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哭得颤抖, 声音格外酸楚,令步瞻身后的谈钊不忍,别开脸去。
大雨淅淅沥沥地下, 地上的血水怎样都冲刷不干净。 她头顶虽有一把伞,可身上却全被雨水浸湿, 雨水从她的发梢、衣肩滚落, 无声坠落在地。 她被步瞻抱上马车。 车壁外溅着些血, 马车里却是一片整洁干净。姜泠衣上的水渍拖了一地,殷红的、水淋淋的, 好生惨不忍赌。 步瞻在马车外吩咐了几句后,坐上马车来陪她。车轮骨碌碌地转动着, 时不时便是一阵颠簸,姜泠知道, 这是车轮踩过了人的尸身,整个大宣皇城,俨然变成了战火喧天的地狱。 不,眼前这不是大宣。 这已是步瞻一个人的皇城。 目光所及之处、悠悠天宇之内、天涯海角之地,都是他的天下。 步瞻不知她为何哭, 还单纯以为她是害怕。只见浑身湿透的女子缩在马车一角, 身形羸弱不堪, 整张脸毫无半分生色。 男人目光微敛,将身上的氅衣解下, 轻轻披在她身上。 几乎是同时, 姜泠下意识地一缩。 步瞻的手登时顿住,男人白皙的指尖还挂着将干未干的血迹, 煞是刺眼醒目。 就在此时, 车轮碾过白骨, 姜泠未曾防备,险些跌了一跌。 步瞻伸出右手,将她腰身揽住。 女郎腰身纤细,如弱柳扶风,根本不堪一握。步瞻只觉得掌心微烫,她纤柔的身子便倒了过来。她虽经历了这样一遭的血雨,身上的味道却仍是温和而干净。一时间,从少女身上送来些馨香,冲淡了步瞻心中的烦躁之意。 或许是她身上的香气能治疗他的头疾。 他心中竟想着,想再抱紧她一点。 姜泠却不这么想。 即便是闭着眼,只要一嗅见那道熟悉的旃檀香,她的眼前便会浮现出那样一张冷漠的脸。 几乎是不受控制的,她的身子抖了一抖。 步瞻微微错愕,看着身前之人神色恹恹,将自己推开。 漆黑一片的马车里,男人微微蹙眉。 “怎么了?”少女面上挂着疲惫,偏过头去,手指刚一抬起车帘,立马便有冷风侵入。明明是炎热的夏日,姜泠竟觉得这夜风吹得人身上发冷,她的目光眺去,瓢泼大雨,夜色汹涌迷离。 道路两旁,是无数的尸骨,堆积成小小的山丘。 战死的士卒,被无辜卷入的百姓,飞过的鸟禽,乌鸦啃食的尸.体…… 身侧有人拉了一把她,声音微哑:“别看。”
正说着,他伸过手来,便要捂住她的眼睛。 姜泠躲开他,两眼死死盯着眼前的景象,这是她从未见过的人间炼狱。 她的心猝然一揪,竟比那日难产时还要疼痛。 这不仅仅是一种濒死的绝望,更是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悲恸。她红着眼,看着马车缓缓穿过原本喧闹的集市,驶过萧府、袁府、卢府……所及之处,无一不是一片哀鸿遍野。 见她眼底哀痛,步瞻也用胳膊环住她,试图将她的手指从车帘子上拽下来。他缓声,安慰着她的情绪:“我未动姜家,你的家里人,如今都安然无恙地在姜府里。”
“步幸知,”姜泠却不理会他的话,紧紧攥着车帘,颤抖着声息,“你知不知晓,我曾经还妄图跪在神佛之前为你祈祷,乞求神灵在上,宽恕你曾经犯下的恶行。”
“步幸知,你看看眼前——这些都是你做的孽。”
这一声,她几乎是咬牙切齿。 引得男人一怔神。 “做的孽?”
步瞻回过神思,忍不住发笑,“姜泠,从古自今,罔论江山更替,只要是战争,你见过哪里有不死人的?以这些人的死,换得朝代的新生,他们也算是死得其所。至于身后如何,我向来是不信神佛之说,若这世间当真有地狱阎罗,那我早已身在第十八层。”
听着身前之人的义正辞严,姜泠觉得一阵无力,不再想与他辩驳。 谁知,对方却忽然倾身,“蹭”地一声将车帘掀得更开了。雨水扑打在姜泠面上,冷丝丝的。 他道:“你看看这些街巷,这些尸.首。倘若我心软上一寸,我便是这皑皑白骨中的一员。”
他的眼里、语气中,尽是上.位者的漠然与无情。 姜泠不再说话。 马车未停,继续朝着皇宫驰骋,踩着森森白骨驶过那一扇朱红色的大门。终于,马车停落在一座宫殿门口,步瞻将她抱下马车,阔步走入藏春宫。 这是离长明殿最近的宫殿,也是皇后的寝宫。 步瞻将她放在凤椅上,转身又命宫女端着干净的衣裳走进来。凤椅豪奢,把手上镶满了珠钻。 男人吩咐了几句,而后又朝她走过来。不知是不是错觉,姜泠竟觉得对方与自己说话时,他原本冷冰冰的声音竟放软了几分。 他道:“我还有要事未处理,你先洗个澡,换件干净衣服,我忙完便来看你。”
末了,他唇线微抿,低低落下声:“听话。”
姜泠浑浑噩噩地抬起头,看着他素白的衣衫被血迹晕染得鲜红。他凤眸狭长,容貌昳丽,清冷出尘的气质像是一片飘在天际的、圣洁的云。 步瞻走后,周围有宫人迎上来。 她们不知应唤姜泠什么,便战战兢兢地喊了句:“主子。”
诚然,她们也未曾见过这般狼狈的主子。 血水、雨水,还有脸上蜿蜒的泪痕……重重水渍混杂在一起,让姜泠只觉得身子万分疲惫。她被人伺候着沐浴、梳发、更衣,最后一个人坐在那张冷冰冰的榻上。 此时已近三更天,廊檐雨水倾覆,孤灯摇晃。 是夜,姜泠果然失眠。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睁眼闭眼都是那些死尸。除却那一层悲悯,她腹中甚至还有恶寒之意。 姜泠知道,国运衰微,所伴随的是民生凋敝。 她也想过,步瞻一旦起兵,定会有生灵涂炭。 她却未曾想,就会是这般……惨绝人寰。 尸骨堆积成巨大的冲击感,隐隐的胃疼让她无法安寝,只将双腿蜷着,与被褥中暗暗打着颤。 寂静的黑夜里,门口传来一声: “主子已经歇下了。”
步瞻声音压得很低:“不必叫醒她。”
须臾便是一道极轻微的推门声,有人悄悄走了进来。 一阵窸窣,那人似乎在褪衣。继而床榻微微一陷,他轻躺了上来。 紧接着,一只胳膊温柔环住了姜泠的腰身。 步瞻环着她,慢慢挪了过来,他将脸埋于少女的脖颈处,浅浅吮吸一口。 男人的薄唇若有若无蹭过她细嫩白皙的颈,如此微不可查的触感,还是让姜泠没忍住缩脖子。 “没睡么?”
姜泠侧身背对着他,没说话。 见她还醒着,步瞻便将她的身形扳过,低下头来亲吻她。 他吻得很深,带着些许掠.夺,登时将她席卷。对方的唇辗转到她的脖颈,轻轻啮咬着她的锁骨,在其上留下一道鲜明的红痕。 终于,步瞻半撑起身,于一片昏黑的夜色中看着她的眼。 不知何时,少女面上一片泪痕。 “怎么哭了?”
他的声音里有些竟有几分关怀。 姜泠平躺在榻上,清亮的月色涌入,在她面上薄薄铺了一层。她别开脸,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的神色,他向来不懂她眼底的哀痛,只会嘲笑她的矫揉与造作。 片刻,他思索了一阵,低下头道:“方才我已让人开始清理道路两侧的尸.首,将他们统一安葬在金峦山下,他们的肉.身不会被鸟兽啃食。”
“我挑了一个吉日,就在这个月二十五。届时我会荣登大宝,你也会成为我的皇后,成为整座皇城最尊贵的女人。”
她也会与他一样,站在这座皇城的最高处,享受至高的权力,和那数不清的富贵荣华。 步瞻一五一十地,将方才在外下达的命令都与她说了一遍。姜泠看着步瞻的眼睛,竟觉得他似乎在为他们的未来做打算。 煜儿、阿衍、她的父母亲人、京城中的流民…… 听他说着说着,姜泠忽然想到了一些事。 “三皇子和六皇子呢?”
闻言,步瞻顿了顿,毫不掩饰:“赐死。”
即便知晓会是这样的结局,她还是忍不住心头微悸。 其实她与那两名皇子并不甚熟络。 她只记得三皇子总是色眯眯地看着她,自己每每见到对方,都要绕开道。 而六皇子虽病弱,待她却是温和有礼,因为父亲是他的老师,在皇宫中他还会对她照拂一二。 他会喊她泠儿妹妹,会替她赶走欺负她的宫人,还会为她折春树上的小花。 他也是那样一个鲜活的人。 她也是那样一个,多么渴望鲜活的人。 …… 步瞻目光落下,仔细地打量着她面上每一寸神色。 “你难过了?”
姜泠未言。 “你在为他们哭?”
她仍未应答。 她没有为他们哭,她只是感到一阵悲哀。 步瞻的手缓缓从她的胳膊,移到她的下颌处,将她的脸颊再度扳正,用手指拂去她面上的泪痕。 “怎么了?”
“是嫌我狠心吗?”
“姜泠,你是不是觉得我手上沾了这么多的血,是不是觉得我恶心?”
寂静长夜里,他的声音像是被雨水浸过一般,散发着阵阵寒意。 他倾下身,凑近了些,逼问她。 “我的拥抱,恶心吗?”
“我的吻,恶心吗?”
步瞻的声音慢慢发冷。 “姜泠,在我身.下,恶心吗?”
他的双唇落下,几乎要咬住她的耳朵。拂面而来温热的气息,令她后背有生了一层湿冷的汗。听到那两个令人不齿的字眼,少女双眸圆瞪,她的眸光颤栗着,似乎因为这样一句话而羞耻到了极点。 姜泠难以忍耐,深吸一口气:“你不要再说了。”
“做都做得,又有何说不得?”
冷白的光落在男人面上,他歪头笑了笑。 “在你的眼里,我就是这样一个恶心卑劣的小人,对吗?”
她紧咬着牙关,看着对方慢慢压下身,碎发拂在她苍白的面颊上。 步瞻看着她,冷笑:“是啊,我就是这样一个恶心的人,我冷血,我无情,我算计,我卑劣,我的每一根手指都沾满了血。可这又怎么样呢,姜泠,我已是这座皇城的主人,所有人都要匍匐在我脚下。”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的目光直直与她对视,似乎在说——包括你。 即使卑劣如他,那晚他要查抄姜家时,她还不是求饶似的勾住他的手指,苦苦哀求他留下? 他低下头,鼻尖轻蹭着她的发丝,吮吸着她身上的馨香。夜风徐徐,与汹涌澎湃的夜色一道,送来他的声息: “姜泠,那就与我这样一个让你恶心的人,一起来做让你恶心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