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6 黎里一夜安眠。 醒来的时候, 竟有种久违的放松。 天光已大亮。 窗户上挂了张老旧的印花窗帘,帘子与墙壁的缝隙里透出白光。外头天气很好。 她迷糊坐起身,思绪被挂钟走动的声音牵引, 挪眼一看,三点了。 她顿时醒了, 摸开手机, 上午九点多。那钟不准。 她喘了口气, 发现自己在陌生的室内。 典型的江州老房子,白墙面, 灰地坪。客厅不大,摆设简单而陈旧, 一张小沙发,两三把木椅。后墙根一张四方木桌, 上摆水壶水杯类物件,墙边倚着一把苕帚簸箕,再无其他。 黎里依稀想起,这是燕羽外婆的家。 昨晚……她记不起来了。 只模糊记得,他背着她走了夜路, 拿热毛巾给她擦脸擦手, 别的丁点儿记不起来。 此刻燕羽不在。但沙发旁多了个小型取暖炉, 炉侧的取暖条开着,一旁小板凳上放了两个打包的圆纸盒——是一碗粥, 一个卤鸡蛋, 一块米糕。还是热的。 黎里捧起那碗粥,边吃便观察这屋子。 客厅两边各有两道门。近后门的两道, 一边是厨房, 一边是卫生间。近前门处, 一边是卧室,里头一张老式的环木床,床面整洁,缺了被子。 另一边是书房,靠窗处摆了张书桌,桌上堆着厚厚的书籍和纸张。都是琵琶曲谱或技法相关类的书,纸上是燕羽随手或画或记的音符。靠墙一侧有台很旧的立式小钢琴,跟一个书柜。 柜上除了书,另置一把小提琴,一根笛子。 阳光透过木棱窗照亮了房间,笛身散出微润的光。 黎里忽想抚摸它一下,但不想乱碰人家东西,又退了出去。 屋子处处陈旧,桌椅物件都有漆面脱落的痕迹,连空气都有丝朽木的气息。但胜在干净简洁,叫黎里想起乡下外婆家永远明快而敞亮的矮房。 她很快把东西吃完,收拾好,被子叠整齐,电器关掉,出了门。 屋外,一条碎石坡道直通江边,视野开阔。 天空又高又蓝,江水也格外青碧,像浅绿的宝石。 房子左右是一排平房,像凉溪桥船厂曾经的职工宿舍,如今都已窗锈门板残,瓦碎墙壁破,无人居住。 平房后面是一排高大的香樟。那些树木不知在江岸上长了多少年,枝干笔挺,树冠茂盛。香樟到了冬天也不落叶,簌簌在清风里招摇。 她正仰望着,在风中听到琵琶声。不是连贯的曲子,而是一段短促的转音,反反复复。弹奏之人在频繁练习某种指法。 黎里循声而去,进了船厂。 厂里一大片空地,覆满尘土,路基已多处碎裂,荒草丛生。 远处中心区伫立着许多巨型钢筋混凝土建筑,空洞,荒凉,却残余着一丝曾经的恢弘气势。不少落叶乔木点缀其中,枝干枯寂,衬得冬日萧条。 这片区域比黎里多年前跟父母哥哥来玩时,更破败了些。 她独行在荒废的重工业区,听着燕羽指尖那来来去去无数遍回转的琵琶短音,有种时间循环的错觉。 莫名的,她忽想起昨晚,他抱她去过厕所。那时,她脑袋靠在他肩头,能看到他利落的下颌,殷红的嘴唇微微张开着。 黎里吸着冷空气,心轻轻一颤;一抬眸,她已走到生产仓库,远远看见了燕羽。 那是一大片开阔的没有墙壁的建筑,无数根高大粗壮的不锈钢柱支撑着建筑顶端的钢架棚顶。 很多船,停在地上。 燕羽坐在船海尽头的一艘船上,弹他的琵琶。 仍是那个转音,反反复复。不知他重复弹了多少遍。 黎里练架子鼓时,碰上难啃的节奏,也会反复练,但绝对没那个耐力跟心性练上这么多遍。天才和普通人,真有些本质的区别。 她走到尽头,见是艘蓝白相间的渔船。 船停在陆地上,比水里要高许多,黎里不知他怎么上去的。 刚要绕圈,坐在船头的燕羽已看见船下的她,他手指没停,下巴往左边偏了一下。黎里会意,寻去他指示的方向,见船的左舷外有一堆三角砖。 她踩着废砖上去。 燕羽坐在操作室外面的台子上,背对着她,仍在弹那指法。 微风撩着他的黑发。 黎里莫名有些怯场,吸着气往船尾走。 这是艘普通渔船,船体漆片剥落不少,露出斑斑锈迹。船舱很小,但玻璃没破,无非灰尘扑扑了些。船身几处积了尘土的地方,长了青色的苔藓和不知名的野草。 船板常年日晒,又没维护,踩上去有些浮。 黎里尽量放轻脚步,但还是一走一响,鼓鼓咚咚。她怀疑自己打扰了他练习,越走越紧张。 待她绕船一周,到船头时,乐音停了。 燕羽抱着琵琶,抬起脸看她,因逆着阳光,他微眯起了眼,说:“刚醒?”
“嗯。”
黎里莫名不太自在,移眼去看船外的天空。不远处,江水青绿,波光粼粼。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六点。”
她有些惊讶:“那么早?”
“习惯了。”
“一直在练刚那指法?”
“嗯。”
他说着,像是出于本能,左手按弦,右手弹拨,手指如花般一旋,一段精绝的乐音流转出来。
黎里只觉跟她之前听到的每一道一般完美;但燕羽神色淡淡,看不出是否满意。 她目光被他手指吸引。此刻,他右手自然而舒展地伸开,轻拂在弦上。阳光照着,琵琶琴身温润,他手指白而修长,瘦而分明。 她还看着,余光察觉到什么,一抬眸,他正看着她,眸光清浅。她脑子里蓦地晃过昨夜他用热毛巾给她擦脸时的画面。那时,他便是这个眼神。 黎里胸口一热,胡乱说:“你……琵琶挺好看的。”燕羽很轻地抬了下眉,低头看他的琵琶。他头发很长了,一下半遮了眉眼,看上去竟有些散拓的意味。 她忽就觉得,不剪也挺好看的,人看着散漫随意些。 黎里咬咬唇,问:“昨晚你睡哪儿?……你家好像就一张被子,给我盖了。”
他手指触着琵琶弦,没抬眼:“有别的被子,柜子里。”
“是么?”
“嗯。”
黎里不太信,但也没追问。 她侧过身,拨弄栏杆上的漆面,说:“昨天,我不太记得了。我……没发酒疯吧?”
他说:“没有。”
她侧过脸,问:“有没有乱说话?”
燕羽也问:“哪种叫乱说?”
“就是……”她不知道怎么形容。且不知为何,此刻他只是安静注视着她,她便莫名心乱,干脆把问题抛给他,“我说了些什么?”
燕羽想了想,说:“也没什么。冷,累,困,不想回家,大概就这些。”
黎里问:“别的没有了?”
“没有了。”
“真的?”
燕羽抬起脸望她,微眯眼:“你想有什么?”
“不想有什么。”
黎里背靠栏杆,在模糊的记忆里搜刮了半天,“我……没哭闹吧?”
燕羽判断了一下,不知她是希望哪种回答,见她有些警惕了,说:“没有。”
“我怎么记得,好像哭了一会儿。”
她如何回想,却都忆不清楚了,“没有乱喊乱叫吧?”
“就哭了一小会儿。挺安静的。”
说到这儿,他大概知道她弯弯绕绕半天,在意的是什么了。 燕羽说:“你没给我添麻烦。也没给我讲秘密。”
黎里抿唇,暗暗松一口气,只是前胸跟脖子上仍燥热得慌。明明是冬天。 她侧过身,迎着清风握住栏杆,想坐上去。 燕羽看出她意图,轻声提醒:“可能不稳。”
黎里双手抓紧栏杆,推了两下:“挺稳的。”
燕羽见状,一手拎着琵琶,从台子上下来,一大步走到船舷边,另一手握住栏杆用力推了一下。 但黎里没料到他过来试栏杆,已直接踩着下层横栏,反身坐上去。燕羽也没想到她速度那么快,他推得那栏杆猛一摇晃时,她刚好坐上去,猛地就朝后倾滑。“啊”一声短音,眼见她人要倒下船。 燕羽疾步上前,一手伸到她领口,用力一抓,将她扯了回来。 黎里被大力带回,整个人被他扯落栏杆,撞进他怀里。少年蓬勃的气息从衣领里涌出,像某种香皂,某种荷尔蒙。下一瞬,她的额头碰上他嘴唇,温热的、柔软的触觉。 黎里一骇,心猝然跳到嗓子眼,面颊瞬如火烧。 燕羽也是一惊,在她冲击下,人没站稳,撞得他左手的琵琶磕在栏杆上,琴弦发出“铛”的一丝裂响。 黎里立即退后一步,紧张道:“你琵琶没坏吧?”
燕羽低头看一眼,说:“没有。”
再看她,就见她衣领被他扯松了,纤白的锁骨处留着刚被他手指抓出来的两道红痕。 燕羽下意识捏了捏右手指尖,刚他手不小心伸到她衣服里抠了把她的锁骨。她脖子下的肌肤很热,很软。 额头上也是…… 他耳朵红了,低声说:“对不起。”
她同时脱口:“谢谢。”
两人都一愣。 黎里手心是热汗,说:“谢谢你救我。”
“不是。”
燕羽匆匆道,却又没接着说出话来。
黎里立刻转开话题:“琵琶弦真的没坏吗?”乐手的乐器是很宝贵的,她真怕把他琵琶弄坏了。像他这种人,必定极度珍惜乐器。 “碰了下琴弦。没那么容易坏。”
燕羽说。
“那就好。”黎里说完,船上陷入安静。
天地间都安静得很,连风声都没有。 黎里脸上要更热了,手机铃响,解救了她。 她顺理成章小跑去船尾,摸出手机,却是何莲青。适才浑身乱窜的暖流一瞬消失殆尽。 她接起来:“喂?”“吃早饭没有?我煮了碗小汤圆,一上来,你屋里没人。”
黎里没讲话。 “你昨天没回来?”
何莲青小声,“去哪儿了?”
黎里说:“你管这么多?”
何莲青语气难过:“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可我也没办法。要是你爸爸还在,我也不至于……” 黎里听不得她说这些,打断:“昨天在同学家。”
“你什么时候回来,中午给你做排骨吃好不好?不是说下午给你哥哥买几件衣服的吗,明天一起给他送去。”
黎里站在船尾,能看见远处上游的码头。一艘渡船启了航。 她说:“好。”
走回船头,燕羽已抱着琵琶坐回台子上。 “你还要练习?”
“嗯。”
“我先走了。”
“好。”
“谢谢。”
燕羽停了一下:“谢什么?”
黎里:“昨天收留我。”
燕羽:“没事。”
黎里正要走,燕羽忽唤她:“黎里?”
“嗯?”
燕羽的手在兜里摸了一下,朝她伸过去,是一把钥匙。 黎里一愣。 “万一,没地方去。我一般晚上不住这儿,你可以随意来。”
燕羽说,“但希望你用不上。”
黎里接过来。那片钥匙在他兜里待久了,还是热的。她紧攥在手心。 她说不出谢谢来,知道他也不需要。 燕羽说:“走吧。再见。”
“再见。”
黎里说着,看一眼他的琵琶,多问了句,“不带谱的吗?”
燕羽指了指自己太阳穴,示意他记谱。 很随意的一个动作,黎里却觉得他气息很是飞扬,很是迷人,她脑子当即就空了一秒。 今天不知是怎么了,像中了邪! 她没说多的话,点一下头,匆匆下了船。 她绕过船头,走开几步了,却没忍住回头。刚好隔着船舷,看到了高处的燕羽。 船体挡住半截视线,只露出他的肩膀和脑袋。 栏杆为框,蓝天为幕。像一张证件照。 而她回头那一刻,蓝天下,画框里的燕羽,也正静静俯看着她。 初冬稀薄的阳光洒在他脸上,少年唇红齿白,目光清明。 黎里心头一突,立刻跑开。 她一口气奔过那片停在陆地上的船海,又跑过广场、红砖楼、废车间,跑得心跳剧烈,背后生汗;羞恼自己奔跑的行为太蠢,才停下来。 周围很安静,只有她嗬嗬的喘气声。 她抬手摸了摸额头,他嘴唇的触感仿佛还在,黎里猛地蹲下,抱住自己。 过了好一会儿,厂区里才再度传来琵琶练习的琴音。 心乱的,不止她一人。 刚才的那一段空白里,燕羽你又在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