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前,盛宴铃听闻过一个词,叫做浮光掠影。书上说,这话的意思注释得有意境一点,便可用幻象二字来解。
而如今,她提灯映牌匾,浮光月影之间,听见马蹄声阵阵,侧眸轻转身,便见先生如同那幅画里一般骑着马而来,穿着红衣,扬鞭策马,若明若暗,眇眇忽忽,似镜花水月,有影无形。 她屏住呼吸,提灯朝前面走了几步,仰头看马上的人,轻轻的唤了一句:“先生,是你归来了吗?”宁朔骑在马上缓缓俯身,免得她头仰累了。遂头愈来愈低,她的眸子也跟着他的脸慢慢下移,头徐徐低垂。然后提灯去照他的脸,灯影重重,漆黑夜幕,明明是一张截然不同的脸,她却不似之前狐疑,而是带着一份希冀,执拗的盯着他的眼神。 宁朔心便柔成了水,在心里回了一个是。 ——是,是我。 随氏亡魂,归来了。 他跳下马,想喊一句表妹,却又不忍心打破她的幻象。他知晓,此时此刻,她看见的自己不是宁三少爷,而是随兰时。 她真的看见了。 她眸子里面显露出来的希冀,不是因为觉得他像,而是觉得他就是。 父亲说,世间认人,大多只认皮相,不识骨相。她从一开始就看见了宁三少爷皮相之下,独属于他的那份骨相。却犹不敢认,只敢做替。 而如今,她又看见了他的魂。 不是她先生的魂,是随兰时的魂。 他想,若世间有神,若神明有心,想来是让她看见了自己的魂相。 皮相,骨相,魂相,相相不相同,她却都看得清。 但看得越清,便越是痛苦。他是不敢认的,宁愿她糊里糊涂的过一生。 宁朔轻轻叹息一声,没有回她的话,再次朝着牌匾看去,那上面已经黑漆漆一片,挂在阀阅上面本该亮起来昭示权贵的灯笼已经残破不堪,再也无法点燃。 终究成了断壁残垣般的荒园。 “表妹。”
,他低头看她,“你也觉得牌匾上面的字好吗?”
一句表妹,瞬间将盛宴铃唤了回来。她迟迟不应,仔仔细细地去看他,想从他的眼里再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却发现他恍若另外一个人。 她抿唇不语,却又无话可说。刚刚那一瞬间的猜忌,属实荒诞。而她确实不该将自己的荒诞无稽压着另外一个人承认。 她垂眸,久久不语,好久之后才轻轻嗯了一句,“是,我就是来看字的。”
她也确实是以这个缘由驻停在这里。 宁朔接话:“五妹妹呢?”
盛宴铃,“去接黄姑娘了。黄姑娘就住在隔壁巷子。”
宁朔:“我去见周皓,路过这里,看见你在这里看牌匾,便知道你是又犯了痴性。”
他说,“京都不少人都喜欢这两个字。”
他朝着牌匾指了指,“这是随伯英自己写的,听闻当年写这幅字的时候,正是随家鼎盛之时,他便难免带些春风得意,很多人都说他这两个字十分张狂。”
盛宴铃顿了顿,才道:“不是张狂,是肆意。”
她不太喜欢有人说先生的父亲坏话。 她仔仔细细的回忆先生之前说过的话,没有找到他说父亲的。但每每书里面提起父母之恩,他也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世上还有父母之怨。 零零总总,虽然说父母的话不多,但她还是能感觉得出他爱护着他的父亲。 这些事情,不用他说出口,她就是知道。 她看了看牌匾上面的字,突然道:“表兄,随家是景耀二十三年被抄家的吗?”
宁朔点头,“是。景耀二十三年隆冬。”
盛宴铃喃喃道:“隆冬吗?”
宁朔:“是,我记得事发之时,天降大雪,随伯英贪污的消息传到秋山书院,无数人为之震惊。”
盛宴铃:“随家……满门被灭了吗?”
宁朔:“……对。睦州的随家二房在睦州就被问斩了,随伯英妻子早逝,只有一个儿子。他一手带大了随兰时,并无姬妾,所以,随家满门,也只有父子俩人而已。但有不少奴仆也被牵连了,杀的杀,卖的卖。”
盛宴铃听得心揪起来。她提灯照路,缓缓的朝随家大门走。 先生是景耀二十四年春到岭南的。他应该是被“换”了出来。 不然怎么解释还有一个随兰时被朝廷斩杀呢? 换囚之说,并不罕见。至少她在各种书里面看见过三次回。但既然能被写出来,说明还是发现了的。 先生却没有被发现。 是逃得足够远吗?还是有人护着他? 她脑子里面越来越清醒,有很多东西呼之欲出,却又一瞬间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道:“我听说,随伯英贪污了江南赈灾银款百万两,睦州随仲英受贿五十万两白银,对吗?”
宁朔:“对。”
盛宴铃却想:不对。 如果随伯英真的贪污了百万白银,先生不会那般郁郁寡欢。 他说,他有遗憾,他还有事情去做。但被困在岭南,所以才不能去做。 如果随伯英真的贪污了,按照先生的性子,他就没有这股执念,也不会强撑着一口气活在世上。 正是因为不相信自己的父亲贪污,却又无能为力,所以才日日夜夜,如同有跗骨之蛆啃蚀,睡卧不安。 她脑子里面的念头越来越清晰:最开始的时候,先生还能走路。他曾经从巷子尾走到巷子头,看着她进家门,却从来不入她家。 他曾经站在巷子口看外面人来人往,却从来不踏出一步。 大家都说他是个怪人,盛宴铃也没有多想。这也没什么稀奇的。世上有本事的人都怪,而且先生身子不好,只是不愿意出门罢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她为他想好了所有的理由,却从来没有想过,他不是不想出去,而是……出不去。 盛宴铃觉得自己人生十五年,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清醒,也没有那一刻像现在这样记性好。她仔仔细细的回忆,突然觉得她家的巷子,其实有些不同寻常。 闷,很闷。 自从先生来了之后,周围的屋子再也没有赁出去过,但那些宅院里面却像是有人住。 她也曾怀疑过里面是不是住了人,却从来没有往深处想。 而在这一刻,她蓦然清醒,觉得那是院子的门缝里,生出了一只只眼睛看管着四周,不让一只雀儿飞出去。 先生他,也许一直被人看着。 他是枯木,还是一截带着枷锁的枯木。他们让他活,却又在他的脚上绑上了锁链。 何其残忍。 她呼吸声越来越急促,最后手都在发抖,强行镇定道:“表兄,之前,我不是向你借过睦州的案卷吗?今日回去,我能借一卷看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