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君尧看着眼前的母子。没来由觉得讽刺。若是从前,他会赶尽杀绝,自己得不到的,那就直接毁掉。如今,想到自己马上腿要好了,这些琐碎的事情,是在没必要计较。他随手掸了掸袍子上的灰,见掸不掉,就直接放弃了,“无妨,又没伤到本……我什么。你们走吧。”
那妇人楞了一下,旋即就回过神来,凤君尧这是不怪罪他们的意思,脸上的眼泪还没干,又欣喜地笑了出来,结结实实给凤君尧磕了几个头,这才连滚带爬爬起来,“感谢贵人心善!”
说完,她还把身后藏着的,吓坏了的小孩带到前面来,让他给凤君尧行礼,“快谢过贵人!”
稚童哪里知道什么是贵人,但是从娘亲的举动上来看,知道眼前的人不是坏人。他笑眯眯地举着糖葫芦,戳到了凤君尧的帷帽里,“哥哥,吃糖葫芦!”
妇人刚平静下来的心情差点又魂飞魄散,想把糖葫芦往回拽,但是明显,那糖葫芦上面的糖已经粘在帷帽上了,她轻易哪里敢动,只是讷讷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她甚至已经瞧见男子身后的站着的侍卫模样的人,手都攥紧了,周围的空气浓稠的如有实质,好像凝结了一层又一层的冰渣,妇人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哆嗦着嘴唇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孩子似乎也察觉出来不舒服,嘴巴扁了扁,要哭。原以为迎来的会是雷霆之怒,却不想,在气氛最僵硬的时候,凤君尧却忽然伸手,抓住了糖葫芦的手柄,声音清越地说了一句,“谢谢。”
他抬了一下空着的另一只手,身后的行知会意,从身上的钱袋子里拿了一锭碎银子,递给了妇人。妇人茫然地借过钱,只觉得这短短一会,事情起起落落来回翻转,早就超过了她心里能接受的范围。原以为是要死在这街上了,却不想还被贵人垂怜,不仅没有降罪下来,还给了银子。这一锭碎银在他们眼里或许不算什么,但是看着足足有三四两呢,够普通人家一年的嚼用了。妇人千恩万谢。凤君尧接过了小孩手里的糖葫芦,因为表面的糖已经粘住了帷帽,把眼前的纱帘掀起了一丝缝隙。露出来半张精致绝伦,却又略显苍白的脸。男人因为低垂着眉眼看着手里的糖葫芦,看不清表情,但是这一看过去,只觉得如清风明月,照在身上,遥远又真切。小朋友喜滋滋地拍手,“哥哥,你好好看,比我们家隔壁的大壮哥哥好看好多好多!”
妇人知道凤君尧不是什么坏人了,但也还是不敢让孩子造次,只是没有最开始那么害怕了,把孩子往身后拉了拉,讨巧道,“贵人金尊玉贵,让咱们这些老百姓也开了眼了。”
凤君尧不止一次被人说好看。凤家,就没有不好看的人。但是从前那些夸赞里,总带着点刻意的讨好,也或者是实在在他身上找不到别的可以夸赞的点了。一个残暴疯狂的残废,能夸的就只有脸了。但是这些话,从孩子嘴里说出来,却是格外的真诚柔软。凤君尧心情又好了不少,就不介意糖葫芦粘在了自己帽子上的事儿,徐徐勾唇,“谢谢你们夸奖才是。”
他当然不会真的吃一个脏兮兮的糖葫芦,但是等那母子走后,凤君尧却也没有把糖葫芦丢了的意思,一路举着。原本还有些拘谨,因为这样一个小插曲,反而放松了许多,凤君尧任由行知推着自己穿行在热闹的街道上,来往都是正常行走的人。不就之后,他也会成为这些人里的一个。没有人再会用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他,也再没有人会说他腿废了就一无是处。凤君尧问行知,“京城里放纸鸢的地方在何处?”
行知也不知道,他从鹊刀门被送到京城,就一直跟着凤君尧。但是凤君尧因为双腿残疾,就很机会参与这些聚会的场合。换句话说,不是在发疯就是在发疯的路上。也或者,完全不出门,就在府里待着。行知带着凤君尧一路打听,才知道是有这么个地方,但是除了各个高门府邸,这样的地方都是在城外。这对行知来说不是难事,直接连人带着轮椅扛着,一路飞檐走壁,出了城,往右转穿过一片树林,有一大片空地,绿草茵茵,边上就是护城河,国泰民安的时候,风景最好。河岸两边是成排的垂杨柳,隔断出来的树荫下,还有护城河隔出来的分支。不深,但是装点了假山绿植,就有点诗情画意的意思。除了放纸鸢的人,还有不少文人雅士,在这依山傍水的地方弹琴奏乐,吟诗作对,周边还铺了不少矮桌,吃食和酒,应有尽有。这里是说不出的悠闲自在。明明是差不多的年龄,凤君尧却好像完全不属于这里,跟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显得格格不入。他靠在轮椅上,仰头看着天上飞舞的纸鸢,线头在下面,都是奔跑的人。忽然想起来孟萧潇说,这世上能让人快乐的事情有很多种。不一定非要是争权夺利。也不一定非要会走路。他如今置身在这个环境里,只觉得假如给他一把琴,静静地坐在这里奏一曲,也好。行知面色不动道,“有人一直在跟着我们。”
凤君尧眯着眼睛往上看呢,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淡声问,“你打不过吗?”
行知,“能。”
“那就不必管。”
凤君尧换了个姿势躺着,手里的糖葫芦转来转去,十分的好看,“反正他们也伤不到你。行知,你看天上,好蓝。”
行知一脸茫然地抬头看过去,确实很蓝。但是这样的天色每天都会有。只是凤君尧从不抬头看而已。他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也并不能共情凤君尧现在的情绪,更不会质疑他的话,只是静默着不说话。凤君尧哪里不知道他,只是笑笑,“本王年幼时懒得抬头,后来抬不起头,已经许多年没见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