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1)

大抵是原主养成的习惯,那么多人走进来,沈云西的第一眼还是精准地落在了秦兰月的身上。  秦兰月有一张生来偏向于妩媚却又不太过于妩媚的脸,多一分则太艳,少一分则太钝,不是那种一眼看过去就惊呼的大美人,却越看越吸引人,即便因身怀有孕,略显浮肿,那脸面依旧耐看得很。  和沈云西一样,托死对头多年争锋相对的福,秦兰月也是一进门就往沈云西这边看了过来。  沈云西本就生得好,而今眉间没有了往日堆积的沉郁,便更是显出天生的明媚俏丽来,她这样的脸,笑起来甜美纯良,不笑的时候又格外的雅秀,此刻坐在灯台下,一身鹅黄,恍若那二月枝头的迎春花,大雪天儿的也叫人觉得见了春光暖日。  秦兰月一哂。  两个昔日的死对头,目光短暂交会后不约而同地冷漠别开。  堂内又是一番见礼问好,各自入座。  人都到齐了,仆从们执了托盘依次入内摆放膳食。  卫老夫人年过花甲,从来都是不苟言笑的,可看到这一屋子的子子孙孙,平日里紧绷绷的脸色也松快不少,她说:“除了宫里的修容娘娘,今天都在了,难得有这样的时候。”

秦兰月将手轻的一拍,多有一族大妇的气派,“母亲若是喜欢,以后咱们府里就常聚一聚,兄弟姊妹间合该亲近些的。”

“你做主吧。这就是六郎信哥儿吧?”

卫老夫人对卫信招了招手,“近些来。”

卫信忙上前拜见祖母,又见过父亲母亲。  秦兰月已然把卫信当自己人,有意让他在卫老夫人面前露脸,笑说:“信哥儿可记挂母亲了,若非我拦着,他下午险些亲自跑相国寺去接母亲回府了。”

卫信不期她说这话,心有异怪,飞快地往秦兰月身上瞄了一眼,皱了皱眉。  他出神的空隙,卫老夫人拍了拍他的手,问起他在青州这些年如何如何。  卫信尽皆答了。  卫老夫人又叫他坐,“是我的疏忽,叫你一个人留在青州受苦。”

一直没吭声的安国公卫智春捻了捻胡须,已过不惑之年的他,眼角早已堆了一些岁月的痕迹,也不如年轻儿郎的朝气,但好在卫家底子扎实,论长相,在这京里仍是上乘。  他本身又自有一股风流不羁的气质,和寻常世家门阀里规谨迂腐的士大夫相比,有着与众不同的魅力。  他笑对卫老夫人说:“这怎么是母亲的过错,是儿子这个做亲爹的昏头了才是。幸好有月娘这个贤妻在,我才能知晓错误,将信哥儿接回来,及时弥补。”

卫老夫人却不接他的话,只转着手里的佛珠,底下的年轻小辈们也不敢插话,场子就这么冷了下来。  秦兰月拉住安国公:“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都吃菜吧。”

“说到吃菜,今日晌午也不知道哪个院子在做什么吃食,香得我半碗饭都没用下去。”

二夫人原齐芳顺势接了话来,方才把这一茬揭过。  沈云西没管这一家子的明暗官司,正专心和盘子里大肘子做斗争。  她发现大厨房的手艺也很不错,尤其是这道冰糖肘子,卤汁如胶,味道香浓,美得很。  吃得正开心呢,冷不丁地听到秦兰月叫她,“朝朝,你既回来了,也该抽个时间回侍郎府见见舅父舅母,他们很是记挂你。”

秦兰月口中的舅父舅母便是原主的爹娘,沈云西放下筷子,点头。  秦兰月接过婢女端上来汤碗,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瓷勺,半笑不笑地说:“依我看不如就后日吧,正巧舅舅这几天染了风寒,告了假,在家中休息。”

沈云西又点头。  卫老夫人突然开口,“才回来就自己一个人回娘家去像什么样,将近年关,书院里也该散学了,届时叫邵哥儿一起,一并回去吧。”

被驳了话,秦兰月眼角下跌了一寸,但也只一瞬,她就恢复如常,笑道:“也好。听母亲的。”

左右对心心念念太子的沈云西来说,有卫邵相陪,她怕是更不高兴。  卫老夫人这个大家长都发话了,沈云西是无所谓的,卫邵也应是。  秦兰月看向卫邵,故意笑语道:“朝朝往日是有错处,但事都过了,就不说了。以后你们年轻夫妻该好好过日子才是,像我和你父亲,夫妻之间就是要互相体谅的。”

她说这个,卫邵却好像没听到一样,不应也不答。  他此番态度,秦兰月却并不生恼,反而笑意越浓。  她正抿着笑,不防腰上环了一只手,重重地将她搂了一下。  安国公毫不在意在场众人的目光,和秦兰月咬耳朵,“不是说了,不许和他说话。”

秦兰月脸上微红,嗔怪地瞪他,“又乱吃飞醋,我是为了朝朝,又不是为他。”

底下诸人只做不知,也就卫芩不轻不重地哼了声。离安国公两口子最近的卫老夫人则是眼不见心不烦地闭上了眼。  沈云西心想这一家子怪有意思的。  之后饭席间卫信说起青州的趣事,并有大夫人夫妇并秦兰月几个附和说笑,将这段插曲岔开了,还算热闹。  不过热闹都是旁人,和沈云西无甚相干,她吃了个八分饱后便不动筷了,坐在那里低着眼睑研究自己的衣角裙样。  卫邵余光正瞥见她的手指尖在细叶兰花的花样上描摹了个来回,然后一个来回又接着一个来回。  仿若得了什么大趣味一般。  他看了看,又不着痕迹地收回余光,垂下眼来,轻皱了一下眉头。  席总有散的时候,晚宴过后,各回各院。  夜里沈云西伏在被子里思考明日的伙食,吃穿住行,吃可是头等大事啊。  接下来的几日依旧是冷风冷雪,沈云西干脆窝在房里写她的话本子。功夫不负有心人,数日后终于写好了第一册。  沈云西把一叠子书稿交给荷珠,荷珠一大早踩着雪坐上马车去了书铺,及至晌午方回来。  “奴婢叮嘱过掌柜了,叫她先紧要出小姐写的这本,小姐放心吧,过不了几日就能在店里铺上了。我还说了一定叫她把小姐的名儿好好地印在书面上,那掌柜吓了一跳,问我主家小姐是不是想不开了,怎么用自己的真名儿,还怪我怎么不劝劝呢。”

荷珠边说边咯咯地笑。  竹珍损她:“眼睛本来就小,你这笑得我连你眼睛都看不见了。”

荷珠举手就要打她。  沈云西看她们打打闹闹的,拿起帕子遮住脸,挡住笑弯了的眉眼。  ..  是夜,院中一片安寂。  合玉居守夜的丫头坐在门里头的青布垫子上,正打瞌睡,一阵急促的砸门声骤然响起。  她忙起身跑去院子里,方一拉开门,迎面便是传话婆子劈头盖脸的疾声叫喝,“三爷身上不大好,夫人说,无论怎么样三夫人都是做妻子,合该过去看看才是。”

外头的动静不小,沈云西被这么一吵,早睁开了眼,竹珍手忙脚乱地套了衣,小跑到床前来问:“小姐,咱们去不去?”

沈云西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声去,秦兰月特意叫人来传话,她要不去走个过场,多半又要起是非。是故一行人提了灯往卫邵住的云上院去。  云上院离合玉居并不大远,卫邵多病好清静,院子里伺候的人不多,此刻只见得两个女婢守在外面。  沈云西到时,女婢诧异地行礼,迅速推门入里,很快就又出来请她进去。  房中很安寂,木架子上的灯烛照得一室光亮,床头的帷帐高高挂起,挽在玉钩,身穿灰色衣袍的大夫正弯身诊脉,卫老夫人就坐在床对面的椅凳上,来回不停地拨捻手中的佛珠,口里直念着些沈云西听不懂的佛家偈语。  沈云西这才知道卫老夫人也在,都说老太太很疼这个孙子,看来果真如此。  见到沈云西,卫老夫人动作顿了一顿,没说什么,倒是秀若姑姑和卫邵手下的年轻护卫季五年向她问了好:“三夫人。”

沈云西应了,而后便站在一旁把自己当个木头桩子,低头描起衣角上的海棠绣纹,打发时间。  “三公子这回旧毒复发,来得实在是急,此回须得要下一剂猛药。”

大夫差不多四十的年岁,转过身来向卫老夫人作了个揖,他深深地埋了头,叫人只看得见他下颌处一抖一抖的胡须,“可这有一定的风险,小人实在是不敢擅专,还是请老夫人拿主意,这药下还是不下?”

卫老夫人眼角的纹路深了几许,捏着佛珠的手紧了几分,“真这么厉害?我怎么看三郎这回比往日好些?”

大夫摇了摇头,“老夫人若是不肯,也可照往日一般温养,只是以后……”  卫老夫人沉吟良久,终是定下心神,“老婆子我不通医术,但三郎的身体一向是韩大夫你照看的,你去准备吧。”

韩大夫拱手退了出去。  卫老夫人拄起孔雀头长杖走到床沿边坐下,双手合十念了回阿弥陀佛,眉间皱褶里填满了忧虑,眼下似乎都多了一层青晕。  房里针落可闻,所有人的脸上或多或少含了忧色,只有沈云西面色如常,她人虽站在这屋里,实则神思早游离在外,天马行空地想些有的没的。  不怪她反应如此,对沈云西而言,这府里的绝大多数人都和陌生人无异,没穿越前生离死别她见得多了,早有了抗性,除非是和自己切实相关的,否则她很难升起诸如难过伤心这类比较强烈的情绪来。最多……也就在心中稍稍惋惜天不假年。  在末世那种环境里,减少不必要的感情浪费,才不至于神经崩溃。  话虽如此,但她这样的态度,还是引起了卫老夫人的不满,老人那双饱经世故的眼里泄出几分冷淡,“你回去吧,这里用不着你,以后没什么事也都不必过来了。”

说完就别过眼,不再关注她。  沈云西听闻,也没说什么,她像个乖顺的晚辈一样冲卫老夫人行了个告退礼,而后才往外走去。  只是她还没走几步路,正巧了碰上韩大夫亲自端了熬好的药进来。  不知是不是外面太冷了,他步子迈得不大稳,以至于从沈云西身旁路过,距离过近了些,衣袍的一角扬起的时候正好扫过她的裙边。  就这么一下,异能被动触发,画面声音铺天盖地向沈云西涌来。  沈云西一个激灵,瞬息间神思归位,她驻足回过身,神色莫名地看向已经站到边上去的韩大夫,又看向欲要亲自给孙子喂药的卫老夫人。  眼见卫老夫人已经舀起一勺子药汁,沈云西脑子还未转过来,身体已经先一步上前去,从卫老夫人手上夺过了药碗,药汁扬洒出不少。  在卫老夫人三分不解七分诧异的目光下,沈云西细眉拧起,抿了抿唇,说:“不能喝,他下毒。”

她抬起手,指向韩大夫。  这六个字好如炸下来的一道惊雷。  卫老夫人一时怔住,还没消化完其中的意思,韩大夫已然怒跳起来,不敢置信地愤然大叫:“三夫人,你要仔细!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家中世代为医,一门清誉,这些年我为卫三公子诊治,也是尽心尽力,岂容你如此诬枉诋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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