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 万籁俱寂。
肃州城被夜色笼罩,喧嚣繁闹销声匿迹,只余一片清冷。 夜风席卷长街, 浓雾渐起。 城东氏族紧闭门户, 门奴在台阶上来回走动,不时跺着脚,为身体获取些许暖意,也为打起精神驱散困顿。 忽有一阵马蹄声传来。 门奴定睛望去, 只见一辆没有任何标记的马车穿过雾障,出现在街道尽头。 骏马口中套着嚼子, 只有喘息不闻嘶鸣。马奴挥动缰绳, 车辆一路疾驰。木轮压过土路, 轮轴飞速转动, 发出吱嘎声响。 车厢门窗紧闭,看不清车内人影。 数名壮奴跟随在马车两旁, 身着麻布短袍,脚上套着草鞋, 护卫马车穿过城内,速度丝毫不慢。 队伍经过府门前, 带起一阵冷风。 门奴迅速藏进阴影,借门前石兽遮挡身形。 他小心探出头,从缝隙中透出视线,盯着马车行远,转向进入交叉的小巷。 队伍远去之后, 门奴才走出藏身处。 看一眼马车消失的方向, 他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继续抱臂在台阶上走动, 期望日头早些高升,漫漫长夜委实难熬。 马车穿过小巷,行至一面石墙前。 墙上开有门洞,左右两侧有奴隶等候。 驾车的马奴收紧缰绳,车行速度减慢,中途没有停顿,径直穿过门洞消失在石墙之后。 壮奴紧跟上去,守门的奴隶停留原地,确认没有探子跟随才走入门内,合力关闭门扉搭上门栓。 墙后是宽敞的通道,直连成排厢房。 马车停住,车门推开,一名小奴跳下车,迅速匍匐在地,在车轮旁躬起身。 有狐达走出车厢,木底皮履踏上小奴的背,以人为踏走下马车。 吱嘎一声,厢房门敞开,昏黄的灯光在室内摇曳,一名青年背光走出。 “舅父。”公子长快步迎上前,一身长袍,没有戴冠。脸颊向内凹陷,短短数日瘦得厉害。
看到他的模样,有狐达皱了下眉。想到秘密过府的目的,一把握住公子长的手腕,低声道:“进去说。”室内设有屏风,数盏铜灯靠墙摆放。 火光跳跃,烟气缓慢上升。光影落在屏风上,边缘跳跃扩散,仿佛一张蛛网正徐徐铺开。 两人入室落座,婢奴送上热汤,旋即被挥退。 门从外合拢,有狐达带来的壮奴守在两旁,连伺候公子长的婢仆也不许靠近。 室内,有狐达饮下半盏热汤,滋润干涩的喉咙。 暗中调动人手,周密进行布局,他忙得脚不沾地,很难有休息的时间。 公子长受罚闭府,必然有人监视,他此行实在冒险。但为成大事,他不得不铤而走险,亲自走这一趟。 “舅父前来是有要事?”
公子长闭门不出,使得消息闭塞,对朝中变化知之甚少,近乎成为聋子瞎子。 他不甘心,犹如一头困兽,偏又无计可施。 有狐达放下杯盏,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计划有变,君上重病卧榻不起,公子珩执政,国太夫人坚持立嫡,对公子极为不利。”
公子长惊愕不已。 “父君病重,林珩执政?”
“没错。”
有狐达加重声音,“国太夫人独断专行,智氏重归肃州。请立世子的奏疏递送上京,天子一旦下旨,再无挽回可能。”
公子长如遭雷击,颅内嗡嗡作响。 多年来的期盼即将付诸东流,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事情,顷刻间化为泡影。 他陡然陷入恐慌,一时间失去章程。仓惶之下扑向前,用力攥住有狐达的衣袖,焦急道:“舅父救我!”
一旦林珩成为世子,他必不会有好下场。 晋立数百年,国势强盛雄霸一方。围绕君位不知掀起多少腥风血雨。在权利斗争中失败会是什么下场,他心中一清二楚。 在林珩归国之前,林长从未想过会落败。 如今事实摆在眼前,他变得无措恐慌,哪还有往日的张狂和威风。 “舅父,救我!”
面对张皇失措的公子长,有狐达很是失望。 身为晋室子,他不该如此懦弱。危机近在咫尺,暴怒疯癫也胜过畏惧惊慌。 回想朝会上的林珩,对比眼前的林长,有狐达无声叹息。 “舅父?”
“公子,事到如今唯有一策。”
“何策,舅父教我!”
林长抓住有狐达,仿佛抓住救命稻草。 有狐达盯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抢先包围晋侯宫,拿下肃州城。”
“什么?!”
林长双腿发软。 有狐达锁定林长的视线,单手按住他的肩膀,手指用力,钢钩一般钳住他,不许他躲闪。 “调兵入城,屠勋旧,围宫。诛公子珩,困国太夫人,请国君禅位公子,由公子掌国印。”
“这、这……” 公子长张口结舌,怛然失色,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公子不愿,还是不敢?”
有狐达加重力气,清晰感受到掌心下的颤抖,“莫非公子不想要君位?”
“我想!可,这岂非造反?”
林长做梦都想大权独揽,想如晋侯一般居高临下受群臣朝拜。 可他想的是成为世子,在晋侯百年后握住国印。而非有狐达口中所言,起兵围宫,造反篡权。 “舅父,没有别的办法?”
“公子,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有狐达渐渐失去耐心。如果有别的选择,他会马上舍弃公子长。奈何丽夫人仅有一子,除了公子长无人能够扶持。
“但是……” “公子,公子珩已知有狐氏旧事。若不能当机立断,一旦事情泄露,有狐氏陷入泥沼,您也无法独善其身。”混淆血脉的氏族,继承胡血的公子。 “哪怕仅是怀疑,宗室也不会容您,国人更不会容您。您势必被夺氏除姓,死无葬身之地。”
林长呼吸加重,刹那间面如土色。 有狐达绝非危言耸听。 血脉之重不容混淆。一旦血脉存疑,他休想登上高位,下场只能是被驱逐。 火光映在窗上,照亮树枝伸展的暗影。 枝杈摇曳,恍如鬼爪凶厉。 公子长低下头,牢牢盯着膝前的杯盏。手指攥紧袖摆,用力到指关节发白。 良久,灯盘内发出爆响,他终于下定决心,抬头直视有狐达,声音紧绷:“愿从舅父之策!”
“善。”
有狐达终于亮起笑容。 “公子,事成之后,您为晋国之主,我父为执政。逐国太夫人归越,族灭智氏、陶氏。三军交有狐氏,您方能大权在握,安枕无忧。”
林长瞳孔微缩,在有狐达的逼视下不敢多言,唯有应是。 两人达成一致,马车离开公子府,顺着原路返回。和来时不同,公子长也登入车厢,秘密与有狐达同行。 夜雾愈发浓重,弥漫整条长街。 马车穿过街巷驶入雾气之中,片刻不见踪影。唯有马蹄声和脚步声不绝于耳。 声音渐渐隐去,数个人影从暗处现身。 彼此对视一眼,默契地没有出声,各自转身离开,朝不同方向疾行而去。 智氏府上,书房内烛光大亮。 智渊和智弘对坐,两人面前铺开一张舆图。图上勾勒肃州城地形,有几处打上标记,都是藏兵之处。 智陵和智泽坐在下首。 智泽不久前入城,同行五百私兵都是军中精锐,在战场上所向披靡。 “查明四家私兵,数量超过三千。扈从奴隶不计,现屯兵城外。”
智陵略微倾身,看向沉吟不语的智渊,“大父,为何要瞒公子?”
朝会之上,勋旧为难公子珩,智氏没有出面,反而串通一气。新氏族屯兵城外,分明是欲起战事,大父竟还隐瞒消息,不派人告知公子珩。 智陵委实不明白,心中更觉愤懑。 “公子珩予智氏强弩马具,分明是盟约之意。大父为何这般行事?”
心中想不通,智陵直接宣之于口。
少见他如此鲁莽冲动。智泽面现诧异,奇怪地看他一眼。 “住口!”智弘呵斥智陵,“尔敢质疑家主!”
智陵不服气,非但没有低头,反而看向智渊。即便是受到惩罚,他也要问个清楚明白。 “你……” 智弘横眉竖眼,单臂一撑就要起身。 智渊伸臂拦住他,看向执拗的长孙,沉声道:“我不说,公子便不知?你未免小看公子珩。”
“大父,智氏本当与公子珩同进退。”
智陵道出内心想法。在边城相处数日,他对林珩心悦诚服,全心全意想要扶持他。哪想到大父和季父竟会如此。
“智陵,公子珩掌权乃智氏所求,然智氏要同公子争权,也是势在必行。助公子珩不假,却不能自绝于勋旧。”智渊叹息一声,烛光照在他脸上,双眸中沉淀岁月的痕迹,盛满沧桑与无奈。
“大父莫非要做梁氏?”智泽忽然开口,比智陵的问题更加尖锐。
“梁氏?短视之辈。”智渊摇摇头,“前有中山国之祸,窃国之人必不长久。况晋人强悍,氏族群雄,智氏非独占鳌头,胆大妄为必死无疑。”
智陵和智泽同时陷入沉默。 他们不明白智渊的选择,其所为太过矛盾。 智渊没有细讲,目光明灭,语气意味深长:“我看不透公子珩,陶裕也不行,有狐丹亦然。观其归国后种种,推及今日之祸,未必是机缘巧合。”
“父亲,您是说公子珩有意推动这一切?”
智弘惊讶不已,“如何可能?”
“为何不能?”
智渊反问道,“有狐氏等秘密屯兵,势必要围宫。无论成败,史官笔下必是乱臣贼子。中山国旧事在先,窃国之人当诛,乱臣贼子皆可杀。”
诛杀乱臣合情合理。 纵然杀得血流成河,哪怕尸横遍野,也不会有人指责公子珩暴虐。天下诸侯更会拍手称快,骂一句杀得好。 毕其功于一役,远胜过纠葛数年。 若晋侯有此等谋略决心,何需扶持新氏族。所谓的牵制,不但没有削弱勋旧,反而闹得前朝乌烟瘴气。 “唯有一事,我始终无法参透,公子珩以何胜?”
智渊凝视烛光,疑惑道。
新氏族来势汹汹,三军皆不在他手,依靠国太夫人的甲兵? 无异于螳臂当车。 没有足够的兵力,他如何应对危局,如何获取胜利? 智渊陷入困惑,百思不得其解。 智弘三人面面相觑,同样沉思良久。 相隔两条街巷,赖氏府上,养伤的赖白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马桂深夜来访,携公子珩旨意,他想不见都不成。 “见过赖大夫。”“免礼。”
赖白额头缠绕布巾,衣袍宽松,装作病弱之态,样子颇为逼真。 马桂没有拆穿他,迈步走上前,双手递出一张绢布,正色道:“公子命仆前来,专为托付一件事。若赖大夫能办成,则往日种种烟消云散,一概不究。”
赖白动作一顿,神情立变。 “当真?”
“公子从无虚言。”
赖白一把扯掉头上的布巾,展开绢布细看,脸色逐渐变得凝重。 “公子要城门之权?”
“正是。”
马桂双手袖在身前,颔首道,“赖氏掌巡城之责,自该眼明心亮。何时纵,何时锁,当从公子之令。”
“只需如此?”
赖白不敢相信。
“然。”赖白攥紧绢布,上面的文字仿佛活了一般,不断冲入他的眼帘,映入他的脑海。 左右衡量间,焰心突然爆裂,几点火星落向结痂的手背,灼烧感令他手指微颤。 想到日前的遭遇,思及先氏的下场,赖白终于下定决心。 他直接展开布巾,提笔写下两行字,取私印落于上,郑重交给马桂,口中道:“赖氏愿投公子珩,为公子效犬马之劳,唯求既往不咎。”
“君之言,仆定当呈报。”
马桂妥当收起布巾,告辞离开府上。 送走来人,赖白独自坐在屏风前,凝视铺在案上的绢布,猛然间站起身:“备车,去吕府。”
“诺。”
马桂离开城东,策马返回晋侯宫。 宫门已经关闭,他在门前翻身下马,向甲士亮出铜牌,顺利进入宫内。 彼时,林珩服过药,已经在寝殿休息。 他睡得并不安稳。 梦中,他又一次回到上京城。 为天子贺寿,宫内举办宴会。 大殿内座无虚席,觥筹交错,鼓乐齐鸣。 各国质子受邀列席,他恰好坐在楚煜对面。 酒酣耳热之际,一阵香风袭来,几名王女走入席间,嬉笑着围住楚煜,举盏要他饮酒。 王子和贵族们不怀好意地鼓噪,闻越人擅歌舞,请公子煜为天子贺。 天子没有阻拦,上京群臣愈发放肆,分明是要看一场好戏。 折辱之举不加掩饰,诸侯公子们感同身受,无不面带怒色咬牙切齿。 不料楚煜翩然起身,取发簪在手,离席步入大殿正中。 红衣烈烈,黑发垂过腰际。 越国公子身姿俊雅,容貌昳丽。 他手持玉簪,轻轻扫过王女发鬓。在对方怔忪时,抽走高髻上锋利的刀簪,随手掷出,一声钝响,锋利的一端落在天子案上,足足陷入两寸。 大殿内一片死寂,楚煜叠手立在正中,眸光潋滟,笑容肆意。举手投足俊逸无双,唇色殷红,惊人地秾艳。 “越公子煜,贺天子寿!”
留下这句话,楚煜转身离殿,无人胆敢阻拦。 上京贵族骤然清醒,王子和王女们也表情讪讪。他们终于意识到楚煜是大国公子,越侯唯一的儿子,绝非能肆意取乐之人。 相比上京众人,质子们顿觉出了一口恶气。 尤其是小国公子。 哪怕楚煜没有任何表示,他们也乐于跟随,纷纷起身离席。不多时,质子的席位上空空如也。 走在众人之间,捕捉到耳畔的议论,林珩心中清楚,日后质子归国,一旦有机会登上君位,必然不乏楚煜的盟友。 梦境中,盛宴的场景发生扭曲。 华丽的色彩迅速黯淡,变得支离破碎,尽数融入黑暗。 林珩睁开双眼,仰望帐顶。短暂的恍惚之后,眼神变得坚定。 他不是楚煜,也做不成楚煜。 他自有一套行事法则。无人相助,有猛虎拦路,那便手持刀剑杀出一条路。 踏着鲜血前行,同样能闯出一片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