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钦时送来的药的确好用, 穆云间擦了几日,果然见到那瘀紫肉眼可见的淡了。
巩紫衣出去采买了一次,回来之后告诉穆云间:“萧太子走了。”彼时, 穆云间正专心致志地坐在院子里推着刻刀, 听到声音,有些惊讶。 他这几日一直睡得不太安稳,那日萧钦时看他的眼神太过熟悉,穆云间故意点醒, 其实多多少少有点试探的意思。 萧钦时偏执异常,从未想过他会是男子, 想来也不可能接受得了太子妃是男人。 也是在那一刻, 穆云间才明白为什么自己没有死。 以萧钦时的能力, 明明可以轻松扭断他的脖子, 可却仅仅只是把他掐到窒息。 那不是他的错觉,是真的, 萧钦时给他的台阶,选择了放过。 他潜意识里其实已经接受了, 清楚自己必须成为君子陶,不能再让萧钦时看到穆云间的影子。 萧钦时应当也不会想要从一个男人身上看到自己心上人的影子。 可刚刚从生死关头醒转的穆云间依旧记得他那副可怖的模样, 他不明白,萧钦时那样的人,怎么可能那样轻易原谅他? 如果他依然是穆云间的话,是还要继续接受他这份好吗? 他接受不了。 当时穆云间甚至都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他看着泪如雨下的男人, 死亡的那一刻, 他觉得萧钦时哭的那么可怜, 被他杀死真是自己活该。 但从死亡的边缘回到正常的生活, 穆云间认为那一刻他居然还在怜悯萧钦时,才是他最大的悲哀。 他只有成为君子陶,才能把穆云间的一切都完全放下。 君子陶和萧钦时,以前没有过交集,以后也不会有任何交集。 他只会讨厌萧钦时,却不会再同情他。 穆云间想了一阵,还有些不信:“他当真走了?”
“当真。”
巩紫衣道:“夜明珠的事情官府也发了告示,说太子当时是抓错了人。告示贴了四日,他是四日前的晚上紧急离开的。”
“四日前,那不就是……” 穆云间眼珠微转,忽然笑出了声,道:“真没出息。”
萧钦时居然是被他吓走的!!! 这家伙平日里凶神恶煞,一副神魔勿挡之势,未料竟然被他一句话给吓得落荒而逃。 穆云间憋在心中的火气当即顺了下去,他立刻从雕板前站起,道:“今日买了什么?”
“就猜你要庆祝,买了只鸡,还有些排骨,做顿好的。”
穆云间立刻撸起袖子,兴高采烈:“我来烧火!”
他接着又道:“咱们半只鸡红烧半只鸡炖汤如何?”
“都依公子。”
穆云间直接去了门口,抱了一捆木柴进来,又道:“再过几日就要过年了,咱们抽个时间去采买年货吧!”
“好。”
“之前一直不敢张扬,如今萧钦时已经来过,我们都还活着……”穆云间顿了顿,道:“我想今年多买一些灯笼,再将咱们门口密集的竹林砍一下,清出一条路来,然后挂一条路的灯笼,你觉得如何?”
“他真的不会再来了么?”
穆云间想了想,道:“应该不会了吧,他这次回到西京,山高路远,路上就算是快马,不吃不喝一直赶路也得二十多天,除非他疯了才会再往这儿来。”
这里又不是现代,来回高铁几个小时,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萧钦时这一走,两个人这辈子应该都不会再见面了。 巩紫衣略作思索,似乎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便道:“即便他再过来,我们有没有路也不打紧。”
萧钦时又不是没来过。 穆云间笑出声,道:“正是。”
他一边烧着火,一边开始认真想着自己未来的规划。之前初到关州的时候,穆云间其实仅仅只是想要糊口,一开始只是与胭脂铺子做了些小生意。 但古代的时间实在有些难熬,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没有铺天盖地的八卦新闻,穆云间每日光是做些小盒子,根本无法打发时间。 一时技痒,这才开始做一些精雕细琢的小东西,未料拿去天音坊之后,居然真的有许多人喜欢。 在现代的时候,他的手艺其实也被师父表扬过,但是大部分的人都在关注他的脸和演技,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做自己喜欢的东西,摆在房间书架上的诸多雕品,也只是用来被公司立人设和宣发。 如今技艺出名,自然志得意满,心中欢喜。 但木雕这种东西,又不能每天闭门造车,穆云间便想着去拜访一些老师傅取取经,也意外知道了关京木匠们微薄的收入。 这才有了设计小雕盛景的想法。 只是没想到,居然还阴差阳错成了关州城的特色。 他其实不怎么想一直留在关州,这里风沙太大,空气太干,即便山中稍微好上一些,可一旦进一趟城,回来脸上就是一层暗黄的沙尘。 但靠近西京的地方,又不能去。 南方虽然四季如春,可蛇虫蟑螂又太肥硕。 海边虽然风景开阔,可又实在太晒。 北境呢,刚刚平定,虽说穆云敬死了,但穆云间却清楚,穆云敬只是一个小反派,书里还有一个大BOSS,这些日子以来,也没有听到他的任何消息,不知道是死是活,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搞事情。 思来想去,穆云间又有些颓丧…… 还是留在关州吧,大不了,明年他再呼吁大家多多种树! 关州哪哪都不好,但没有跟原书里的人物有任何牵扯,就是一等一的好。 那厢,萧钦时快马加鞭,一路前往西京,路上就像是有鬼在追一样。 每次驿站休息的时候,不是在廊下发呆,就是在石椅上发呆。 他这次过来因为想着实行抓捕,带了几十个高手,人多了,自然就会有人拖延一些速度,搁在往日,萧钦时只怕会不悦,但现在,他根本没有时间想这许多。 走走停停,一路回到关京的时候,却还是连元宵都没赶上。 放大家都回去休息,萧钦时走回了太子府。 出去三年府中一如既往,何孑在门口热烈地迎接了他,殷勤地问:“殿下终于回来了!奴才们已经准备好了热汤,殿下可要放松一下?”
暖池里雾气萦绕,熟悉的黑蔷薇屏风在雾气中渗出几分幽暗。 萧钦时走到池边,宽衣入水,微微向后仰头,放松下来, 恍惚之间,身后似乎进来一人,接了盆水,细软的手指抚过他的长发,把他的头放在盆中,素指撩起水浇在他的发间,轻声细语:“这样可以么?”
萧钦时缓缓睁开眼睛,怔怔望着对方犹带稚嫩的脸庞,然后,那张脸逐渐有了些变化,褪去稚气与娇艳,变得风流又秀雅。 萧钦时拘起水泼在了脸上。 是男人。 那张脸固然还是很美,但却已经褪去了所有的女气,那并不是他的太子妃。 太子妃…… 他已经没有太子妃了。 萧钦时失神落魄地从汤中起身,披着湿漉漉的长发,缓缓行出。 他望着太子府内熟悉的一切,徐徐转过曲折的长廊,一路回到主屋。 他立在屋内站了一阵,看着他伏过的桌案,睡过的大床,坐过的椅子,还有弄坏的朱红木柱。 手指擦过上方被修补过的刻痕,忆起他初入府时,愚蠢却漂亮的模样。 低笑一声。 缓缓行向后面的通房,伸手拨开门帘。 小床上仿佛躺着一个人,听到他的动静,撑身而起,揉着眼睛朝他看了过来。 萧钦时走过去,伸手—— 对方却又忽然变成了那副冷冰冰的模样。 君子陶。 他缩手,人影在眼前散去。 穆云间是他的妻,君子陶却只是一个小小的匠人。 他是男子,这辈子也无法成为他的妻。 萧钦时缓缓蹲在床头,双手交叠在床板上,把脸靠上去。 脚边忽然有了什么动静,他低头去看,床底下钻出了一条油光水滑的小狗。 四目相对。 “希望它以后长得再胖一些,就叫千斤吧……千斤,千斤,好不好呀?”
萧钦时站了起来。 恍惚了一阵,离开了这小小的通房。 千斤摇着肥硕的屁股,跟在他身后走出。 这时,何孑忽然从外面转入,手中捧着一封信:“太子殿下,这是公主离开西京之前让老奴交给您的。”
萧钦时打开了信封。 受萧不容的影响,她写起书信来十分直白。 第一句就是质问:你为什么不回我的信?还背着我自己跑去关州?! 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你一直不回我,我行李都收拾好了,母后都不许我出京!! 凭什么去个破关州也要跟你一起啊! 都怪你,害我在西京憋了那么久。 接下来终于进入正题:我本来不想去关州的,但既然你都去了,想必那小雕盛景的确值得一看。 我向父皇请命,要和楚煦一起去请君子陶雕一副贺寿图,等五月里祖母寿辰之日送给她。 下面是一段畅想:听说那君子陶不光手艺闻名关州,长得也是风流俊雅,你可见到了? 罢了,你肯定还是不会回我,若他当真生的如传言一般,兴许还能与我成就一段金玉良缘,把他拐回来给你当妹夫。 祝我马到成功吧。 萧钦时盯着面前的信件,捏着薄薄纸张的手指逐渐有些发白。 他脸色铁青地看向何孑:“这封信,是何时送来的?”
何孑瞧着他的脸色,心中打鼓,道:“是元宵那日。”
“元宵?!”
“正是,元宵的第二日,公主便与楚少将一起离开西京了。”
“十日了……” 萧钦时转身,瞳孔收缩,脸色越来越阴沉。 穆云间,穆云间不能是他的妻,可他,却会成为别人的夫…… 成为,女人的夫君。 呵。 他要成为别人的心上人,会有别人,在他心中扎根。 萧钦时什么都不是…… 他只能揽着那身从未被穿过的婚服,看着族谱上那个从未与他行过夫妻之礼的名字,孤独终老。 不,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穆云间是他的妻,无论他是男是女,都只能是他的! 他不杀他,不是为了成全他和其他女人的金玉良缘!!! ……可他的身份一旦暴露,就会死。 他是前朝皇子,甚至假扮女人接近皇室,无论他是不是有什么苦衷,他都会死。 穆云间会死。 萧钦时仰起脸望着房梁,他睫毛浓黑,在扩张的眼睑上像外伸展之时,犹如一根根黑刺。 衬得瞳孔中的那颗黑曜一般的眼珠,格外空洞可怖。 穆云间会死…… …… 死又如何。 他出神地想了一阵。 扩张的眼睑缓缓收缩,他逐渐镇定下来。 神色冰冷森寒。 穆云间就算死,也只能跟萧钦时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