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云间还在与守卫对话。
守卫道:“她一切都好, 昨儿吃了四个糖水鸡蛋呢,要不是我按着,今儿就要下地干活去。”“刚刚生产完, 还是要注意身体。”
穆云间又摸了摸身上, 忽然一愣,道:“我说呢,怎么出来的时候总觉得忘记带了什么,原来是准备给天音坊的新雕品忘了, 李大哥告辞,我得再回去一趟。”
守卫当即道:“好好好, 公子慢走。”
他一脸松了口气的样子, 穆云间虽然还是有些不确定, 但心中却已经有了些想法。 他转身, 一边观察,一边保持着正常的速度往马车那边走。 一队官兵忽然从前方围了过来, 皆是生面孔,冷着脸凶神恶煞的样子, 不止是他,就连其他准备出城的人也是悚然一惊。 “官爷, 这是……” “都退回去!”
这官兵开口,就是一声怒喝:“退回去!”
他们各个背戴着官府标配的宽刀,穆云间的目光不经意一扫,心已经凉了半截。 那刀,是他在西京时经常可以在太子府护卫身上看到的。 “可是, 为什么呀……”有百姓颤颤巍巍地道:“我们给孩子买了零嘴, 还得趁热带回去呢。”
这官兵道出缘由:“太子途径此城丢了一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 不知是哪个小贼偷的, 现在全城排查,胆敢强行出城者,即刻斩之!”
太子爷,夜明珠,价值连城……难怪官府要排查,百姓们一边退回来,一边又稍微放下了心。 既然是当朝太子,想必不会诬陷好人,耐心等等便是。 穆云间也不得不退了回来,一步两步三步,与他相熟的守卫叹了口气,没有再看他。 所有人都退回城内,高高的城门轰然关闭,佩刀侍卫聚在一处,那为首之人又道:“大家都不用担心,太子即刻就到,等他亲自排查之后,自会放大家离开!”
萧钦时是冲着他来的? 穆云间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又觉得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呢,三年了,他如今身量高挑,英俊挺拔,男子汉气息十足,帅的天怒人怨……何况,萧钦时又没见过他…… 他谨慎地往四周看了看,确定自己这一路行来,绝对没有见过萧钦时。 应该不是冲着他来的。 萧钦时打败穆云敬之后,此刻本该班师回朝,但最近关州名气大涨,他要是回去的路上听说,想要绕道过来看看也是情理之中。 难道是,他当年扔的那个夜明珠,给萧钦时找到,又在关州地界丢了? 当年穆云间在跑路的时候,把从太子府里带出来的那些东西扔的到处都是,那路上总会遇到天南海北的人,鬼知道那些人会把东西带到哪里去,路上又会转几次手。 这是穆云间用来掩饰自己行踪的手段。 这其中,就有萧钦时送的那个琉璃灯。 那东西确实价值不菲,萧钦时若是真的丢了,是可能会封锁全城的。 穆云间一边假装淡定的继续进城,一边觉得有些牙疼。 三年了,三年了啊大哥。 养只老母鸡也该杀了炖汤了,萧钦时不会真的还在记恨他吧。 穆云间这两年之所以开始大胆起来,也是觉得萧钦时征战三年,应该差不多把他忘了。毕竟他一天天的那么多事儿,哪儿能天天装着穆云间这个早就不知道是死是活的人。 但他又有些不确定,因为萧钦时轴得很,他要是记恨一个人,不把人弄死是不会罢休的。 穆云间一路去了扶阳门,这里有着各种各样的特色小吃,穆云间每次来都会逛一圈儿再走。 街道两旁的屋顶上,一双浓黑的眸子正死死地盯着他,黑靴踩着瓦片,静静地追踪着穆云间的一举一动。 萧钦时是故意的。 故意全城戒严,故意露出风声,他想瞧瞧,此刻被关在瓮中,这该死的玩意儿还能兴出什么风浪来。 想到穆云间可能会像老鼠一样在城内东躲西藏,哆哆嗦嗦,心中便止不住地生出一阵快意。 但他跟了穆云间小半个时辰,对方也没有露出任何慌乱之色。 此刻,他行在瓦上,穆云间走在闹市之中,正拿着一个竹筒,喝着里面热腾腾的红豆粥。他一边走,一边左右张望,时而驻足犹豫,似乎在考虑吃哪个才好。 最终,他停在了一家汤饼店里,走了进去。 萧钦时做好了他从后院逃跑的准备,但又小半时辰之中,便见他斯哈斯哈地吹着被辣红的嘴唇,从对面要了一碗羊奶羹,还笑眯眯请店主加了几个冰块。 吃饱喝足之后,穆云间又买了一些包子,提在手里,去了关州城东的书斋,在那里呆了快两个时辰。 萧太子眼中逐渐浮出几分困惑。 穆云间在城里逛了一大圈儿,逐渐有些疲惫,便提着东西,去城门处。 因为封城的缘故,那里此刻已经排了许多的人,都在等着出去,穆云间眼尖地看到了他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的人。 萧钦时—— 他正面无表情地坐在一个宽大的木椅上,冷冰冰地排查着从面前经过的人。 排队的人都胆战心惊,纷纷把自己包裹里的东西拿出来接受检查,每当他淡淡挥一次手,或者懒懒使一个眼色,都会换来一个狂奔而逃的人,和一句大喜过望的:“多谢太子爷。”
谢他干什么!本来没有他的话,根本不用有这档子事儿。 但穆云间要说不怕,是不可能的。 他望着坐在那里的黑衣男人,萧钦时也出现了一些变化,他依然瘦削,依然苍白,可身上却很难找到任何温情,三年不见,他看上去成熟了许多,也更加阴郁可怖了。 像死水里捞出来的枯骨,透着浓郁的鬼气。 萧钦时似乎累了,单手支着额头闭上了眼睛,守卫继续检查,时不时看他一眼,见他没有反应,便直接放人。 马上要到穆云间了。 他不断告诉自己,萧钦时只是为了找夜明珠,只是为了找夜明珠,他不是来找穆云间的。 但想到要跟萧钦时面对面,穆云间还是一阵双腿发软。 不对,他现在又不是穆云间,他是君子陶,君子陶,君子陶。 他克制着转身想跑的冲动,强作镇定地继续排队。 合目的萧太子半睁开了一只眼,灰扑扑的人群里,那穿着雪白的东西正低着头来回扒拉着手中提着的书和包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穆云间做好心理准备,抬起了头。 恰好看到萧钦时正微微偏首,在看着他。 他的眼神很安静,看不出喜怒,也看不出爱恨。 穆云间的大脑忽然一片空白。 不行,他,他觉得萧钦时就是冲着他来的……没有为什么,就是一个预感,一个让他忍不住夹紧尾巴骨的预感。 萧钦时的手从支着额头到支着下巴,浓黑的睫毛无声地闪动了一下,那一瞬间,穆云间看到他唇边爬上一抹笑意。 温柔,扭曲,玩味,居高临下。 穆云间的头皮一下子炸开了! 萧钦时真的是冲着他来的!! 夜明珠只是封城的幌子,封城则就是为了玩弄他。他当年被他来回耍了那么多次,被他牵着鼻子跑遍了那么多座城,萧钦时这是在报复。 他在故意给穆云间施加压力。 这把刀还没有砍下来,但却已经悬在了穆云间的头顶。 他要穆云间眼睁睁地看着这把刀落下来,却无能为力。 前面还有四个人。 穆云间胳膊上挂着包子和书,厚重的棉衣下,宽袖里的手已经攥紧。 只剩三个人了。 萧钦时还在看他,笑意越扯越大,他眉目都变得温婉了起来,隐隐有些懒散的杀机。 穆云间当时在看原著的时候,作者就是这样形容萧钦时杀人,但那时他只觉得这厮好变态,却一直无法代入被杀者的立场去感受那究竟是怎么样一种恐怖。 但现在,他知道了。 那是一种神经质的,像碾磨蛛丝一般,细细密密的折磨。 难以描述的恐惧将他攫紧,穆云间恨不得当场昏过去。 还剩两个人。 穆云间的心脏疯狂撞击着胸腔,他不断在脑子里搜索稍后面对萧钦时的时候应该摆出什么面孔,却根本难以思考。 萧钦时真的会把他做成人棍。 他会被剥了衣服,四肢大敞地绑在石板上,行刑人会拿一把铁锯,一点点地把他的手脚部分锯下来。 ……萧钦时能做到的。 穆云间手里的东西忽然掉了下来,他急忙蹲下去拾起。 跑不掉的,这周围都是萧钦时的人,萧钦时本人就在他面前,怎么都不可能跑得掉的。 系着包子的麻绳断开了,穆云间只好把油纸抱在怀里。 最后一个人。 是个妇人,她看上去很害怕,一直在哆嗦,士兵问话的时候,回答的磕磕绊绊。 萧钦时微微坐直了身子,不等她解释完毕,就轻描淡写地摆了下手。 穆云间被身后的人挤到了他面前。 此刻太阳西移,萧钦时半抬起脸来看他,然后,他徐徐站了起来,弹了弹身上的薄灰。 他一起身,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后面一阵骚乱。 他更高了…… 就算穆云间长高了不少,还是没有他高。 一身黑衣,恶鬼似的,吓死个人。 穆云间对着他,挤出了一个笑容,像刚才的人一样,把自己得东西放在了桌子上,道:“这里是包子,新买的还热乎着,您可以摸一下,是软的,这些都是书。”
士兵刚要伸手,却见萧太子手背轻轻往外又是一摆。 当即恭敬地退下。 萧钦时来到桌前,歪头来看穆云间。 穆云间露出一抹浅浅的笑:“官爷……这个……” 萧钦时忽然笑了。 他笑的大声又开怀,笑声清越,甚至有些动听。 骚乱的人群倏地安静了下来,穆云间的脚软了一下,手指紧紧抠住桌角。 他面上皮紧,嘴唇也微微绷住,呼吸都静了下来。 萧钦时伸手拎起那些油纸包,苍白修长的手指挨个捏了捏,面上浮出惊讶之色:“这包子里头,怎么还有硬邦邦的东西?”
所有人得视线都集中到了穆云间身上。 “官爷,若是不信,可以,可以打开看看。”
穆云间急忙伸手去拆包裹,他手抖得厉害,白皙的额头溢出细密的冷汗。那只捏在包子上的手,却忽然抓住了他的腕子。
穆云间的腰挤在桌子前,眼睁睁看着他的脸凑过来。 恐惧撑满了整个眼眶。 萧钦时像狗一样把鼻子蹭到他的脖子旁,轻轻嗅了嗅。 “找到了。”他低低地说:“夜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