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大夫横眉变色,他骂话的同时,心惊肉跳地打量起挡在面前的锦瑟年华的女人,心里百思不得其解。 他自问做得隐秘,药也是在外间无人处偷下的,她是如何发现的?莫非还真是高手在民间,这先前不吭不声跟隐形人差不多的年轻夫人,难不成还是个用药的大手,只闻着药味儿就能辩出不对来了? 韩大夫只觉得荒谬。明明即将马到功成,不意半路莫名其妙杀出个程咬金来。 计划中道崩殂,韩大夫免不得恼怒,对坏他事儿的沈云西是深恶痛绝,当下是又气又恨,那口沸目赤的模样倒还真像是负屈含冤,不堪忍受一般。 “真是陨雹飞霜,活天冤枉。”
他面红耳赤地指着沈云西,“沈夫人,你好歹也是出自名门,何以做出空口白赖污人清白的事来?裕和郡主就是这样教导女儿的?”
沈云西自动屏蔽韩大夫的话,更不在意韩大夫恨不得杀人的视线,她把药放得远远的,以防对方抢夺,乌黑的眸子看向卫老夫人,无论韩大夫如何叫喊,也不发一言。 她知道的已经说了,其他的就不是她能管的了。 辩驳辩驳,敌我双方有来有回才叫辩,沈云西不接茬,韩大夫的辩说就成了唱独角戏,显得格外的气急败坏。 对上这么个油盐不进的呆楞子,韩大夫气得一个倒仰。 他就没见过这种人,她好像和其他人不在一个空间维度里,你说什么她都当空气,根本攻击不到她。什么人呐这是! 好好的突生枝节,卫老夫人脸沉了沉,对沈云西所说的将信将疑,但这是要入口的东西,又关乎卫邵的安危,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她把佛珠将手腕上一套,拄杖起身,扭头叫季五年:“取银针来。”
韩大夫心口急砰砰的一跳,也顾不得沈云西这个“罪魁祸首”了,忙大呼制止:“这是什么道理?是药三分毒,哪有使银针来验药的!”
卫老夫人也认同,确实没有用银针验药的先例,她手中拐杖用力地一砸地面:“韩大夫的话有理,那就叫人牵只狗来。”
韩大夫却又说:“人须得的药量,畜生怎么比得!”
卫老夫人瞥过他,眉头一皱,秀若姑姑提议:“老夫人,何须这么麻烦。药就在这里,人也在这里,韩大夫既然坚持自说冤枉,便叫他当着咱们的面喝上一口就是了。有没有问题,自见分晓。”
韩大夫后背上冷汗涔涔,面上强自哈了一声:“我事先就说了,老夫人也允了的,这药下得重,且用的是以毒攻毒的法子,我喝了定然也是要出问题的,这又能证明什么?”
“再说了,抓药熬汤经的都是你们自家下人的手,我不过是在外头接了个碗,就算这药里真有毒,也该打你们自家人里头查才是。沈夫人也碰过碗,谁知道是不是她欲毒杀亲夫,贼喊捉贼,何故抓着我一个外人不放!”
“韩大夫对答如流,口若悬河,话都让你说尽了。”
几次三番的,卫老夫人不是无知小儿,亦觉得这里头有文章了,她眼中彻底冷了下来,目光利如刀锋,“但如此有备而来,倒显出可疑了。”
“老夫人这话是何意?这是认定在下心怀不轨了?”
韩大夫知道不好,他强压下骇惧,梗起脖子,脸紫涨紫涨的,“你们、你们岂有此理,我这几年为卫公子看脉何曾出过半分差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由得你们仗势欺人,污脏羞辱?!”
“尤其是你这挑事的妇人!也罢,算我倒霉,你们另请高明吧!”
他指向沈云西,又一甩袖,作势便要离去。 只要出了这国公府,他就能想法子混过去,他本来就说得句句在理! 又被韩大夫提起的沈云西耸起眉毛,面无表情地冲他轻轻啊一声。看得韩大夫又是一番气结。 同一时间,拔步床上传来了男人略显虚弱低沉的语声,“韩大夫,事情还未说清楚,你怕是走不得。”
“怎么就走不得,你们国公府还想滥用私刑不成……”韩大夫也没听清说话的人是谁,下意识就怒叱过来,然而那扣帽子的一句话还未说完就被打断了。 “三郎?”
卫老夫人面上一喜。 “公子。”
季五年赶忙上前搀扶。 却是卫邵不知何时醒来了。 沈云西也循声转头,她从合玉居过来,虽在房里呆了半日,但其实一直立在边缘处,没有走近,到了这会儿才见到卫邵。 他被季五年扶坐了起来,身上一件白色中衣,长发是散开的,披在身后,愈显得脸白如纸,连一点血色也无,侧面一仿眼的看去,真如玉石做成的人一般了。 卫邵也察觉到了沈云西的视线,先是抬眼看了她一下,两人目光相触须臾,才轻飘飘地转而扫向韩大夫,他唇色是淡淡的,吐出来的语声就和今夜外头的风一样,有些冷却不疾不徐,他说:“季五,给他灌下去。”
明明也不是疾言厉色,却不恶而严,短短的几个字干脆利落,唬得韩大夫身上发软,季五年应了声,一只手揪住韩大夫的衣襟,轻轻松松就将人提溜了过来,端了药碗就要往韩大夫的嘴巴里倒。 韩大夫半天挣扎不得,见他们果然是要动真格,不是像前头那样打嘴仗,骇得当场就啪地跪在了地上直呼饶命。 “看来是真的下毒了。”
卫邵望向他,“说吧,谁指使你的?”
这个问题一出,韩大夫一震,不敢隐瞒,把自己知道一五一十全透了个干净。他与卫邵并无仇怨,原是有人拘了他小儿子,要他在药方子上动手脚,他并不知道隐在背后的人到底是谁,但为了自己儿子的性命,也不敢违逆,只得私下里找机会下药。 韩大夫自己也死活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不受待见的、名不见经传的国公府公子,居然也有人如此大费周章地要取他的性命。只能说,这高门世家里果真处处都是浑水,他一个小大夫都得把头拴在裤腰带儿上干活! 韩大夫自己招了,季五年便拽着他送官去了。 事情暂时告一段落,卫老夫人全副心思放回了孙子身上,老太太后怕不已,另请了个大夫来,那老大夫开了药方子,说虽余毒未清,但实则没什么大碍,好生修养即可。卫老夫人这才将吊起来的心放回了肚子里。 折腾了大半夜,老人家也乏了,她和卫邵说了几句话,临走时拉住沈云西的手轻拍了拍,正正地看了她好半晌,态度上肉眼可见的比以往柔和了许多,也不提让她回合玉居的话了,反而说:“祖母多谢你,今夜你就在这院里歇了吧,替我照看照看三郎如何?”
老人温热干燥的掌心贴在她的手背上,异常的暖和,沈云西指尖微动了动,下意识就点了点头。 卫老夫人当即连说了三个好字。 沈云西这才回了神,不太懂卫老夫人高兴的点,她其实并不是很会照看人,而且院里多的是下人,也不须的她照看吧? .. 卫老夫人走后,房里便彻底安静了下来,夜渐深了,女婢撤了太过亮堂刺眼的大灯台,换成了昏黄的暖色灯烛,小小的琉璃盏桌灯立在素色的锦布上,烛光摇曳,被流动的空气拉扯出明灭不定的光影。 季五年送了新熬好的药来,沈云西和季五年卫邵都不熟,但性子使然,也没觉得尴尬,她坐在椅榻上,低头勾玩自己的帕子,简单的一块布,也自娱自乐的一个人玩得起劲儿。 卫邵也在不动声色地端视她。 他将药饮尽,漱了口,先打破了室内的安寂,“夫人怎么知道韩大夫下毒的?”
当然是我用异能看见的,沈云西在心中回道,但口上却不能这么直说,她捏了捏帕子,头也不抬,慢吞吞地回道:“我聪明。”
不期她这样夸自己,卫邵不禁轻的一笑,“原来如此,幸得夫人聪慧非常。也多谢夫人今日救我性命。”
沈云西到不想他这般和气,她回府有些日子了,除了合玉居里的自己人和大夫人温玉娴外,他还是头一个,不提今次救命之事,上回在宴上好像也是如此。 人家好言好语,连说带笑,沈云西便觉得自己的态度也合该好些,她终于掀起眼来,认真冲他嗯了一声,以此应会他的答谢,又微微抿起唇角冲他礼貌性地浅笑了一笑,细声回说:“不客气。”
说完她又低下头,在自己膝上叠帕子玩儿。 卫邵目光顿了顿,看她曲着纤白的手指把帕子叠好又摊开,摊开又叠好,简单乏味的动作,她却乐此不疲一个人自成天地,莫名的让他也不知不觉凝神许久,生出些奇怪的趣味儿来,直到沈云西用手背掩唇打了个哈欠,他方才后知后觉收回心神来。 “夜深天凉,我这里有人,夫人若累了,不如去厢房就寝。”
沈云西确实困了,听见卫邵的话,她饧着眼迷蒙偏过头来,木木地应了好,在女婢的引领下出去了。 卫邵目送她离开,曳曳烛火下,阗黑的眸子凝视许久,没了故作病弱的姿态。 季五年将屋内所有下人都打发了,确信隔墙无耳,才冲卫邵说道:“那韩老匹夫果然生了异心,今日公子不过小试了一手,他还当真就忍不住上钩,趁机动上毒计了。”
卫邵嗯了声,又说:“只是连累祖母夜里还为我操心。”
“揪出这么个不安分的,老太太才放心呢。”
季五年说完停了一停,“三夫人倒是个没想到的变数。三夫人是头一回见韩大夫,她站在屋里也没动过,居然会知道姓韩的在药里下了毒,依属下看,是不是故意和韩大夫一起演的一出戏?”
卫邵挑眉,“你想说什么?”
季五年有张木板一样硬堂堂的脸,体型雄伟如山石,说话的声音也是硬梆梆的:“三夫人和宫里那位太子殿下的情谊众人皆知,往日看公子你是横竖都不顺眼,现在突然仗义执言,定是知道了您的身份,和宫里的太子串通了一处,故意使美人计来的。听季六说,三夫人才回府的那天晚上,宫里就给她送了东西来,定是那时候就定下计划了!”
“按照这样的发展,韩大夫应该只是个引子,三夫人才是真正的后手,她先获取您的信任,卸下你的心防,再骗取你的感情,等到你侬我侬两情正好的时候,反手就是一刀。公子你毫无防备,最后怕是只能含恨而终了,而三夫人入宫发财死丈夫,也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出神地念一声卫子珩,想起当初那一段爱恨纠葛的往事,抱着她和太子殿下的儿女,歉疚地许下来世的诺言。”
和板正高大的外相不同,这位季护卫有着极具想象力的脑子。 “多惨啊。”
他硬着声,唏嘘地叹了口气,“所以公子还是小心为上,要知道色令智昏,可不是说说的。”
卫邵淡淡地看向他,“这段时间看了不少话本子吧。”
季五年挠了挠头,“也没有很多。”
卫邵扯出一抹笑道:“下次再把我编进你瞎扯的故事里,我就让你的下半身变成一场事故。宫里挺缺太监的。”
季五年汗毛倒竖,下意识夹紧了腿,忙大声应道:“是,属下再也不敢了!”
卫邵回归正题,说道:“沈氏确实变了。”
他与这位名义上的妻子并不相熟,她要为宫里的太子守身如玉,好对心上人以证坚贞,他也乐得自在,从不关注。 两人自成亲以来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他知道,对方心里盼着与太子双宿双栖,没有一刻不想做寡妇的,而今突然间做了改变,确实透着古怪。 卫邵心中有诸多猜测,却不直言,他喝完水将茶杯放在床头边的小几上,合了合眼,问:“你既然怀疑她,那就把季六叫过来,看她有什么消息没有。”
季五年忙应了是,转身出去了一趟,很快又回来了,后面跟着个身穿青色劲装的年轻女郎。 女郎名唤季六月,是个极年轻的面貌,眉眼间和季五年的几分相似,显示着他二人一母同胞的亲缘关系。 季五年常和卫邵出行,护卫左右,季六月则多是留守府中,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来的路上季五年已经把今日之事提前告知她了,是以一进门里,季六月便直奔主题,禀报沈云西这些日子的行迹。 “自打从城郊庄子里回来,宫里确实有送东西过来,三夫人自己倒是很少出院子。不过,有一件事……” 季六月想了想,斟酌了一下词句,“前几日三夫人身边的荷珠姑娘去了一趟府外,替三夫人往书铺送了一次书稿子。”
“书稿?”
“是。”
季六月表情不太自然地继续说道,“是三夫人自己写的话本子,署的也是自己的真名。书铺里这两日便开卖了。手底下的人取了一本成书来,属下看了,故事里……好似在故意影射秦夫人和国公爷,请公子过目。”
别说,剧情还挺吸引人的,她和她哥哥不一样,她其实不太爱看话本子,但昨天晚上一拿到手,还是忍不住点着灯熬夜看完了。 季六月将书呈上,卫邵接过,蓝皮的书封,不太厚,书名通俗易懂叫《她回到了五年前》,沈云西三个字就印在书名旁边。 卫邵升起了几分兴致,正好现下也没有睡意,便径自翻看起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表情略显古怪地将书合上。 .. 安国公府内,闹剧已歇,而此时的皇宫内苑中,身穿灰蓝圆领袍的内侍快步走进了正阳宫。 正阳宫内,殷皇后一身红绿常服,正要卸妆就寝,听见内侍的禀报,险些把手里的都摔了,大惊起身,顾不得仪态一把抓住那内侍,“可有事没有?!”
内侍忙压低声音,回道:“娘娘放心,殿下无碍,那下药的大夫被抓了个现行,已经收监了,奴婢叫底下看着呢。只是他后头的人怕是不好查。”
殷皇后这才大松了一口气,跌坐回椅子上,面上恢复了素日的冷静沉稳,她冷笑一声,“不用查也知道和东宫少不了关系!”
“当年齐淑妃联和钦天监给我儿批命,我的邵儿才两岁就被送居宫外,害得我们这二十年母子分离,堂堂中宫皇子名不正言不顺。终于二十年过去,眼见我儿马上就可以回宫了,她和她儿子自然坐不住了。”
“娘娘,是不是告知陛下?”
内侍汪与海瞥了一眼内殿。 “他?”
殷皇后呵了声,“那老东西只会和稀泥。”
“不过,我确实得去告诉他。”
殷皇后拆下珠环,眼睛一眨,泪水就落了下来,起身扯了扯嘴角,跌跌撞撞地跑进了内室。 边跑边哭着呼道:“陛下,你得为我儿做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