糖画,我都不知该如何感谢了。”
“唉,琳琅公主,你小时候一直住在那冷宫,没得着什么快活,也没什么好友。我此时送你个不值钱的糖画,就高兴成这样。”
他的语气似是有些心疼我,我却不以为然地道:“小时候其实挺有趣的呀,”我边走边眉飞色舞地同他讲道,“记得有次父皇让哥哥们去打猎,宫中就剩我了,那真是顶顶无聊的一日。二皇子抓回只灰兔子养在身边,向我不停地炫耀,当天晚上我便趁着夜色偷偷跑去,趁他睡着时抱走了那兔子,换成了一只兔子木雕。次日相见,我说那灰兔子是由木雕变的,二哥此后将木雕当做神仙,每日出门都一番朝拜呢。”
木狸笑了:“做得很好。”
我叹了一口气:“但后来他晓得是我耍了他,撵着我跑了半个月。”
恍一抬头,他的眼中含了些东西,我看不大明白,他的手却抚了抚我的发,低声道:“那些时日,真是苦了琳琅妹妹了。”
默了一瞬,木狸将我拥入他的心怀,我想推开却是不能。他的心跳,此刻怦然在我耳畔,甚是清晰。“那木狸是什么意思,公主殿下可懂了么?”
他的唇擦过我的耳边,留下温热的气息,嗓音低低的,在我耳畔轻轻问道。我轻轻点了点头。“我觉得,公主殿下并没有懂得分明。”
他却笑着摇摇头,似是不信我。我舔了舔手中的糖画,看着他:“你说我没有懂,我就没有懂罢,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手不禁抚上他的肩头:“只是,木狸是不是忘了,我曾说过,我也喜欢你。”
刹那,他眼神晶亮得恍若夜空中闪烁着的星辰,我此刻正在那星辰之中。我顿觉脸上一阵燥热,心不可抑止地狂跳起来,想要逃开,却发现方才他温柔的双臂此刻竟将我紧紧围住,还没来得及开口,他温热的唇已经覆了上来。他在我唇上停了几次心跳的时间,周围一切似乎都安静了。木狸松开我的唇,看着我微微低下头,像是害羞,又像是默许。木狸的呼吸变得灼热,语言已经是多余的东西。他的手抚上我的脸。微冷的舌,荡在心底的悸动,重新定格了此刻我与他周围的一切。“公主殿下,木狸,喜欢你。”
许久,他方肯松开我。“这个糖画不过是红糖而已,公主殿下这喜欢甜食的性子倒真是一直没变。”
他往左右摊铺看了看,道,“走,木狸再带殿下四处逛逛,殿下您可莫要错过每个摊铺。若是看到了什么想玩的,或想试试哪个没见过的糕点吃食,公主殿下只管开口,木狸都会买给公主。”
我迟疑了一下,不觉间低下头,蹙了蹙眉头,心底略过一丝苦涩,又舔了一口糖画,那红糖的甜蜜此刻似带了些许苦意。我点点头,伸手挽住他的胳膊,不愧是武功高手,这臂膀给人十足可靠之感。想起与我同龄的皇贵公子们,从来没有一个对我如今夜的木狸一般温柔至心。从小到大,他都很是照顾我,每次,我的心头都莫名泛起漫过周身的融融暖意,正月的寒风似也柔和动人了许多。“怎么了?公主?”
木狸问。“没什么,被一盏花灯晃到了眼睛。”
我复又笑起来,抬头望着他的双眸:“走吧,木狸。”
又并肩往前行了数步。街面一个小摊上,一个小少年正捏着面人,身旁的桌上,那些面人个个古灵精怪,光瞧着都很可爱喜人。卖面人的少年拿剩泥捏了个一对小神仙,拿根棍儿穿着,插在一众花枝招展的泥人儿间,我一眼认出,那一对神仙是牛郎和织女。“这位姑娘真有眼光,这是牛郎和织女。小人最擅捏那志怪神仙。这位姑娘若要了,小人替姑娘……”话还没说完,木狸便将几块银子啪一声拍在摊位上:“怎能让我的小娘子付钱?我买给她,劳烦您包起来吧。”
木狸将牛郎的面人拿在手里,又那织女的面人递给我,温柔道:“公主小时候大概没玩过面人吧,可要记得,这面人虽由谷面做成,但万不可入口,把玩几日即可。”
又期待地问道:“你喜欢么?”
我心里一股暖流:“当然喜欢!非常喜欢!谢谢木狸!”
看着手心小把银两,面人少年正目瞪口呆。木狸回头向他豪爽道:“你做出的面人,深得我的小娘子喜欢,这便有莫大的功劳了,多的钱不用找了,当是谢你这般手艺了。”
我闻言,脸颊微微一热,小小地掐了木狸一下。好一个木狸,竟然唤我一个他的小娘子!一路上,木狸又带我尝了好些宫中没有的小食,还买了两盒好吃的桂云糕。一个时辰很快过去了。回宫路上,木狸怕我今日所得之物被人发现受罚,便同我约好,到时如有人问起,便说是三皇子昱珖所赠,我问他为何,他一番搪塞,反正合理就是了,我也没再追问下去。我回到御花园时,元灯节会,正是烟花璀璨。宫中庆年的最后一景,便是此时夜空繁花,绽放在墨色夜空,亮如白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