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7 黎里站在离监狱还有两百米的路口处, 冷得跺了跺脚。 按规定,只能进一人看黎辉。何莲青去了,她在外头等。 仍是当初的路口, 路旁梧桐已光秃,天空也阴沉。街对面小卖部开着, 行人寥寥。 黎里呼着热气, 来回走动, 看交通信号灯红了又绿,绿了又红。没多久, 何莲青过来了,双眼红肿。 黎里皱眉:“你干嘛哭啊, 把哥哥也惹哭了吧?”
何莲青擦擦眼,忙道:“没有。我是出来了才哭的。”
两人往渡口走, 何莲青又开始流泪:“你哥哥太可怜了,那么小就进去了,以后出来不知道怎么办。要想打工糊口,江州都没人招他。”
她诉起苦来,没完没了。 黎里心烦, 又不忍责她, 加快脚步把她丢在身后, 听不见她声音才算完。 在北城渡口上了船,何莲青不哭也不诉了, 站在船舷边看江水。 江水呈浅青色, 草梗木屑类杂物漂浮其中。船上风很大,又潮湿, 寒气刮骨。偏不巧这趟船上没有客车, 没法避风。 黎里看看发呆的何莲青, 过去将她羽绒服帽子掀起来戴头上,拉紧帽绳系了结,又扣上扣子,捂好她脖子:“服了,你不知道冷?”
何莲青回了神,忙要自己整理,但女儿已给她收拾妥当。 “谢谢丫头。”
她说。
黎里没搭话。 “你哥哥在里边挺好,没人欺负他,叫你放心。”黎里看她一眼。 “他学了修车,等他出来,在你叔的零配店帮忙。他自己挣点,我给他攒点,好好干个几年,有经验了看能不能盘个小店。黎里,妈妈没什么钱,不能全给你,也要给你哥哥留一点……” 黎里打断:“没指望要你的钱。哥哥也不一定要你的。”
何莲青就不说了。 隔了会儿,黎里问:“人渣跟理发店那个,怎么样了?”
何莲青语气惨淡:“不知道。”
“理发店那个看不上他,久不了。”
何莲青抬头。 黎里见她这表情,无语:“没了她,人渣也会找新的,理疗店的,玩具店的,你打得过来?”
何莲青又露愁容。 “他会玩,你就不能玩你的?能不能找点乐子过得高兴点?”
何莲青没料到才十七的女儿说出这种话,道:“你瞎讲什么!”
黎里懒得多说,看船尾,却意外看见崔让朝她这边走来。 两人目光对上,黎里率先扭头朝船舷外。 冷风从江上涌来,她呛着风,咳了两声。 崔让从她身后经过,走开两步了回头:“黎里。”
黎里看他:“嗯?”
崔让说:“风很大,去车上坐一下吧。”
黎里刚要拒绝,崔让却看了眼何莲青:“那是你妈妈吧。阿姨,这儿冷,去车上坐吧。”
何莲青在风中抖索。她身上那件羽绒服,两百买的,哪有几片绒:“你同学啊?”
黎里:“嗯。”
崔让说:“还有十五分钟才上岸。坐会儿。”
何莲青说:“那谢谢同学了。”
崔让领她们到车边,拉开后门。小提琴盒还摆在后座上,他赶紧拎出来,对驾驶座上的崔母说:“碰到同学跟她妈妈了。”
何莲青先坐进去,一瞬感受到这车敞阔的空间跟极其高档的内饰,很拘谨地跟崔母说了声谢谢。 黎里伸手:“琴盒放得下。”
但崔让避开:“没事,我放前面。”
他关上后车门,坐上副驾驶,小提琴盒放脚边,又把暖风的温度跟风速一连上调了好几格。 崔母看他一眼了,回头看黎里,微笑:“同学叫什么?”
黎里还没开口,崔让说:“黎里。”
崔母问:“家住北城?”
崔让说:“南城。”
崔母又问:“周末去南城玩?”
崔让接不了话了。 黎里很淡然:“去看我哥哥。”
何莲青紧张得立马拉了黎里一下,但后者不为所动。 崔母问:“哥哥在北城工作?”
黎里正要开口,崔让拦道:“我同学就避个风,不是来聊天的。”
崔母一愣,随即笑:“行行行,不聊。现在小孩都不喜欢那什么,尬聊,对吧?”
何莲青拘束地跟着笑两下,没出声。她没见过世面,但能看出这同学家很有钱。她怕露怯,半点不敢讲话。 车厢里很暖和,也很安静,电台播放着一首低而悠扬的歌。车窗外,密云低垂,江水泛着白色泡沫。行人立在舷边,瑟瑟发抖。 黎里懒倦看着,直到渐渐,南城的渡口出现在前方。 她看到凉溪桥船厂的旧龙门吊伫立江边。那排香樟在灰败的冬季江岸上格外显眼。可惜树下的平房小屋只能瞧到一小片红瓦。 一丝微薄的阳光从云层里漏出来,视野变得明晰。她心情也跟着明朗。 “嘟——”船笛响。要靠岸了。 崔母说:“你们家住哪儿,我顺路带你们过去。”
黎里说:“不用了,公交也很方便。谢谢阿姨。我们就下车了。”
说完冲前边,“谢谢。”
崔让意识到她在跟自己说话,匆忙回头,点了下:“不客气。”
黎里跟何莲青下了车,走去船头。 崔母说:“那天在水汇,怎么不告诉我她是你同学?”
崔让说:“她打短工,就那一次,你别到处乱讲。”
崔母笑:“我跟谁讲?还到处?”
车身轻轻一震,船抵岸了。 黎里跟何莲青沿坡道走去公交车站。船上的车排队上岸,从路中间经过。 何莲青说:“你这同学长得挺好的。”
黎里漫不经心:“是吗?”
“看着蛮阳光正派。”
黎里懒得拆穿:“你连人家正不正派都看出来了?”
何莲青小声:“他家很有钱吧?”
“……”黎里无语了会儿,说,“崔家的。”
何莲青吓了一遭。江州首富,放在全省也排得上名号。她不说什么了。 那时,崔让家的车从她身边经过。但黎里没注意,她刚走到坡顶,望了眼龙门吊的方向,视线阻挡,只看得到一方吊顶。燕羽的小屋和香樟树,早就看不见了。 …… 恶人都欺软怕硬。自黎里跟高晓飞冲突后,乐艺园区消停了。 关于燕羽性向的流言散了,反有人猜测他和黎里之间有点什么。但都是私下言语,没有敢公开讲的。毕竟,黎里当街揍她继父还砸理发店的事经过几轮添油加醋,没人敢招惹她。江艺的人也说她越来越疯。 但无论如何,表面风平浪静了。 况且统考将近,学员们重心都转到了备考上。黎里也无心琐事,零工暂停,每天不是在教室就是在琴房。只偶尔休息的间隙想起燕羽。 想到他,就模糊想起一些画面,继而心便沸腾,往往不去多想,勒令自己埋头练习。 但多少有些困惑,那晚后,心莫名向他亲近许多,难道就因他拿毛巾仔细擦过她手指,抱过她上厕所?那小屋大概有什么魔力。 燕羽仍是时来时不来,出现在园区的时间少得可怜。但最后一天下午,他来了。 进入十二月,天很冷了。 最后一节是视唱课,小三门里学生普遍认为最难的一门。 通常老师给曲谱,学生准备一分钟便唱谱。开唱前,老师在钢琴上敲出该旋律的第一个音符,学生清唱出整段旋律,唱到最后一个音符时,老师再给出钢琴音作对照。 一般学生唱着唱着,音准会跑偏,跑到最后就对不上音了。 经过两月集训,学员整体水平提高不少,但不足之处也明显,老师不断提醒: “音没到啊。”
“音不要滑上去,要一步到位。”
“节奏怎么忽快忽慢?”
“三连音接四十六要稳一点,连音的时值不够!”
“低了啊,高了。”
上完半节课,老师又说考考弹唱——即学生一边唱主旋律,一边双手弹伴奏。这既考验视谱能力、音准,还考验演奏能力。通常学生会手忙脚乱,不是弹错键,就是卡顿、节奏乱,要么就是唱的旋律跟弹的伴奏搅成一团,调子飞到九天外。 哪怕在江艺,也只有崔让不怵这项技能。 老师问:“明天就考试了,有谁想练一练的?”
没人回答,包括黎里。谁都不想影响考试心情。 老师点了几个人,都不肯上台练,只好说:“那崔让吧。”
谱子共三行,第一行是唱谱,第二三行是右、左手钢琴伴奏。 崔让准备一分钟,坐去钢琴旁,一边弹伴奏,一边唱曲谱。他表现堪称完美。 这下,更没人想上台了。 黎里看了眼燕羽,这两月他很少来培训,偶有几次碰上视唱,老师没点过他名。所以没答过题。她还挺想看他答题的。但他似乎精神不好,趴桌上睡着了。 “统考后也不要松懈啊。准备校考的同学,课下要多练习,每道题都多练,练不成崔让这种效果,接近80%就很不错。”
培训老师讲着,走到了燕羽桌边。
他看了眼在睡觉的燕羽,不太高兴,但这是最后一节课了,也没必要叫他,只对学员们说:“你们出钱来乐艺培训,还是最贵的高级班,要珍惜你们父母的培养。学习这件事,老师只能教你们方法,真正用功要靠自己。”他站在桌边苦口婆心,燕羽大概是被头顶这段持续输出给吵醒,脑袋动了两下,手肘撑着桌子,有些艰难地抬了头。少年眉心皱成一团,眼睛眯成一条线,左边脸颊上还一道红印子。 班上起了些笑声。 老师说:“这位同学,这两月从没答过题?试试?”
燕羽坐直了点,仍是睡眼惺忪,扭头找了下黎里。 “……”黎里做口型,指黑板,“视唱。”
燕羽这才看向黑板,明白了。他搓了下脸,又随手扒拉压得乱糟的头发,起身走向钢琴。边走边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 “还没睡醒呢?”
老师说。
燕羽没答。 老师换了张新谱:“那给你两分钟准备,先醒醒。”燕羽坐在钢琴前,看向曲谱的一瞬,眼神就变了。 崔让在第一排,离他很近,刚好看到他眼神。怎么形容,强者才会有的眼神。 燕羽静了不到十秒,双手放上键盘,开始弹伴奏。 所有人都意外时,钢琴已敲奏出悦耳的旋律,他的唱声干净而清润: “sol-fa-re re——la-sol-mi mi——do-si-la la-sol-fa-sol fa-mi-re-mi——re sol-fa-re……” 钢琴伴奏与他的清唱完美结合。他看谱、弹伴奏、唱主旋律,无论紧凑或长时值的节奏型都卡得很稳,极其完美。 一曲唱奏完,余音绕梁。 学员无声,老师也良久无言。 其实崔让表现已极其完美。但非要说感受,却有细微不同——崔让是一道标准答案,而燕羽是毫无答题痕迹的演绎。 江艺的同学早知他实力在大气层,其他来处的学员则不太高兴:“老师,你又喊崔让又喊他,我们明天还考不考试了?”
老师皱眉:“叫你们练习,一个都不肯上。叫别人还不行了?天外有天,遮住眼睛捂住耳朵,做只井底之蛙就好?我反而更愿意见识优秀的人,庆幸有这样的机会,才知道路有多远,山有多高,要往哪个方向努力。”
班上鸦雀无声。服或不服,无人说。反正培训课散,以后不会再见。 老师笑问燕羽:“你专业学什么的?打算考帝音的视唱练耳专业?”
“琵琶。”
对方讶异:“那你这基本功厉害啊。天赋也高。等下,你就是其他老师说的那个燕羽吧,确实厉害。”
燕羽微点头,没说什么,回了座位。 下课铃响,老师道:“那就祝各位,明天考试大捷了啊。”
“老师再见!”
“谢谢老师!”
黎里收拾书包,谢菡跳过来:“向小阳说,我们几个江艺的同学一起吃个晚饭。”
“我不跟王思奇吃饭。”
“就我们二班的,一班的才不要。”
一旁,向小阳叫燕羽:“一起吃个饭吧,都是江艺班的同学。没别的乱七八糟的人。放心。”
燕羽收着书,没讲话。 “去嘛。”
“我想想。”
向小阳说:“你别是在想理由拒绝。”
燕羽:“……” 被他说中了。他不喜欢这种场合。 谢菡还在劝黎里:“你好少同学聚餐,去嘛。”
黎里收好书包:“行吧。”
向小阳:“别想了燕羽,去吧。”
燕羽慢慢拉上书包拉链,点了头。 高级培训班总共十个器乐二班的学生,目光集了个合,一道走了。 吃饭的地方是演职学院附近一家新开的炸串店,生意火爆,串香四溢。 没大桌了,老板拿俩小桌给拼了长桌。 向小阳选了短边坐下:“都快坐。女生坐中间,好拿菜。”
燕羽挑了长边边角的位置,挨着向小阳。 黎里顺势坐他身侧。 桌对面椅子被抽开,崔让坐了下来。陈茵坐到他旁边,燕羽对面。 他们这小桌很安静,紧挨着的另半截桌上,谢菡、小笔、小纸、王晗雪跟徐灿灿则挺活泼,兴奋得快流口水。 谢菡:“人好多啊,生意真好。”
徐灿灿:“一定很好吃。”
小笔:“听说他们家炸串特嫩。”
小纸喊:“老板,来一份菜单!”
王晗雪:“两份!”
服务员脚不沾地,匆忙递来。 谢菡那半桌人全趴桌上,围看菜单七嘴八舌。 这边只有向小阳一人拿着纸笔,热情张罗:“来来来,你们吃什么,点菜。”
没有响应。 他看一圈,敲了敲笔:“干嘛?”
陈茵微笑:“你们点就行,我无所谓。”
崔让:“我都吃。”
黎里想一想,跟向小阳拿了笔,在鸡胗那儿写了20串:“我也没忌口。其他你看着点。”
向小阳看看燕羽,不指望他,说:“行,那我点。”
两边点完菜,对了一下,确定份量不超,递了单。 饮料在冷气柜,要自取。 向小阳起身:“你们喝什么饮料?”
五六张嘴同时喊:“椰汁。”
“豆奶。”
“酸梅汤。”
“矿泉水。”
“……”向小阳无语了,一挥手,“都他妈自己去拿!”
人要走,却弯身问燕羽,“你喝什么?”
燕羽摇头,指了指茶杯里的水。 陈茵和向小阳去取饮料。 崔让看了看黎里,想说什么,又迟疑,终要开口时,谢菡起了身:“阿黎,给你拿罐雪碧?”
黎里:“酸梅汤吧。”
“好。”
谢菡一走,崔让也走了。 桌上空了,只留下并排坐着的黎里跟燕羽。 黎里不太自在,抄起水杯喝水。 燕羽也无意识伸手拿白瓷杯,刚抬起,又放下,只缓缓转那杯子。 杯中热气微袅,茶水轻轻荡漾。 “你……”黎里刚开口,燕羽扭头看过来,目光沉而清,她一下卡了壳,立刻拿起瓷杯喝水。他淡静看她,问:“什么?”
她放下水杯:“哦,我看你上课精神不太好。生病了吗?”
“没有。”
他低头摸了下眼睛,说,“可能昨天没睡好。”
“明天考试了,今天回去好好睡。”
“嗯。”
其他同学很快回来。向小阳和小笔端来几盘免费的海带丝,酸萝卜,腐竹丝。 谢菡:“他们几个快把大盆捞空了。”
小笔:“没办法,穷学生就爱免费菜。”
小纸往AD钙奶里插吸管:“我们是不是该碰一下?今天稀奇。各种活动里头最难见到的三个人,居然同时出现。”
目光聚集而来。黎里和崔让有自知之明,各自低头弄手里的饮料。燕羽没在意这话,却看了看黎里的手。 小纸:“燕羽你看什么,说的就是你。以后课可以不上,但集体活动要参加,知不知道?”
黎里那瓶酸梅汤是铁盖密封的玻璃罐,她没拧开。她其实手劲挺大,但这瓶似乎格外紧。 徐灿灿:“燕羽是不是很社恐?感觉他话好少,好内向哦。”
小笔说:“还不是社恐那种感觉。说了别生气,我之前觉得他挺冷挺拽的。”
女生们打抱不平:“哪有?!”
陈茵:“根本没有好不好?我感觉是内心特别温和腼腆的性格。”
小纸说:“两边都有吧,有时距离感挺强的。”
黎里拧着她的玻璃罐,没发言。 崔让掀开可乐易拉环,也没评价,他想起今天课上燕羽看向琴谱的那个眼神。说来,那次燕羽弹琵琶后,只有他一人听出他功底,课后立刻网上搜了燕羽。结果连他都有些震惊,绝不是他表面看着、或同学以为的一个普通级天才。 现在,桌上在讨论他,他既不羞赧,也不冷冰。人挺淡然,甚至有些分神,眼睛既看说话的人,又在注意别处。 向小阳说:“来来来,碰一杯。”
黎里有些心急,罐子上的冷气凝成了水,更难拧了。她要再用力,燕羽手伸过来,悬停在她手边,一厘米的距离,等了一秒。 黎里脸一热,缩回了手。 他拿过玻璃罐,握住盖子一拧,“咚”一声轻响,小铁盖开了。他将吸管插.进去,罐罐轻推回她面前,又拿纸巾擦了下手心的水渍。 她低低说了声:“谢谢。”
他没答话。 众人起身碰杯,热闹非凡。 坐下时,谢菡小激动地挽住黎里胳膊,凑她耳边:“聪明啊,宝。”
她就没见过黎里拧不开的瓶盖。
黎里耳朵发烫,抿了口酸梅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