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有相冲, 毒有千方。善用可医人,恶用能损命。”
费毅打开木盒,里面静静躺着三只玉瓶, 每只仅有手指长,肚圆颈细, 玉质晶莹润泽。 瓶身浮凸花纹, 细节处纤毫毕现, 雕刻得十分精巧。 瓶塞同瓶身浑然一体,需要触动镶嵌在瓶身上的机关才能开启。 瓶中既非丸药也非药粉, 而是泛着青绿的汁液。 药汁略有些粘稠,采自十多种草药, 经过特殊方式熬煮提炼而成。 “此乃毒方,可治病, 也能夺命。”
费毅重新扣上玉塞,将药瓶放回盒中。 三只玉瓶并排摆放,瓶身上的雕刻彼此契合,竟然是一条肋上生翅的巨蛇。 巨蛇额前长角,眼箍细鳞, 极类上古传说中的凶兽。 林珩细看巨蛇纹路, 莫名觉得有些熟悉。绞尽脑汁回想, 一幕画面闪过脑海,那是关于前朝先民的记录。 “殷民图腾?”
费岚和费何倏地抬起头, 满脸震惊之色。 费毅动作稍顿, 缓慢垂下目光,发出一声轻叹。 “不瞒公子, 费氏先祖确为殷人, 数百年前迁入晋地, 助晋侯开疆拓土,以战功授上大夫,代代相袭。”
“我母同费氏有旧?”
林珩审视费毅,不放过他的任何表情。
费毅将木盒推向林珩,又从耳上摘下一枚玉环。手指触动玉环内侧,只听咔哒一声轻响,玉环分成两半,一半中空,内里藏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纱。 轻纱透明,展开能覆盖半掌。 纱上写满细长的文字,笔画钩曲,仿效花鸟虫鱼,俨然是殷人的传承。 “正夫人之母出身申国黎氏。黎氏曾对费氏有大恩,此事罕有人知。”费毅展开轻纱,对照上面的文字逐一向林珩解释。 “外大父可知此事?”
林珩对殷人知之甚少,相隔数百年,故纸堆中的记载也不甚详尽。只知前朝好人祭,动辄以千百人祭祀。史书记载中,一次重大祭祀的牺牲能达两千。
“不知。”费毅沉声道,“申国被楚吞并,黎氏族灭。除了正夫人之母,世间再无黎氏之人。”
正因知情人逝去,秘密才能保守至今。 “我母如何得药?”
林珩继续问道。
“药乃先父赠与黎氏女,后传至正夫人手中。”费毅回想当年,不免有些慨叹。若非深知药性又亲眼见过晋侯发病的情形,实在难以置信,素来敦厚温柔的正夫人会有如此手段。
“外大母?”“正是。”
费毅颔首道,“正夫人如何下药,臣一概不知。正夫人临终前将此信传与臣,要求费氏践诺,不以实情告国君,不医国君病症,则黎氏对费氏之恩一笔勾销。”
费毅凝视纱上的文字,仍能记起那一刻的震惊。 他曾想方设法联络正夫人,奈何当时宫内情况复杂,以有狐氏为首的新氏族兴风作浪,妾夫人们手段百出,国君更在推波助澜。 正夫人在生产时伤了身体,常年离不开汤药。百般防范还是遭了算计,在宫墙内血枯而亡,香消玉殒。 “正夫人行事缜密,知情者多殉葬。对国君用药一事,迄今未被觉察。宫医或有发现,不知药方也束手无策。”
提到晋侯时,费毅面无表情,既无敬畏也无厌恨。 他的态度代表绝大多数勋旧。 对于一国之君,他们的尊敬流于表面。条件一旦成熟,推翻晋侯不在话下,没有一人会手软。 林珩沉吟不语,看向写满字的轻纱。 费毅言之凿凿,说得煞有其实。真假掺杂或有可能,全部是谎言,对他没有半点好处。 “父君头疾无法根治,最终会如何?”
林珩看向费毅,锁定对方的视线。
费毅顿了一下,选择实言相告:“头疾引发剧痛,日夜备受煎熬,终将癫狂而死。”“是吗?”
一声低喃,似轻风拂过耳畔。 林珩垂下眼帘,忽然间勾了一下唇角。 白皙的面容不染血色,瞳孔幽暗深邃,没有对晋侯的担忧,只有平淡到极致的冷漠。 对上他的目光,费毅瞳孔微缩,神情瞬间凝固。 一刹那,他恍如置身冰天雪地。耳际嗡鸣,额角鼓胀,寒意沿着脊背攀爬,飞速充斥四肢百骸。 “既同我母有约,望卿信守承诺。至于卿所求,”林珩歪了下头,手指轻点桌面,温和道,“万物有价,卿以何交换?”
“费氏药方献于公子。”
“不够。”
“费氏愿效忠公子,助公子执掌大权,成就大业。”
“不够。”
林珩连续拒绝,费毅心生不安,定定地看向对方。 目光交锋,彼此拉锯,林珩一派淡然,费毅愈发忐忑。 足足过了半刻钟,费毅终究放下侥幸,低头道:“公子有何要求,无妨直言。”
“我无意费氏药方,卿可自留。”
林珩扣上盒盖,将木盒推向费毅。动作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看上去没有半分留恋和不舍。 “奏疏递往上京,无论费氏相助与否,我都将为晋世子,日后必掌晋国大权。”
林珩莞尔一笑,眉眼似墨,不含一丝戾气,偏偏令人胆寒。
“反之,费氏投诚,我能令卿拔出氏族,位列勋旧之首。卿以为如何?”林珩每说出一句话,费毅的神情就会郑重三分。 听到“勋旧之首”四个字,惊讶和激动交替出现在他脸上。 低调不是与世无争。 韬光养晦更不代表无欲无求。 身为氏族家主,必然无法摆脱追求权势之心。 他求见林珩是为保住家族,消弭即将到来的危机。不想林珩轻易看穿了他,另给他指出一条路,危险与机遇并存。 饵料香甜,陷阱也是显而易见。 一旦事不能成,他要粉身碎骨,费氏也将自绝于勋旧。 如何选择? 费毅眉心深锁,双拳紧握,心中天人交战。 费岚和费何向前倾身,神情中透出急切,却迫于压力无法开口,话到嘴边偏无法出声。 林珩气定神闲,无意催促费毅。他拍了一下掌,香风从门外流入,美貌婢女弯腰入殿,取走冷却的茶汤,送上散发热气的汤羹。 汤羹中加入肉酱,带有越国风味。 林珩在南殿吃过一次,很是念念不忘。国太夫人索性给他两个厨,专门照顾他的饮食。 银匙舀动汤羹,热气上升膨胀,忽地如气泡炸裂,肉酱的香味愈发浓郁。 费毅终于下定决心,林珩却不看他,不紧不慢地用起汤羹,动作优雅,一举一动仿佛礼仪铸就的典范。 “费氏愿为公子驱使,唯公子马首是瞻!”
费毅叠手,以臣礼参拜林珩。 他以家主之尊向公子珩弯腰,立下效忠誓言。费岚和费何行至他身后,同样大礼参拜。 林珩没有马上出声,任由他和两子低头。 直至三人额角冒出冷汗,他才推开汤碗,以布巾拭手,向费毅提出第一个要求。 “费氏私兵几何?”
“甲士八百,扈从千数,能战壮奴三千。”
“几日能集结城内?”
“不虑粮草,四日足矣。”
“善。”
林珩抽出一卷空白的竹简,提笔写下几行字,墨干后递给费毅,道:“照此行事,聚兵于城外,不可泄于任何人。”
“智氏亦不可?”
“自然。”
“诺。”
费毅接受条件,林珩探出右手,同对方三击掌。 “卿助我事成,我以卿为勋旧之首。天地鬼神共见,必践今日之诺。”
誓约达成,费氏父子起身离开,抓紧时间调拨兵力。 三人穿过廊下,同许放擦身而过。 彼此眼风扫过,许放叠手行礼,父子三人回礼,其后背向前行,很快消失在台阶之下。 殿内,林珩叠起轻纱,看着费毅留下的木盒,良久沉吟不语。 药是母亲的手笔,父君身边的医又是何角色? 观费毅言行,貌似不知此人。 许放进入殿内,林珩正对着烛光出神。 听到脚步声,漆黑的双眼眨了眨,清晰映出对方的身影。 “公子,仆幸不辱使命。”
许放躬身行礼,无需林珩询问,简练道出临桓城内的变化,“消息传出,群情激愤。国人庶人群聚,不日可抵肃州。”
“县大夫壬章书信公子,愿为公子驱使,效犬马之劳。”
许放递出书信,恭敬摆放到案上,正好落在木盒一侧。 林珩没有急着打开竹简,而是从案下取出一只木匣,匣中封有国太夫人交给他的虎符。 “放翁,还需你出宫一趟,持此物往城北军营,调营中甲士入宫。”
林珩打开木匣,取出铜铸的虎符,郑重交到许放掌中。
“城东渐有迹象,有狐氏等暗中行事,各家调兵频繁。战不可免,我欲一举歼灭,尽诛逆贼!”“公子,不用勋旧?”
许放迟疑道。
林珩摇摇头,正色道:“城东之事不算隐秘,勋旧料已知晓。如今按兵不动,应是等我出面。”体会出话中含义,许放面色渐沉。 “若我出面求助,此战之后,勋旧必居功自傲,更难以压服。”
林珩冷笑一声,“逆贼孤注一掷,勋旧必遭冲击。我不调兵,他们也定要自保。”
彼此心知肚明,无非是比较耐心。 勋旧以为林珩年轻,未经历大战,赌的就是他沉不住气。林珩料定先机,必然不会让他们如愿。 今日朝会之上,林珩看穿群臣。为晋国计,日后必须变法。无论新氏族还是勋旧,悖逆者一概肃清。 拦路石理当铲除。 最好是干干净净,不留一点痕迹。 明白林珩的打算,许放不再多言,恭声应诺退出殿门。 脚步声远去之后,茯苓和紫苏绕过屏风。 一人移走案上的竹简和木盒,一人取来林珩服用的丸药,在干净的杯盏中注入温水。 “公子,此药还能服用三日。”
紫苏看着林珩服药,担忧道,“越国求药之人未归,谷医的药尚未配出。”
“无妨。”
林珩将药送入口中,手持杯盏送到嘴边,试了试温度,仰头一饮而尽。 “近日肃州将起大风,宫内也不会太平。你们守好林华殿,遇叵测之徒只管动手,死生不论。”
“诺。”
紫苏和茯苓齐声领命。
“至于狼甲,暂时不要联系。”林珩放下杯盏,盏底磕碰桌面,发出一声轻响,“若其打探宫中,只道我心中郁郁,其余一概不知。”
紫苏和茯苓对视一眼,谨慎问道:“公子,狼甲有不妥?”
“狼甲护我数年,从上京到肃州,一路击杀刺客,劳苦功高。然其终为智氏之人,家族系于智氏。”
林珩斜靠在案前,单手支在身侧,另一只手展开,翻过掌心,接住罩下的光影。 饵料已经放下,目标即将上钩。 局已经布好,只待引爆的火星。 烈火燎原之日,焰光滔天,必是一幕奇景,美不胜收。 林珩收拢掌心,摩挲着指节,发出一阵低笑。 声音传出殿外,融入骤起的凤,掀动廊下铜铃。清脆的铃音绵延不绝,声声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