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澄仔细听他的话，梁川的音调怪怪的，像哽咽。
“你们一家人没有生活在一起？”“没有，”梁川顿了顿又说，“曾经有，很短，后来没有。”
戚澄不知该如何接话。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感觉到他的复杂。 譬如，每一次在书屋遇见梁川，戚澄都觉得他捧着书阅读的模样复古得像经典名著里走出来的贵公子，她一度以为他只是个高级宅男，直到看了艾窦秀出来的视频，目睹了梁川跳伞，滑雪，开着四驱穿越沙漠无人区，她又被他身上的现代摩登折服。 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掌握那么多技能，除非从三岁时就开始狂奔，她想他一定来自高知之家，无忧无虑，饱足地被爱养大。 其实，她并不真的了解他。 见戚澄只拿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望着自己，梁川再次开口说：“她精神崩溃了，现在住在精神卫生中心，病得严重，完全不认得人，也无法与人交流。要不是有报告证明我和她之间的关系，我也完全认不出她。”
戚澄皱起了眉头，甚至忘了在一秒钟之内松开。 她一直认为梁川是个完人。所谓完人，不仅是内外兼具，围绕着他的一切也都应该是完美无瑕的。有时候，戚澄甚至觉得自己不该闯入书屋，介入了梁川的生活，她觉得自己不够格与他搭上关联。 梁川诉说的私隐让戚澄感到紧张。 戚澄是个内向的人，并不热衷自我暴露，也畏惧别人那样做。当他人对其开放领地时，她会觉得自己的领地也在被侵犯，总想着应该要交换些什么，既然别人告诉了她一些秘密，她就该也说出些什么才算公平。 “吓到你了？”
梁川问。
“没有……”戚澄抿了抿发干的嘴唇，说，“我父亲也有病，是腰伤，年轻的时候落下的病根，一直没办法工作……” “是吗？那你母亲一定很辛苦。”梁川轻轻叹息，又说，“不用的，戚澄，无需交换，你肯在我身边做个听众，已经是最大的安慰。”
被梁川一语点破心事，戚澄猛地停下脚步。他还在对她微笑，即便心事沉重，他也没忘小心处理她的情绪，让人没法不感动。 “我能做什么呢？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
她说。
梁川望着她，夜色遮蔽住他眼底的波澜。 想了想，戚澄笨拙地伸出手，轻轻放在梁川的后背。当她还在犹豫是该抚摸还是拍打，该用多大的力气时，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拽入了温暖的怀抱。 戚澄吓出了表情，她睁圆了雪亮的眼睛，长睫毛慌张地翕动着。梁川在紧紧拥抱她，因为一只胳膊绕在他的后背上，她整个儿撞进梁川的怀里，那一瞬间，甚至能感觉到他肌肉回弹的力量。 戚澄僵成了木头人，唯有澎湃的心跳提醒她确实是活着的。 她的脸上出现红晕，想要反抗，可耳边传来梁川沉重的叹息，令她心软。她想：“算了……算了……抱就抱一下吧，就当在商场装了一天熊，都是被人抱，没什么大不了……” 戚澄渐渐松弛下来，她想起了年幼时的玩伴唐美心。 小时候，戚澄很羡慕唐美心，因为她有一个温柔的好妈妈。每当唐美心哭泣，她的妈妈总是拥住她，嘴里念念叨叨地哄她。戚澄认真观察过，唐美心的妈妈有一双有魔力的大掌，她喜欢展开大掌摩挲唐美心的后背，一下跟着一下，在那样的安抚下，唐美心不论多伤心，最终都会咯咯笑出声。 那时，戚澄总扒着木门偷看，别人家的舐犊之情深刻在戚澄的脑海，至今仍会重现在她的梦境，足够她羡慕一生。 此刻，戚澄能想到的最好的安抚就是唐美心妈妈摩挲的大掌，她鼓起勇气缓缓举起手臂，僵直的指头一根根展开，她刚想把最好的安抚赠给梁川，他就放开了她。 他们避开对视，尴尬地原地转了个半圈，都在思考该说点什么来打破这样的僵局。 梁川与人交流的利器是真实，而戚澄则刚好相反，她总是掩饰，隐藏。他们同时转身，同时开了口。 “谢谢你……” “今天是二十四节气中的小满……” 梁川愣了神，他困惑地看着戚澄红扑扑的脸，她则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也愣住了。 沟通学的书上都是这么说的，最平和的破冰方式就是聊天气。可是夜里不能聊阳光灿烂，也不能聊多云转晴，戚澄觉得自己好聪明，聊二十四节气，真是秀得厉害。可是她自以为是的聪明遇见真挚的情感流露，实在是弱得像个脱线的十三点。 好在，梁川不为难她，而是顺着她的话延续了莫名其妙的话题，他问：“小满？物致于此小得盈满，是这个吗？”戚澄僵硬地转身，尴尬地迈步走远。 与贺哲的重逢，大大地挫伤了戚澄纯真的心。这一个星期，她看谁都觉得是披着人皮的恶魔。唯独对梁川，戚澄做不到恶意揣测。他就是有这样的魔力，哪怕早就识破他的中文很灵，哪怕早知道他也不是不说假话的人，但她就是信任他。 戚澄想自己真是个蠢材，吃了大亏，仍然不长记性。她当他是珍贵的双面绣，无论哪一面，都精美绝伦。可是，人无完人，亦是千古真理。他的底色是什么？会和她想象的一样吗？ “为什么呢？”
梁川快步跟上来，终于忍不住疑惑，开口问道，“我以为你好了以后会很快乐，出什么事了？为什么你看起来这么难过？”
果然，他什么都知道了，他不仅识破了她的面具，还透过面具看到了她的本真。 戚澄的眼睛一下红了，委屈涌上心头。她的情绪一松，所有的禁忌都被丢在了脑后。她下意识地笑出来，肌肉记忆自然而然地牵动她的嘴唇向耳根扯。 终于等来了她的笑颜，但梁川却更困惑了，并且为之隐隐伤感。 戚澄的笑变了，失去了天光重现的感染力，她的脸在笑，眼睛却在流泪。他真想再抱抱她，像刚刚她企图安慰自己那样，冲过束缚，给她一个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