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春的时候, 关州又下了一场大雪。
穆云间裹着大氅捧着手炉坐在屋檐下,透过院门看向门口蜿蜒的小路,那路两侧挂满了红灯笼, 明艳艳的, 红红火火,还带着浓郁的过年氛围。 萧钦时走了之后,果然再没有任何消息。 自打穿越以来,这是穆云间过的最舒心安逸的一个年。 他看到自己未来的人生就像那挂满灯笼的小路一般, 悠扬中充满着宁静的氛围。 这让他心中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 “嗯?”正餍足后仰在躺椅上的穆云间忽然发出疑问,他微微坐直, 看到那小路尽头, 缓缓行来一个青衣男子, 对方手持一把竹黄色的木伞, 伞上缀着漂亮的红色梅花。许是察觉到主人的注视,青衣人徐徐将伞往后, 露出了一张温和俊逸的脸。
看来是闻名而来的客人。 穆云间从躺椅上起身。 那男子见了,便将伞递给了身旁的绿衣女子, 遥遥拱手。 穆云间也急忙回礼。 同时前往院门迎接。 “可是关州名匠,君子陶, 君公子?”这人开口,嗓音醇厚柔和,眼尾含笑,略略冲散了点端庄自持,隐有几分桃花之相。 “名匠不敢当, 正是君子陶。”
穆云间道:“敢问阁下……”
“在下是北境来的商客, 想来关州做点小生意, 刚租下了一个门面, 准备里头放些讨巧的物件,听说君公子技艺高超,特意前来拜访。”“请。”
穆云间近日得闲,也没什么事,便把他领进门,倒了杯水。
这青衣公子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仔仔细细把自己的衣摆抚平,这才伸手递上了名帖,穆云间未料他这邀请居然如此郑重,接过来看了看,上面写着他准备邀请穆云间做的事情,还有自己的名字。 凌霄。 “凌公子。”穆云间在他对面坐下,将名帖放在桌上,没有直接答应,而是道:“不知公子想做什么?”
“凌霄。”
这人开口,纠正穆云间,道:“请公子唤在下全名。”
穆云间:“……抱歉,凌霄公子。”
这人似乎有些强迫症,不知为何,穆云间脑子里隐隐觉得这性格似乎有些眼熟。 这人纠正之后,又变得笑吟吟:“在下准备在关州开一间最大的青楼赌坊,需要公子做一些应景的版雕,这是草图。”
他身旁婢子取出一物,递给穆云间。 穆云间被青楼赌坊四个字震了一下,他前世只在演戏的时候去过夜总会,来到古代之后更是清静无为,连那种地方的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 他没有收那东西,道:“公子,要开青楼?”
“正是。”
这人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我瞧着这关京污浊晦暗,也没什么上得台面的东西,幸得公子这一手高超的手艺,才有几分样子,我愿意与公子联手,做些有益关京的雅事。”
……原来青楼在你们古人眼里是雅事。 看出穆云间的犹豫,这人又淡淡使了个眼色,婢子从袖中取出了一张银票。 穆云间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 一千两…… 这,这家伙到底什么人,出手如此阔绰。 “这是定金。”
定金?! 凌霄道:“待事成之后,还有三千两。”
还有三千两?! 除了刚来那会儿,跟着萧钦时混的时候,穆云间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三千两,他可以在关州城里买四套大院子! 就算是在西京外城,也能勉强买个小院子了。 他平静地坐着,逼迫自己把视线从上面收回,告诉自己,他要这么多钱其实也没什么用,整天待在山里,够吃够喝就行了…… 但是,但是,这是钱啊。 攒着不用也是香的啊。 ”咳。”
穆云间镇静地道:“看看草图吧。”
婢子很有眼力见地把草图打开,摊在桌上。 穆云间蹭地一下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眼珠子猛地往周围转去。 我去,我去,我去。 凌霄挑眉,似乎未料到他竟然反应如此之大。 “君公子……?”
“这,这个,我我做不了。”
穆云间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了,耳朵跟脖子全都是红的。
应该想到的,青楼里头,应景的东西能有什么? 凌霄微微愣了一下,唇角缓缓上扬,哈哈笑出了声,道:“君公子,今年多大了?”“二,二十了。”
“二十了。”
凌霄从桌前起身,微微偏头来看他,道:“也到娶妻的年纪了,公子,可有心仪之人?”
“……”听出他话里的揶揄之意,穆云间稍作镇定,抿唇道:“凌霄公子,你这个草图,我刻不了。”
这时,凌霄身边的婢子忽然猛地往后面看了一眼,眉头微微皱起,神情有几分疑惑。 凌霄手中的折扇敲了敲掌心,道:“这也不过是些助兴的东西,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人家画师画得,你如何就刻不得?”
穆云间清楚现代艺术里面也有不少这种东西,尤其是西方最为出名,若是叫他欣赏,倒也不是不能,只是这些东西,要经过他的手然后坦露在大众面前,却是做不到。 “我不太擅长此道。”
穆云间只能这样说。
这时门口缓缓进来了一个拄着木棍的人,穆云间急忙跑了出去,伸手扶住巩紫衣,道:“家里有人来了。”巩紫衣朝着墙拱了拱手。 穆云间把他的手正过来对着凌霄,凌霄便也还了一礼。 穆云间道:“这是我兄长君子阳,凌霄公子,你的单我接不得,请回吧。”
“这就下逐客令了?”
凌霄的神情似乎有些遗憾,道:“公子真的不考虑一下?这日后挂在我那店里头,借着我手下那些姑娘的花容月貌,公子说不定能扬名天下。”
“做不了。”
穆云间把巩紫衣扶进屋内,皱眉道:“这些东西,我欣赏不了,您的店里,我也不会去,我也不需要借姑娘们出名。”
凌霄无奈笑了下,让婢子收起草图,道:“公子之冰清玉洁,实在让凌霄大开眼界。”
穆云间:“……” 老阴阳人了。 “不过,公子对钱财不屑一顾之品性,也实在让凌霄佩服,凌霄想与公子交个朋友,可好?”
“……来到这个小院的,只要没有恶意,就都是我的朋友。”
“那等在下的店面开张之日,还请公子登门剪彩。”
“到时候看吧……”穆云间没直接答应。 凌霄没有多留,转身走出了小院,行出竹林的时候,忽然发出几声朗笑:“这个君子陶,真是有意思。”
“主人不请他了?”
“他既然不愿,也没必要强人所难。”
这人和和气气地道:“咱们另请高明吧。”
婢子笑道:“这不像是主人的风格。”
“我们初来乍到,还是不要得罪当地人。”
凌霄想起方才那人跳脚赤红的脸,又是一笑:“好多年未曾见到这般……”
他眸子微微暗了暗,却又忽然止步,偏头望向小院的方向,神情若有所思。 “他那个大哥……似乎是个会武之人,你可瞧出什么端倪?”“未曾。”
婢子道:“但君子陶只是个小小匠人,听说他们也是从北境逃难来的,他那哥哥的眼睛也是在途中瞎的,想必不是什么高手。”
“这瞎眼之人,倒是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凌霄转身,婢子即刻举伞跟上,冒着薄薄的雪片,声音渐远:“主人说的是被那蠢货刺瞎眼睛的刀客?”
“是啊……也不知那可怜人身在何处,有没有找到当年逃跑的小公主。”
“穆云敬被小疯狗剐的时候他都没出现,想必中了埋伏,早就死了。”
他们一路下了山,院子里,巩紫衣一直屏息等到那脚步声彻底离开,才猛地摘下了目上白纱,大步走出,道:“他找你何事?”
“他说要在关州城里开个青楼赌坊,想让我做些版雕挂在里头。”
“不可与他走的太近。”
巩紫衣脸色微微变幻,道:“没想到,他居然没死……也是,他那种人,怎么可能那么轻易死。”
这话一出,穆云间忽然也是心中一凉。 不会吧。 他都跑到西北来了,居然还能遇到书中人物。 凌霄……难怪他那不经意的强迫症看上去那么眼熟,书中的最大的反派,搅弄全书风云,当年亲自出手设计萧钦时中心魔盏,后来又围困萧不容的人,不就也有这些特征。 穆云间顺着巩紫衣的话道:“他是谁。”
“穆澈。”
巩紫衣庆幸自己方才来到院中看到对方的婢子,便及时退出去在眼上缠了白纱,道:“他是您祖父在外的私生子,这些年来,一直在辅佐穆云敬,支持他东山再起。”
果然是他。 穆云间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这个幕后之人,还是出现了。 这些事情要从原书开头讲起,穆澈是穆凛老爹在外面跟一个青楼女子生的,自幼便在青楼长大,但他娘一直告诉他,他爹是天子,所以打小就一直教他贵族礼仪,一直把他藏着掖着,那青楼里的其他阿姨也都护着他。 穆澈也清楚这一点,从小就很听娘的话,用心读圣贤书,想着长大之后可以被接回皇宫,可以做个王爷,辅佐兄长,逐鹿天下。 后来他娘死了,青楼倒了。他便起身去了西京,想要认亲,可他十分不幸的遇到了当时还是太子的穆凛。穆澈那会儿只有十来岁,还算单纯,上去便管对方叫哥,拿出了亲爹留下的信物。 穆凛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阵,收下信物把他接回了太子府。 穆澈以为自己的好日子就要到了,未料却遭到了穆凛的折辱与毒打。 穆凛逼他钻自己的胯,还命下人在他身上浇污秽之物,约上几个狐朋狗友,把他是自己父亲私生子的事情拿出来哈哈逗乐。 “这种玩意儿,也配说自己是皇子?”
那些年里,穆凛一直在告诉他:“你就是粪坑里的蛆,泥潭里的虫,你娘是妓,你就是婢,这辈子,也别想成为孤的兄弟。”
穆澈饱受折辱多年,才终于从穆凛手下逃出,强迫症也是在那个时候得的。 后来,他眼睁睁看着羞辱自己的人登上了大位。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开始搅弄整个皇朝,他寻来多名美艳女子送给穆凛,哄这本就不怎么聪明的玩意儿沉迷享乐,又暗中鼓舞其他有野心的王爷谋朝篡位,后来,战事便起来了。 穆澈那个时候已经是全国青楼赌坊的龙头老大,手中金银无数,他日日睡在金银粪土之中,脑中却时常忆起当年被折辱的事情。 谁有野心,他便送钱给谁,搞得到处一团大乱,家不家国不国。 他准备趁乱挟持某个王爷登基,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萧不容会从乱世之中杀出来。他费尽心机,却给萧不容做了嫁衣,助他登上了皇位。 后来,他手里有了穆云敬这个蠢货,又利用对方多次出手,比如登基之前行刺萧钦时,利用齐啸虎的仇人请君入瓮,后来的后来,他又在山中围困萧不容,击杀楚阳。 如果不是穆云间意外来到这个世界,萧不容即便登上皇位,杀死穆澈,身旁也早已没有了可用之人。 当真是独享无边孤寂。 “公子在想什么?”
穆云间摇了摇头,他只是觉得心情有些复杂。 今日第一次见了这大反派,固然知道他是原著之中手段最阴险,城府最深沉之人,穆云间还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原著之中,他被萧不容拉弓射死的凄惨模样。 ”公子。”
巩紫衣道:“不能让他知道您是穆家人。”
巩紫衣的提醒让穆云间心中猛地一哆嗦。 是的,如今穆云敬死了,穆澈只是私生子,没有足够的号召力可以起义,可要是让他知道,穆云间是个男子,还曾男扮女装从萧钦时手下逃脱…… “他,他来关州,为什么?”
“不知。”
巩紫衣神色凝重:“但此人心机深沉,野心极大,想必不会甘心常居一隅。”
穆云间立马点头,发誓一定要离他远远的。 同时也在思考离开关州的可能。 还去把家里的钱财都仔细点数了一下,既然这搅弄风云之人来了关州,想必这里不会安宁。 他心中愁苦,觉得自己真是惨,太惨了,好不容易刚刚过上好日子,居然又要颠沛流离。 最惨的是,第二日,那大反派居然又来了他的别院,笑吟吟地又献上一副海棠花开的草图。 “我买了个宅子,想请公子雕一副木屏风,这图,应当做得了吧?”
穆云间:“……我近日,可能,没时间。”
“公子,莫不是嫌弃我这开青楼之人,觉得污秽?”
他眼眸透亮,话语里有些调侃和逗弄,唇角似笑非笑。 穆云间想了想,道:“公子误会了,只是我最近还要为胭脂铺子画盒样,春季当上新品了。”
“原来公子还会绘画。”
穆澈一下子来了兴趣,“可否为在下画一副人像?”
“……”这倒也,不是难事。 穆云间花了一下午的时间,为他画了副像,对方便乐呵呵地摇着扇子坐在阳光下,半眯着眼睛,一副十分享受的样子。 心中有些嘟囔,明明是超级大反派,但看上去还不如萧钦时来的可怕。 萧素素和楚煦一路游山玩水,走马观花,到关州的时候,已经是碧草如茵,盛江旁的柳枝皆抽出了新芽儿。 她让楚煦带人找了个明客栈住下,自己溜出去逛了一阵,白日里小雕盛景那边没什么人,据说到了晚上才会热闹起来。 逛了小半日,回到客栈的时候,楚煦已经给她铺好了床铺,见她一脸怒意,不由一愣:“怎么,这刚到地方,谁又惹你了?”
“君子陶!”
萧素素愤怒地道:“他竟然是个花花公子,青楼嫖·客!!!”
楚煦:“啊?”
“听说他时常往返青楼赌坊,日日与那青楼的姑娘们混在一处!这种人做出来的东西,如何能献给祖母?也配登大雅之堂?!”
她愤怒地道:“恶心!肮脏!不知羞耻!最烦这些不守男德的家伙!什么小雕盛景,我看是名不副实,贻笑大方!”
手中长鞭啪地拍在客栈的地面,木地板当场皴裂开来。 “还有脸以美男子自居,一个男人连自己的贞洁都受不住,真是下贱!银荡!!”
想着自己一路奔着对方的美名而来,萧素素就想把整个关州都掀了:“走,现在就走!什么玩意儿,也配得上本公主跑这么久!”
楚煦被她爆发的脾气吓到,道:“可是,方才我接到消息,太子明日便能与咱们会合了。”
“哼。”
萧素素道:“还不如我兄长来得忠贞,我嫂嫂失踪之后,他不惜与其婚服成亲,也要让嫂嫂的名字进入族谱,更是天南地北的找了整整三年,一日未曾忘记过她,甚至这些年里,连与同龄女子说话都没有过!”
“君子陶这个垃圾,与我兄长比起来,实在是不堪入目,谁若是与这种人婚配,真是倒了大霉!”
楚煦咳了咳,道:“你说的没错。”
“倒霉催的。”
萧素素道:“怎么这世上的男人,都是如此肮脏。”
“……我没进过青楼。”
“你敢进?!”
萧素素又一鞭子抽了过来,楚煦急忙躲过,听她正义凛然道:“你是我最好的兄弟,若敢做出毁我三观之事,我定与你绝交!”
楚煦:“我,我定向太子殿下学习,做个忠贞之人。”
此刻,忠贞的榜样,正策马疾驰,马匹刚刚跨过关州地界的石碑。 他的身后,是哈赤哈赤跑的气喘吁吁的灰黄小狗。 小狗已经大变样,一身浑圆的肥膘经过一个多月的跋涉,变得干瘪不少。 这忠贞之人在前方勒紧马缰,拧眉看向后方:“没用的东西,若非等你,我早已见到他了。”
千斤:哈赤,哈赤,哈赤,哈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