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桓城座落于晋国边境, 是仅次于肃州和晋阳的雄城,也是晋人东出的必经之路。
城池临河背山,地势险峻。 城围两阙, 城墙以夯土筑造,外城墙顶能够跑马, 四座高耸的箭楼俯瞰大地。城内雕刻带有上古风格, 是临桓城独有的标志。 城外阡陌纵横, 林木繁茂。大大小小的乡邑穿插其间,人员往来密集。 黄昏日暮, 家家户户升起炊烟。天边映照晚霞,红光氤氲, 安谧笼罩苍茫大地。 城内设有县府和兵营,并有百工坊, 专门打造兵器和农具。 每逢季末,运送铜锭的车队如约而至,城内会变得格外热闹。百工坊大开,商市熙熙攘攘,人群接踵摩肩, 道路上车水马龙。 许放一行抵达当日, 恰好遇上城内大市。马队入城时, 不可避免引来注意。 “当真是好马。”“马背上是何物?”
队伍中的马匹高大健壮,四肢粗壮有力, 称得上万里挑一。对好战的晋人而言, 这样的良驹难得一见,不做战马实在可惜。 马鞍、马镫更让众人眼前一亮。 临桓城地处边境, 同相邻诸侯国时有摩擦, 还要面对犬戎的骚扰, 生活在此的国人和乡人皆能上阵厮杀。不分男女老少,对战功的渴望烙印在骨子里。 城内有上千国人,他们几经沙场,眼光相当毒辣。见许放等人骑术一般,过坑洼处却如履平地,立即猜出马鞍和马镫的好处。 有细心的国人留意到马蹄印,伸出手掌比对,很快发现异样之处。 “他们的马蹄上似钉了东西。”
“你没看错?”
“我牧马二十载,我父还曾为先君养马,绝不会看错。”
听到牧人的回答,国人们顿时生出兴趣,纷纷围了上来。 “这般作为岂非损伤马蹄?”
“良马仍能奔跑,且速度飞快。”
“一身麻布袍,腰佩长剑,头上没有戴冠,却人人踏皮履,他们的身份定不一般。”
众人猜测纷纭,对这伙骑士的身份愈发好奇。 在议论声中,许放一行人穿城而过,直奔县府所在。 抵达县府门前,一行人拉住缰绳,陆续翻身下马。 许放解开腰间锦囊,倒出包裹的金印,抬手展示给守门的健仆,道:“我乃内史许放,奉命前来临桓城,有要事同县大夫商议。”
健仆不敢轻慢,忙不迭弯腰行礼。自己守在门前,催促同伴去上报主簿。 主簿得知情况,手中竹简落地。 “许放,你没听错?”
这个名字何其久远,上一次入耳还是公子珩立国,玉堂殿众人自请离宫为正夫人守墓。 “县大夫不在城内,速持此信去报。”
没有时间细想,主簿抽出一枚简片,提笔写下一行字,交给心腹送出城,去找巡视郊田的县大夫。 “速去,不要耽搁。”
“诺。”
心腹转身离开,脚步声飞速远去。 主簿在室内踱步,来回两趟之后停住,快速整理衣冠,决定先一步去迎接许放。 公子珩日前归国,许放道是奉命前来,背后之人不言自明。 或许危险,亦是良机。 思及此,主簿不再犹豫,快速穿过府邸去往正门。 许放等人被拦在门前,良久不见县大夫露面,心中难免生出猜测。 好在主簿及时出现,当面说明原因,将众人请入府内。 “今日大市,县大夫出城在外。我已派人去请,诸君稍安勿躁。”
说话间,一行人穿过廊下,在主簿的引领下进入厢室。 室内空间宽敞,门窗洞开,依旧有些昏暗。 仆人拨亮铜灯,送上新煮的汤羹。 主簿在许放对面落座,上首空出一个位置,显然是留给县大夫。 “许内史言有要事,可否透露一二?”
主簿表明自己的身份,继而口出试探,以求验证之前的猜测。
“君乃田氏?”许放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
“家祖曾为田氏旁支,作战英勇获先君赏赐。仆惭愧,未能承先祖勇毅,只能为一主簿。”“田氏旁支,令祖莫非是下大夫田犇?”
许放继续问道。
“正是。”主簿颔首。
许放面露恍然,仰头饮尽盏中热汤,怀念道:“昔日宫中设宴,我同田大夫有一面之缘。其膂力过人,一杆长戟舞得虎虎生风,实是一员勇将。”回忆起当年,许放不时发出感慨,十分自然地转移话题,轻松避开主簿询问。 时间飞速流逝。 日正当中,县大夫终于从城外赶回。 他在府门前下车,喘息未定,召来等候在门口的健仆,问道:“许内史现在何处?”
“现在厢室,田主簿亦在。”
县大夫脚步停顿,旋即若无其事登上台阶,绕过雕刻猛兽的照壁,快速穿过廊下,去往招待客人的厢室。 一路行来,县大夫眉心深锁。想到肃州传来的消息,不由得心潮翻涌。 许放等人着急赶路,日夜兼程,尚不知晋侯在祭祀上昏倒,流言传遍肃州城,正闹得沸沸扬扬。 远在临桓的县大夫却已得知消息。 针对许放的到来,他心中浮现诸多猜测。实情如何,还需当面才能确认。 走到厢室前,县大夫压下心中思绪,镇定神情,推门走入室内。 “许内史。”
“壬大夫。”
双方见礼后落座,许放不再如之前闪避,直接言归正传,道出自己前来临桓城的目的。 “我奉命而来,有要事告知。”
说话间,他递上携带一路的竹简。 竹简包裹在麻布中,撰写的文字不长,内容却是触目惊心。 县大夫从头至尾浏览一遍,眉心再未舒展,眼底燃起怒色,简直难以置信。 啪地一声,竹简被扣住。 他抬头看向许放,目光灼灼,声音低沉:“此事当真?”
许放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从袖中取出一张舆图,不紧不慢展开,让县大夫和主簿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这是城邑图!”
“正是。”
许放颔首,仔细折叠舆图,重新收回袖中,正色道,“若非阻拦及时,此图已被送出宫,落在费氏手中。”
“怎能如此,安敢如此!”
县大夫猛然一捶拳,牙齿咬得咯吱做响。 主簿拿起摊开的竹简细看,双眼猛地瞪大,当场瞠目结舌。 “君上要将临桓城封给费氏?”
“事情未成。”
许放点出实情,神情肃然,凛若冰霜,“一次能拦,两次、三次又该如何?君上一意孤行破祖宗之法,此前早有先例。事关重大,恐危害国祚。”
县大夫面沉似水,主簿沉默不语。 室内陷入寂静,落针可闻。 “公子珩派许内史前来,想必已有对策?”
县大夫看向许放,表情恢复镇定。 冷静下来之后,脑中转动飞快。他料定对方有备而来,找上自己应该是已有腹案。 “公子确有吩咐,端看君敢不敢为。”
许放凝视县大夫,话语中饱含深意。
县大夫目光微闪,看着许放默不作声。 四目相对,视线如利刃绞杀。 双方在默中对峙,直至一方败下阵来。 县大夫率先收回目光,声音变得紧绷:“无害晋国,章有何不敢为。”“善!”
许放拊掌大笑,向身旁人伸手,后者递上一只扁平的木盒,盒身上没有任何标记,唯有金色铜锁格外醒目。 “请君亲手打开。”
木盒递到县大夫手中,一同递来的还有一把钥匙。 盒身入手的刹那,壬章突觉掌心一沉。 钥匙旋开铜锁,盒盖掀起,盒中静静躺着三卷竹简,还有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像一个不规则的椭圆,一端开口,不知是何用途。 主簿探头看一眼,对盒中物分外好奇。碍于身份限制,没有马上开口询问。 壬章略过怪模怪样的东西,拿起竹简细看。 看过第一卷,他面现震惊。 看完两卷,他百感交集,隐隐现出激动。 看到第三卷,他已是心潮澎湃,抑制不住喜色。 “许内史,此物果真如信中神奇?”
壬章拿起盒中的马掌,急切问道。
“我等坐骑均钉此物,君何妨亲自一观?”许放建议道。
“好。”县大夫当即起身,迫不及待去往马厩,牵出一匹骏马。 他顾不得袖摆沾染尘土,亲自蹲下-身观察马蹄,再令人策马跑动,细看马的状态,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有此具,战马长途奔袭,何愁兵锋不能远指!”
众人回到厢室,县大夫一扫之前的犹豫,当面向许放承诺,一定不负公子珩所托。 “章亲笔书信,烦请许内史转交公子。”
“我定将此信转呈。”
许放顿了顿,又透出一句话,“公子曾言临桓城为晋东出要道,以城为要塞,荒漠之土、世仇之地尽可取!”
言语豪迈,野心可见一斑。 县大夫和主簿对视一眼,想到关于公子珩的种种传闻,迫不及待想赴肃州,亲眼见一见这位凶横霸道智慧过人的嫡公子。 当日,许放一行人留宿县府。 不多时,一则消息在城内传开,在有心人的推动下迅速传遍城内,闹得满城风雨。 “君上要封临桓城给氏族。”
“君上要破祖宗之法!”
“我等为国杀敌,对君上忠心耿耿,君上却舍弃我等。”
“昏君无道!”
在流言沸反盈天达到顶峰时,县大夫又抛出一则消息,瞬时如水落热油,城中上下一片哗然。 “日前祭祀,国君登天祭台,竟在祭台上昏倒!”
敬奉天地鬼神的时代,晋侯在祭祀中昏倒,无法完成仪式,简直骇人听闻。 随着流言越传越广,关于他的种种作为也广为人知。消息由临桓城向外扩张,逐渐蔓延至晋国大半版图。 “君上昏庸无道!”
改封临桓城,宠庶灭嫡,纵容氏族仇杀,使得朝政混乱,以致于祭祀不能完成,分明是遭受上天惩罚! 传言持续扩散,情况越演越烈。 国人的愤怒犹如火山,飞溅一点火星就会爆发,届时无人能够阻挡。 事情发酵中途,许放一行人已经踏上归途,沿着来时路返回肃州城。 彼时,晋侯病情不断反复,罢朝五日之后,勉强上朝又差点晕倒,不得不中途遣散群臣。 勋旧们按兵不动,表现出异样的耐心。 新氏族们忧心忡忡,三天两头拜访有狐氏府上。值得一提的是,往来的车马中再不见鹿氏身影,赖氏吕氏也销声匿迹。 “君上需要静养,朝政暂交公子珩。”
宫中传出旨意,国太夫人在竹简上落印,侍人轮番前往卿大夫府上宣读。 氏族们反应不一,心中各有打算。 勋旧大多摩拳擦掌,以智氏和陶氏为首,准备助公子珩落实执政之权。 新氏族再次聚集,火光下,众人神情阴沉,决意全力一搏,绝不能就此落败。 “退后半步,我等死无葬身之地!”
整整一夜,有狐氏府上灯火辉煌,彻夜未熄。 同样整夜未眠的还是费氏。 烛光下,费氏父子聚在书房,几人面前摆开数卷竹简,还有写满字的绢。绢上的字迹稍显潦草,分明是仓促间写下。 “明日朝会之后,我当求见公子珩。”
费氏家主抬起目光,一只飞蛾穿过他的视线,正振翅扑向灯火。 他抬起手,精准捏住飞蛾,撕开沾满磷粉的翅膀,投入跳跃的火舌之中。 “临桓传来消息,大风将起,费氏无法再避。”
“父亲,若公子珩问药?”
“实言相告。”
费氏家主拿起布巾拭手,一下接着一下,直至擦干净指腹上的磷粉,不留一星半点。 “费岚,费何,明日随我一同入宫。”
兄弟俩对视一眼,压下心中隐忧,齐声应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