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惯来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在乡下村野里蹦跶蹦跶也就算了,哪敢在官老爷面前拿乔耍横?除非她不想要命了。但就这么离开,她又着实不甘心,恨恨放下话来,“明天把厢房收拾好,桌椅板凳枕头被褥都准备齐全了,我后天就搬来住!”
刘氏打定了主意,坚决不能让周氏一家人占尽了便宜去。等她搬过来,非得好好教训这群不敬长辈的东西。 季菀一眼就看穿她的心思,眼里闪过一丝嘲讽,笑道:“奶奶是一个人搬过来吗?”
“阿云和阿松当然一起!”
刘氏态度桀骜,俨然已经将这宅子当做自己的所有物。 “这样啊。”
季菀笑容依旧,“路程远,奶奶既要过来,肯定得多住几日。可这样一来,家里就没人了,万一三叔回来,谁给做饭呢?还有家里的农活,岂不是就耽误了?”
刘氏原本就是打定主意搬过来后就在这住一辈子的,宅子里有丫鬟仆人伺候着,锦衣玉食的,谁还愿意回乡下过苦日子?当然这话不能说出来,她冷眼睥睨着季菀,“让你收拾就收拾,哪来那么多废话?现在又没到秋收的季节,能有什么农活?你三叔平日忙,一个月也难回来一次,真放假的时候,让他直接来这边就是。”
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周氏既已分出来了,家里又没有男主人,就更得忌讳一些,省得给人抓到把柄说闲话。季远虽是小叔子,但也是外男,若时常来周氏家里,左邻右舍看见了,不定得在背后怎么说道。 刘氏那脸皮厚耍浑的性格,真闹出笑话来,绝对会把所有脏水往周氏身上泼,然后理所当然的把他们全家赶出去,自己鸠占鹊巢。 季菀眼底划过一丝轻蔑,面上却不显。 “知道了,奶奶,天色不早了,您赶紧上路吧,我已经让人准备了马车,送你们到家门。”
她笑容可掬,神色恭谨,看在刘氏眼里,便是无计可施只得妥协了。又听说有马车接送,刘氏就更得意了,不忘叮嘱道:“把你屋里那扇屏风给我搬过去,还有那架子上的物件,全都搬去西厢房,枕头被褥全都的是鸭绒的,还有衣裳鞋袜,必须得是绸缎。还要添置几个丫鬟过来伺候…” 这哪像是过来住几天的姿态? 周氏抿了抿唇,没打断,等她说完后,才让人送她出了门。 季容气得不行,“娘,姐姐,真让奶奶搬来跟我们一起住?她若搬来,肯定不愿意走,保不齐以后还得把我们的宅子也给讹了去。”
不是季容小气以恶度人,实在是太清楚这个奶奶的脾性。刁钻霸道,蛮不讲理,颠倒黑白,为老不尊。要真在这住几天,绝对会到处宣扬这宅子是她儿子买的。住着住着,就走不了了。她是长辈,又不能把她赶出去,只能任由她吸血。 “放心吧,她不敢。”
季菀才不会让刘氏来打扰他们的新生活。 季容疑惑的看着她,“姐姐,你是不是有办法了?”
在季容眼里,姐姐漂亮又聪明,什么事都难不倒她。 “傻姑娘,你忘了当初咱们分家的时候,三叔亲口承认要奉养奶奶的?”
季菀宠溺的摸摸她的头,“如果奶奶一直在咱们这儿住着,落在外人眼里,那就是她无家可归。也就是说,三叔不孝。三婶子刚死,三叔好容易恢复了自由身,就等着三年后参加科考取得功名。如果落得了个不孝的名声,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资格参加科考。那么你说,他会怎么做?”
季容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为表孝道,三叔肯定会亲自来接奶奶回家,而且为避免闲言碎语,以后奶奶都不敢轻易来咱们家窜门了。”
“正是。”
季远把自己的前途看得比什么都重,刘氏又将这个小儿子看得如同命根子。哪怕为了儿子的前途,她也得消停消停。 “不早了,洗洗睡吧。”
姐妹俩一人多了一个贴身丫鬟,向凡和向白。这两人是齐纠送过来的,原先在齐府是三等丫鬟,现在成了主子身边的一等贴身侍婢,自然欣喜,伺候得相当用心。 白日里周氏和邱氏说起家里还要添置仆人的事,邱氏记在了心里,第二日就带了牙婆来。 “她是牙行掌事的,我们家这两年从她手里买了不少人,是个信得过的,妹妹大可放心。”
刚搬来登县,无论人脉还是市场行情,周氏几乎是一头蒙,自不如邱氏熟稔。 “有劳夫人了。”
邱氏有意交好,她自不会冷脸拒绝。 “你看你,又说客气话了不是?”
邱氏看出她对自己还是有些疏离,也不在意,笑道:“妹妹家已买过人,也是有经验的,我就不掺和了,你慢慢挑。我府里还有些内务,便先走了。”
周氏含笑点头,“郑清,送江夫人出去。”
“是。”
最终周氏买了八个人,四个洒扫丫鬟,四个粗使婆子,共十五两银子。 “娘。”
该添置的器件和奴仆也都添置完了,季菀满意之余又想起另一件事。 “阿珩明年就五岁了,我想着,还是该送他去上私塾读书。”
周氏满脸笑容,“这事我已经想过了。等明年开春后,就着手安排。你和阿容也不能闲着,现在家里人多了,生意上的事儿用不着你事必躬亲。闲下来,多练练才艺,琴棋书画,女红刺绣,都不能落下。”
季菀:“…” 琴棋书画女红刺绣…小说里那些女主个个学得快学得精,落到自个儿身上,才知道多苦多累。 好在这身体的原主人学过,有基础,寻摸着记忆,倒也轻松。只是每日课程太多,季菀表示压力山大。 可每当她想偷懒的时候,看看学得认真且乐在其中的妹妹,心里那股子怨念便消失了。人家比她小两岁呢都没一句抱怨,她好歹活了两辈子,这点累都受不得?那也忒丢人了。 于是只好咬牙继续坚持。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刘氏来了。她学聪明了,给了周氏足够的时间去添置那些所谓的家具用品,才领着季云和季松登门。 她什么都没带,身上一个包裹都没有,摆明了要啃周氏。 这天邱氏刚好也在,正在正厅与周氏说话,前头的丫鬟来禀报,周氏先是诧异了一下,便一脸歉意对邱氏道:“夫人稍等,我婆母来了,我得去前头迎接。”
邱氏早就知道季家分家了,虽不知道老太太是跟着谁的。但周氏上有大伯子,下有小叔,怎么着婆母也不该由她一个寡妇养老。否则那日搬家就该直接住进来了。 她稍稍一想就大约猜出了情由,怕是那老太太眼见着媳妇富贵了,想要来打秋风吸血吧?她眼神讽刺,脸上却带了笑意,起身道:“原是我叨扰,怎能耽误了妹妹的正事?老太太是长辈,哪有客人坐在堂屋等长辈的道理?这样吧,我和妹妹一起去。”
两人前脚出了正厅,后脚季菀便得知了消息。 她微笑看向跟着邱氏过来的郭家两姐妹,“今儿个真是赶巧,我三叔家的堂妹堂弟来了,你们就留在这里吃中午饭吧,也见见我奶奶。”
邱氏和周氏前半生有着相似的经历,两个女人喜好什么的倒是也十分投契,邱氏几乎天天都带着女儿过来拜访。 郭燕十二岁,郭丽九岁,四个女孩子年龄相近,凑在一起倒也热闹。熟悉后,郭燕便与季菀说起了自己搬来登县的经过。 那时已经快过年。 因着杨胡氏的接济,他们姐弟三总算能过个饱年了。郭燕将没用完的钱拿去买了米和面,又下河摸了鱼,准备过年吃。 郭燕正在门口杀鱼,邱氏乘着马车,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来了。 邱氏是从桃花村出去的,村民们自然都认识她。当丫鬟掀开车帘,小心翼翼的扶着她下车。那一身的华贵锦缎,抬手举止间的富贵雍容,让郭燕一度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 母亲的美,从来都是朴实和低调的,何时这般的明艳张扬? 这或许就是母亲丢下他们姐弟三改嫁的原因吧。 那个女人缓缓走来,踩着上好锦绣绵鞋,走在乡间泥地里,显得格格不入。 她说:“燕姐儿,我来接你们了。”
郭燕努力抬头,看见多年不见的母亲,眼中竟含了微微水光。 那双眼睛一如儿时那般温柔慈爱,让她觉得,母亲并不是那么冷血无情,甚至她从未抛弃过自己的孩子,只是出了一趟远门而已。 但奶奶的话言犹在耳。 “她气死了你们爹,改嫁去做富太太了,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以后谁都不许再提这个女人,我郭家也没有这样的儿媳!”
奶奶每每提到母亲,都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铁青。 郭燕还记得,父亲病入膏肓之时,母亲担忧得落泪。父亲死的那天,母亲也哭得要晕过去。可她不懂,为何父亲尸骨未寒,母亲就不告而别,一去不回? 那时她只有八岁,还只是个孩子。刚刚失去了父亲,又没了娘。那是她人生最黑暗的一段时光。 再后来,爷爷奶奶也相继去世… 面对漏风的屋顶,破败的房子,以及哭泣无依的弟弟妹妹,郭燕咬牙担起了长姐的责任,用她瘦弱的肩膀扛起了那个风雨飘摇的家。她咬牙将血泪往肚子里吞的时候,夜里偷偷流泪的时候,想必也时常想念自己的生母,想要一个温暖的怀抱,想得到母亲的安慰疼惜。 所以当邱氏带着温柔慈爱的笑回来接她们的时候,郭燕的心里不是没有触动。那是一个孩子,对于母亲本能的依赖。 正因这份与生俱来的依赖和爱,才会让她在被抛弃后,那么恨自己的母亲。 其实在爷爷奶奶去世的时候,郭燕去找过自己的母亲。但门房不让她进,说夫人刚生完小公子,正在坐月子… 当时门房看她满身补丁,眼神里满满的都是嫌弃,未等她说自己是他们夫人的女儿,就将她赶走了。 母亲改嫁,并且又生下了小弟弟,不要他们了… 九岁的郭燕站在江府外的长街上,痴痴的盯着那高大的门匾,心里涌现出从未有过的恨意和绝望。 在那之前,她总是抱有幻想的,觉得那么疼她的娘肯定不会不要她。可在那一刻,她认清了现实。 所以当母亲风光的来接他们的时候,她短暂的震惊过后,便拒绝了。 可她要为弟弟妹妹们考虑未来。 爷爷奶奶已经去世,全靠她一人支撑,她人小力微,也无法下地耕种,家里欠了一屁股债。再这么下去,她们姐妹俩便只能去卖身做丫鬟了。她自己无所谓,却不愿弟弟妹妹跟着受苦。卖身为奴,一辈子都不得自由。 父亲在泉下有知,怕是也会不得安宁。 那女人说了,把他们姐弟三接去过好日子,以后一定好好照顾他们。她哭得伤心,说得恳切,言语中全是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的慈爱与关怀。郭燕不信,年幼的弟弟却对幼时的记忆不甚清晰,一个孩子对母爱本能的渴望让狗蛋痛哭流涕。妹妹也掩面垂泪,悲伤不已。 郭燕泪流满面,咬牙同意她带走弟妹,自己却不肯走。她不信那个虚伪的女人,也不肯原谅她当初的抛弃,宁可饿死也不要接受那个女人的施舍。 弟弟妹妹看她不走,全都过来抱住她,不肯抛下她一人。 任是她怎么说,弟弟妹妹都不听。 那个女人悲戚哭泣,不住忏悔保证,为了弟弟妹妹,郭燕终究妥协了。 江家是富商,各地都有无数商铺,酒楼、钱庄、绸缎庄等等不计其数,江府自是泼天富贵,一花一草都是金银堆砌起来的。她有了独立的院子,还有丫鬟伺候,一日三餐饮食精细,穿着的不再是粗布麻衣,而是绸缎棉衣。 这一切,是她做梦也不曾想到的。 那个女人兴许是真的对他们姐弟三心怀愧疚,处处弥补,还请了女夫子入府给她和妹妹授课,教他们大家礼仪。 半年多下来,郭家姐弟已不再是昔日农户小舍里吃不饱穿不暖的乡下孩子,而是大富人家精心教养的姑娘少爷。 郭燕不得不承认,如今优越的生活,避免了她许多奔波操劳。尤其看见弟弟妹妹们气色一日胜过一日,个子也长起来了,脸上笑容多了,不再为吃了上顿没下顿而愁苦,不再因挡不了风的屋子而瑟瑟发抖,不再因欠债而忧心绝望… 但让她原谅母亲当年的所作所为,她又觉得对不起九泉之下的父亲和爷爷奶奶。 邱氏发现自己无论补偿,都得不到女儿的谅解,终于说出了当年‘抛弃子女,改嫁他人’的真相。 “燕姐儿,我知道你恨我,恨我当年抛弃你们三…”提起往事,邱氏眼神微黯,“你父亲曾救过我,虽然我是报恩才嫁给他的,但那些年里他真心待我,捧着我护着我,不让我经受任何风雨,我心里也是感动的。他是累病的,舍不得花钱买药,给我发现了,与他起了争执。他一时着急,咳出了血。你奶奶刚巧听见,骂我忘恩负义,存心要气死你父亲…” 邱氏说起那段经历,神情也是悲伤,“你父亲一日比一日病得严重,你奶奶始终觉得是我的错,在他下葬后,便将我赶走…” 郭燕震惊。 “您不是自己走的吗?”
邱氏摇头,满脸凄苦悲哀之色,“天未亮,她就拖着我出了村,将我卖到江家做丫鬟。”
郭燕再次震惊。 事情与奶奶告诉她的,完全不一样。 “我原本是不愿意的,可你奶奶说,你父亲没了,家里少了壮劳力,以后日子会越来越艰难,如果不卖了我换钱,你们几个也得跟着饿死。否则,便要卖身给大户人家为奴为婢,任人作践…” 邱氏开始垂泪,满脸凄惶悲凉之色。 “一开始,我只是个粗使丫鬟,想求见主子放我走都不行。没多久,江夫人因病去世,我被派去打杂,无意间遇见了江老爷…后来,她便收了我做妾。”
邱氏没有解释她是怎样做了江老爷的妾的,兴许是被逼无奈,也兴许是想要力争上游,总之她得了江老爷的宠爱,并且很快有了身孕。 老夫人原本是不喜她的,尤其是知道她是个寡妇后,还在正头夫人死后趴上了主子的床,就更不喜欢她了。 奈何江老爷喜欢她,老夫人也不能多说什么,省得为了个女人与儿子有了嫌隙,便得不偿失了。寻思着,儿子只是贪恋美色,过了新鲜劲儿,她再打发了邱氏便罢。 哪知这邱氏竟是个有福气的,没多久就怀了孩子。 江老爷的原配妻子是老夫人娘家侄女,素来强势,把江老爷管得死死的,不许他纳妾,所以江家没有庶出子女。 江夫人一死,江老爷一下子解放了,收了美貌的邱氏,日日耳鬓厮磨好不快活。 邱氏生下儿子后,江老爷大喜之下,立即抬了她做夫人。 老夫人也曾反对过,但素来软柿子的江老爷,这次很是坚决,非要扶正邱氏。老夫人阻拦无果,又看在小孙子的份儿上,只好认了。 但她始终觉得邱氏心术不正,不许这个女人教导她的孙子,便将小孙子江跃接到了身边亲自教养。省得跟在亲娘身边,教得狭隘贪婪,日后与嫡兄长争夺家产,闹得家中不宁。 担心这女人会接济前头夫家,她不许这个女人出门。 所以邱氏这几年虽是江家夫人,却没什么自由。 去年江老爷因病去世,邱氏帮着继子江沅守住了家产,老夫人才对她改观。她趁此机会提出想把自己为郭家生的三个孩子接过来,并发誓绝不会贪江家家产,只望能一尽为人母的职责。 老夫人已明白了她被卖入江家的前因后果,再加上这几年对邱氏的观察,也知道自己以前对她有些偏见。怜她慈母之心,便应允了。 郭燕整整看着眼圈儿通红的母亲,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完全没想到,真相如此逆转。母亲不是为了能更好的在大富人家生存而不要他们,而是被逼迫。母亲不是对他们不管不问,而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邱氏凄苦摇头,“你爷爷奶奶已过世,死者为大,我怎好在背后议论她生前是非?我原本以为,你们三个至少应该知道我是无奈才去江府做丫鬟的,愤怒的,只是我改嫁…谁知道,她竟在你面前这般颠倒黑白,让你如此怨恨于我…燕姐儿,我真的没有不要你们。你们姐弟三个,都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怎能割舍?我日日被关在这个大宅子里,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大门都不能出一步,几乎不知道你们姐弟的消息。我想着,等我在江府地位稳固了,便可接你们到我身边来…哪知道,这一等,就是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