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然失色的临山面对身前的王宅,陈旧大门紧闭着,似乎是避蝇虫蛇鼠般连一点空隙都看不着。只记着失明前的宅里还长着自己年幼时和兄长一起种下的秋海棠,不知是否还在,或许早已被砍掉当柴烧了。他也曾是全家中最无忧无虑的人,身边总有人围着转个不停。那时父母都还在,才华横溢的他无时无刻享受着这世上的慈爱与赞誉。那时的天之骄子,全镇上下,人人都说他必一举夺魁。可一双眼睛,仅仅是一双眼睛就将他拽入深渊,也撕开了所有伪善者的蒙纱。念及亡故的嫂嫂,他面容肃穆凝重地跪在门前,作揖叩首,对着大门拜了三拜。随后起身默默离开了,围观的人渐渐散去,人们每当提起此人,只作一声又一声的叹息。清风云水悄然跟在他身后,待到进入竹林之际,那人忽地止住了脚步。想必是被发现了,清风疾步上前拱手行礼道:“王公子,贫道李清风受令兄所托捉拿妖怪,所以恳请王公子协助贫道。”
“无妨,那请二位随鄙人就移寒舍,细细谈来。”
临山摆了摆手回道。嘴角的笑意或多或少都掺杂着几分苦涩,那竹屋直至今日也没几个人愿意去,今日来了两人也显得不那么清冷了。竹林虽不大,但小道阡陌错综复杂,若是不熟悉就极易走错。难以想象,一个盲人是如何孤身一人在这林子里独自生活三年有余。也不知是走了多少错路岔道,才踩出这样几条小道来。到了竹屋前,清风调动自身气运洞察以此屋为中心,整个竹林中的妖气,只发觉到了靠山那边的竹林有一丝妖气的痕迹。看来那妖已经逃了,于是他放下心来与云水一同上屋。入座时,清风环顾四周,看到屋内挂满的墨梅淡兰的画作以及上面的诗词时,也不禁感叹着他的天资过人。而云水的眼睛却一直盯着摆在窗旁小柜子上的一个瓷器。他顺着云水的目光一瞟,发觉了小碗青兰瓷器里装着的些许小鱼干,应该是给那猫的。云水余光发觉到清风似乎正偏向她这边看,自然而然地回过头与他凝视自己的双眼正对上了。清风微微张口好像要说什么,但转头就面向了临山。由于转了一圈也没见着那猫的影子,于是他开口问道:“王公子,那小碗摆的是鱼干吗?”
“对,几年前在屋外捡到的一只小猫,好像受了伤。不忍它被捉去剥了皮,就一直养着。那就是给它小鱼干,不过它现在应是又爬到后山上玩去了,不然早就出来了。”
临山别过头面朝着那瓷器,而后面容含笑地应声回复道。“剥皮”二字如利刃般直戳云水的心口,心中忽然害怕得冒着冷汗,一手悄悄捏住清风的衣摆。“不知那猫是养了多久?”
清风语气尽量委婉地问着。缓过神后,云水继续无声地听着他们的对话,眼睛时不时在两人之间转悠着。临山听到这个疑惑,回忆追溯起那年被众人排挤的情景,怔怔地竟一时忘了开口。“嗯...想来应是三年有余了。”
临山依旧是笑着的,只是那嘴角的扯得有些牵强了。清风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或许那猫妖当真是王公子收养的那只猫。但若是真的,那他知晓真相后只怕会悲痛至极了。这猫妖可真是害人不浅,先是害了他双目失明,后继续害他的家人。清风越想越气,直教要亲手斩杀掉它。云水抬眸盯着清风怒气冲天的模样,不由地皱紧了眉头,或许并非那只猫呢?是其他妖干的呢?可没有证据,一切猜忌都是妄谈。两人告辞离开后径直去了竹林后山,那猫妖或许藏进了山洞中。可当他们走后,一只浑身墨绿的小猫轻巧地爬上了阶梯,轻盈一跳便落到了临山的怀里,而后还不忘在怀中肆意地翻了几下。一条毛茸茸的尾巴时不时摩挲着临山修长的手指,逗得他不自觉地去柔和地抚摸小猫那顺滑柔软的背部。一声声的喵喵叫着,直接叫到了他的心头去了,那原本昏暗忧伤的心境恍惚间射进了一束暖阳,亮堂了整个心房。“小狸,回来了。玩得开心么?”
他柔声细语道,伸手去拿了一条小鱼干搁在小猫面前,极其宠溺地接着说道“小狸,来吃小鱼干咯。”
小猫一口含着小鱼从临山双腿上跳了下去,到一边吃去了。过了半晌,临山忽地听见一种徐徐而来的脚步声。这种声响临山听了三年,更与旁人的较为沉重的脚步有所不同,那双脚踩在竹叶上倒有一种自在飞花轻似梦的感觉。可今日,这脚步声却夹含了几分急促与沉郁,也不知是遇着了什么糟心事。“莫姑娘,何事匆匆?”
临山朝着莫狸,面色担忧地问道。“临山,我就来看看你,哪有什么事?”
莫狸眼色一暗,但故作淡定地气定神闲道。其实她昨日就知晓了那道士的来历,不久前的幻姬馆中集聚多个千年妖精,竟也被他尽数歼灭。今日这一面只怕是,最后一面了。可她还有最重要的事没做成,一旦成了,此生便再无遗憾了。“临山,我今早在集上遇到了几个买糖人的,一好奇就自己做了一个,结果你猜怎么着?”
莫狸一直盯着他,眼底泛出柔水般的溺爱,喜笑颜开道。“你该不会搞砸了?那糖浆黏成一坨了?”
临山笑着回应她。“恭喜你,猜对了!作为奖赏,就将这糖浆就赐给你,怎么样?”
莫狸说罢,从衣袖中掏出一个小青瓶,倒出里面已经凝固的琥珀样的糖浆。“你呀你,这些年要么是秋菊露水,要么是糖人蜜饯的,还有几次辣的酸的东西,为我弄来这些,你自己又不吃。”
临山有些难以抗拒她的心意,但又自觉惭愧,没有什么来回报。“呵,你爱吃不吃,反正是最后一次了。”
莫狸听了后小嘴一撇,好不生气地说着。可说完,却又满眼祈求地看着他。“莫气,莫气,我乐意吃的,给我吧!只是你为我做这么多,我却无以为报,心中多少有些羞愧。”
临山听着她那带有几分怒气的语气,连忙解释着,并伸出手正准备接着。“你个憨憨,你我之间用不着谈什么回报,你要是心里过意不去,要不以身相许?”
莫狸逗乐似的挑了挑眉,戏谑道。“莫姑娘,言重了,我双眼有疾,哪里配得上你呢?”
临山别过微微泛红的双颊,心里如翻江过海般涌动,但还是强装镇定地说着。“诶,不肯也罢,想我天生丽质貌美如花,也不愁觅得个如意郎君。喽,张嘴,把这糖吃了。”
莫狸用极为惋惜的语气说着,并半蹲下将糖塞进他嘴里,而后看着他含着那糖,问了句“甜不?”
“甜,可甜了,多谢姑娘一番心意。”
临山含着糖,略有些口齿不清地说着。吃在嘴里的糖,也甜在心头。莫狸透过一层红纱,逐渐凝视着他那白绫下掩着的双眼,真心希望那糖能足够甜,来填补他三年暗无天日的时光。若是那道士没有来,或许她还有机会见到他复明的那一日。只是时日不多了,她也该离开了。“临山,我还有件东西,想给你。”
莫狸轻描淡写地说着,并伸手将自己头顶上的红盖头取了下来,给了他。王临山细细摩挲着,确信手里的是一块布,随后将布放在大腿上平铺开来,沿着边角滑过,才得知,这是一块方布。“姑娘为何给我一块方布呢?”
他不解的问道。“没什么,你不久便会知晓的。”
莫狸依旧用平和的语气说着,但他却始终觉得不对劲,好端端地怎么会给这种东西呢?可莫狸毫无说下去的意思,便也没有追问。天色微亮,九万里外的游云徐徐遮掩了日光,万物瞬间失去了暖煦日光的庇佑,连那竹旁低矮的草木也褪去了光泽。只是感到嗖嗖的冷风不断滑过她的根根眉毛,撑起的层层裙摆宛若一朵艳丽的山茶,伫立于万竹之中。他不知眼前的莫狸效仿民间新婚女子,身着一身大红嫁衣,只是她不说,他也没有问。莫狸也曾想过表明心意,但倘若有一日他知道了真相,自己就是害了他以及他家人的妖物,还不必猜测后事。因为就这么一想,念头便全然消失了。可喜欢又怎能压抑得住呢?而有些真相,与其让他从旁人那里听到,还不如自己亲口说出!她悄悄俯下身,在他耳畔轻声细语地说了句:“临山,我全名叫莫狸,小狸的狸。”
这句话使得临山愣住了,他逐渐回想起了那道士的话来。三年,为何偏偏会是三年?正好是那一年,该不会是——“我得走了,你多多保重。”
莫狸说完便转身离开了。他还想问几句,可双唇失魂地张着,终究没能问出。她三年来也说过许多次自己要走了,但此时心中为何感到前所未有的落寞与忧伤。斜辉西下,暮色苍茫,片片竹叶滑心尖,未留遗迹可寻觅。莫狸似乎像是一湾清水,于三年间的晦暗缓缓流过,在心里抓不住一丁点儿水,却又满心都有她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