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长见孙媳妇冲自己点头,面色缓和下来,抽了一口烟袋,道:“既然是生子在城里得了贵人的青眼,那有个童养媳的妹妹就着实不妥了,若是我不替你出头,倒显得我这个族长不为子孙着想了。也罢,我就走这一趟,不过,何忠可是洪子的堂叔,又不太好说话,你们要想好如何说服他,到时候我不反对就是了。”
张氏连连道谢,程伊心中暗骂老狐狸,收了礼不办事,但面上还是笑着说“辛苦老人家了”。 族长带着几人又去了村长家,村长家住着何家村最好的房子,家人也穿戴得更好一些。程伊不禁感叹,看起来古代现代都一个样,当官的总不会缺了钱,至于钱从哪里来的,就不好说了。 村长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脸膛黑红,留着络腮胡子,看起来不太好惹。一听说张氏要将女儿领走,大嗓门嚷嚷着“不行!不守信用!即便是村长也不能以势压人”的话,族长在一旁咳嗽了一声,示意程伊给村长送礼,程伊翻了个白眼,拉过一旁正在看热闹的村长夫人,将一锭十两的银元宝塞进她手里。村长夫人到底是见识过的,见了元宝也没有多惊讶,将银子塞进袖口里,笑着给大家上茶,趁着喝茶的功夫把村长洪子叫进里屋,不一会儿村长出来就改了口,说答应跟程伊他们走一趟,跟族长一样,只是不反对,到时候如何解决还要看程伊和张氏。 程伊心中暗暗咬牙,这些人都好生奸猾,十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收了钱眼睛都不眨一下。据说何忠是位更难缠的主儿,这一趟赎人的过程想必不会太顺利。 族长和村长都坐着程伊的驴车,路上还不忘问程伊那位贵人到底姓甚名谁,程伊只说不方便告知,便不多言了。但两人打量程伊的穿着和气度,再加上程伊出手十分大方,便也不疑有他。更何况张氏这一家自从何玉山病死之后便事情不断,张氏本身又有病,东借西借的,给村上和族里添了不少麻烦,他们一家都迁出去,也未必是坏事。 到了何忠家,一行人下了车。大宝二宝跟在程伊身后,小黑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程伊也没空去找,随着族长和村长进了何忠家的门。 一下子来了好几个人,族长和村长都来了,何忠家的大儿媳妇有点慌,先跟族长打了声招呼,又问村长:“大哥,你们怎么都来了?”
仔细一看后面还跟着张氏,顿时脸上挂了霜,问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说病得动不了吗?”
语气不善,眼神带刀,一看就是个泼妇。
张氏尴尬地笑了笑,没说什么。 村长点了点头,道:“先进去再说吧!老叔在家吗?”那媳妇点了点头,道:“在家呢!刚从地里回来,说要看看化冻得怎么样了。”
“哦哦。”
那媳妇让族长和村长进了屋,对张氏和程伊等人不理不睬,径自先进了屋子。程伊一手搀着张氏,一手领着二宝,大宝在二宝的另一边,紧紧牵着弟弟的手。 何忠家是个大家庭,三个儿子有两个成了亲,小儿子去年定了亲,还有一个刚刚八岁的女儿。两个儿媳妇各自都生了两个孩子,大儿媳生的是长孙,今年七岁,何云儿就是给他做童养媳。如今娶个媳妇最少也要二十两银子,何忠家虽然有点积蓄,但子孙众多,娶亲的压力很大。何忠觑着张氏病重何汉生久未归家的空子,将何云儿用半袋米换了过来。一个十二岁的大姑娘,能挑能扛,针线也好,模样又俊,白捡来一样,给全家白干八年的活儿,再让长孙圆房成婚。八年之后,何云儿也才十九岁,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岁数大的媳妇会疼人,孙子也能享福,怎么想这都是一桩合算的买卖。何忠为了这件事,特意给族长和村长送了点小礼,村长虽然是他的侄子,但该表示的意思还是要表示的,这事就这么成了。 如今见族长和村长带着张氏过来,族长垂着眼睛不说话,洪子又给自己使眼色,便知道定是童养媳的事情生了枝节。不管是什么枝节,何忠都打定一个主意,一个大活人,虽然是便宜进来的,但若是不能顶了未来几十年的好处,是绝对不能放出去的。至于一个大活人的几十年光阴到底是个什么价儿,就看双方怎么谈了。 何忠请众人坐下,他和族长是同一辈的人,和族长寒暄了几句,便高声喊着给大家烧水泡茶。 不一会儿,何忠的大儿媳妇带着一个身量纤细的女孩儿走了进来,那女孩儿面容姣好,就是黄瘦得很,跟个纸片一样单薄,一看就是长期营养不良。女孩儿手里提着一个大水壶,垂着头跟在何忠大儿媳妇身后,听自己的婆婆说倒水,便举起水壶给好几个大碗倒水。那壶重得很,女孩儿的胳膊不停颤抖着,好像随时要将水壶掉在地上似的。 张氏眼中已经蓄满了泪水,张嘴说了一声“云儿”,颤颤巍巍地想要站起来,奈何腿软无力,一屁股又坐了回去,程伊忙扶住他,这才没有跌到地上。 何云儿听到了娘的声音,惊得手一抖,差点将大碗碰到地上。何忠的大儿媳妇急忙接住了,恼怒地瞪了何云儿一眼。 何云儿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娘,见好几日都卧床不起的张氏正穿戴整齐地坐着,眼中含泪地望着自己,何云儿的惊讶激动溢于言表,想要奔过去叫娘,看了看身边脸色不善的婆婆,又止住了脚步。 满屋子的人,一个先开口提赎人的都没有,何忠也不召唤何云儿过来见自己的娘亲,直接就赶人道:“倒完了水就出去吧,把猪喂了!”
何忠大儿媳妇答应了一声,拉着何云儿往外走,何云儿挣扎了一下,见挣脱不动,只好咬着嘴唇跟在后边。 程伊“噌”地一下站起身来,快步走到何云儿身后,一把拽住了何云儿的手,稍一用力拉到自己面前,何忠大儿媳妇猛地冷不防地滑脱了手,何云儿便被程伊扯到众人面前。 程伊拉着何云儿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笑着对张氏夸赞道:“真是个好姑娘,模样好,性情好,最难得是孝顺,怪不得嫂子舍不得呢,要是我的女儿,我也舍不得!”
张氏此时也站了起来,慢慢走到何云儿身边,程伊将何云儿推到张氏怀里,母女两个紧紧相拥,泣不成声。 何忠的脸色很难看,何忠大儿媳妇要过来拉开何云儿,程伊一闪身挡住了,笑道:“这位大妹子,人家母女相见,话都还没说上,有什么事咱们待会儿再说哈!”
何忠大儿媳妇见挨不到何云儿,屋里又这么多长辈在场,不好打人撒泼,气得跺了跺脚,开门出去了。 程伊转过脸对族长笑道:“二叔您德高望重,还请您老替这对苦命的母女说句话啊!”
族长咳了咳,喝了一口水,对何忠道:“老弟啊,我和洪子今天过来,主要是为了何云儿的事。生子在城里有了好主顾,想要接他们母女进城谋生。云儿虽然给了你家,但所幸时日尚短。我看他们母女分离实在是可怜,大家都是同宗同姓,不如今日便将云儿让他们领了回去,也算成全了她们母女一场。你这里有什么想法,也尽可以提。但那位贵人身份特殊,咱们最好还是不要得罪,这也是为了族人考虑不是。毕竟生子若是有了出息,将来也会念着你的好。洪子也是这个意思,是吧?”
村长心里骂了一句“老东西,惯会甩锅的!”
面上还是点了点头,道:“老叔,确实是这样的。您是怎么个意思,给我们说说?”
何忠老神在在地抽着烟,一语不发。何忠的老伴儿并三个儿子两个儿媳妇都进来了,还有两个小孩子抱着的抱着背着的背着,屋子里一下子涌进来这么多何家人,程伊顿时觉得呼吸都不顺畅了。 何忠循着屋子看了一圈,嘴角涌上一丝笑意,开口道:“二哥,您老人家一习话,恩威并施,老弟我真是胜读十年书啊!”
族长脸上现出一丝尴尬,道:“我也是把话说到前头,分析利弊,说道情理,之后究竟怎么办,你们自己商量吧!”
说罢,眼观鼻鼻观心地入起定来。
何忠面不改色,又转向村长:“洪子,你也来逼你老叔?”村长忙摆手,道:“老叔说的哪里话?我何时逼过你?咱们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到什么时候我都是你的亲侄儿。只不过我身为一村之长,本来就有调节纠纷的责任。张氏既然找到我,我也不能不管不是?但清官难断家务事,这是你家和张氏的事,还要你们自己商量着解决,我和二叔今天坐在这里,结果如何,最后也会给大家一个公断。”
村长说到这里,向张氏道:“张氏,你说你想赎回你的女儿,我和二叔看在一族同村的份上,陪你一道来了。至于你们如何谈判、能不能接回你的女儿,就看你自己的了。成与不成,我和二叔为你们做个见证,必不教两方反悔,给你一个定心丸吃。如何?”
这两个人的意思很明白:我们不会做谁的说客,只做见证人。敢情猪肉糕点和十两白银等于没发挥作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