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九十年代。
这年鄂北的冬季异常寒冷,一连数日寒风凛冽,鹅毛飞雪。 腊月十八的早晨,东边缓缓升起一轮冬日,大地的冰雪开始消融。 九点多钟,吴撩穿上绿色的破棉大衣,戴上一顶黑色的破棉帽子,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就出门了。 大雪虽止,但冬阳微弱,北风拂雪,乃彻骨之寒,真似风刀霜剑。 吴撩骑着自行车,行在满是积雪的马路上,一路哼着歌曲,半个小时后,便到了高鑫镇市集。 今天是腊月十八,逢双日是高鑫镇赶集的日子,因此一大早市集的人就很多。 一眼望去,马路两旁除了摆地摊的,其余全是烤饼的黄泥炉子,泥炉子里被火红的炭火烤得焦香的饼子,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吴撩花一块钱买了两个炭火烤饼,猪肉香葱馅的,真是香气扑鼻,但他吃完觉得牙缝都没塞满,肚子空空的,所以又进了一家牛肉面馆,要了一碗牛肉拉面,可是不到三十秒,他就吃得连汤都没剩一口,碗底都舔得干干净净,像清水洗过的一般,穷人家的孩子嘛,平时也没吃过什么好的。 “嗯!这味儿真地道,可惜兜里没钱,要是能再来一碗的话,才算个半饱。哎呀,这位漂亮的老板娘要是看上我了,那我以后就不用东奔西跑了,而且天天有面吃,还管饱,想想就觉得美啊!”吴撩正自言之际,忽见老板娘过来了,他随口就问道:“喂!老板娘,你这儿招收老公吗?不是,我说错了,招收老板吗?”
老板娘小芳皱着眉,瞪着其貌不扬的吴撩骂道:“你是谁家猪圈里养的半吊子,怎么这么没教养?居然跑到这里来撩女人,占我便宜,我都能当你妈了。你去打听打听,天下有招收老板的地方吗?行了,一碗面五块钱,吃完马上滚蛋,别妨碍我做生意。”
屋里吃面的客人都看着吴撩,有的在暗自偷笑。 吴撩脸上火辣辣的,嘀嘀咕咕的就往外走,出门时,他突然回头对老板娘气呼呼地说道:“你还看不上我,像我这么年轻,又肤白貌美的小白脸你要是错过了,就等着后悔死吧。”
肤白貌美的小白脸?天下居然还有人这么夸自己? 哈哈…… 屋里吃早餐的客人全都笑喷了。 老板娘气得端起旁边一位男客人没吃完的半碗面,连面带汤向吴撩泼了过去,你给我滚! 吴撩想躲没躲开,棉大衣上满是红油汤水,棉帽上还挂着几根婀娜多姿的面条随风起舞,悠哉悠哉的,他用舌头钩了几次,都没钩着那随风摇曳的面条,就只好用手帮忙,才将那几根面条吸到嘴里吃了。 那位男客人不干了,一拍桌子怒道:“老板娘,你什么意思?我的面又没撩你,你干嘛拿它撒气?你要赔我一碗。”
“什么?” 老板娘小芳直直地看着那位有些帅气的中年男客人,愕然道:“大哥,不就一碗面嘛,我给你免单就是了,干嘛还要我陪你一晚?我有老公的,而且去年才结婚,这不合适吧?” “你想什么呢?我是正儿八经的正经人,搞得好像我看上了你似的。”
那位男客人说完,猛然起身,气呼呼地就走了。 这时,老板娘见吴撩推着那辆摇摇晃晃的破车走了很远,才想起吴撩没付钱,便忙追出门口,连喊带骂的叫吴撩回来给她五块钱。 吴撩回头对老板娘笑道:“给什么钱啊?你都说是我妈了,那你去打听打听,天下有儿子吃饭,当妈的还要收钱的道理吗?” “啊!你个王八蛋……” 老板娘气得连骂带跺脚,但她觉得还是不解气,就在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向吴撩砸了过去,我砸死你个吃饭不给钱的小畜生。 小石头没砸着吴撩,所以吴撩他根本不予理会,推着破车就去了对面马上发的小卖部,他这是要去祸害马上发了。 马上发与吴撩是多年的朋友,二人的关系还挺好。 刚才吴撩在对面牛肉面馆发生的一幕,马上发他全看见了,差点没把他笑死。 待吴撩进来,他便调侃道:“哟!这不是大名鼎鼎的吴傻帽吗,今儿你这非人类的造型挺时髦啊,干嘛去呀?哎哟!这衣帽该是你太爷爷辈传下来的传家宝吧,要不就是破烂市淘换来的老古董,这不行,肯定泡不到妞,否则刚才就不会被人像狗一样撵了出来。”
“别废话,你臭马桶比我强不了多少。快点,给我拿两瓶好酒,我要送给我未来的老丈人。”
吴撩边说边看酒柜上白酒的标价,多数都在三十元以上,一百元以下,但十多块的也有。 他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把散钱,一数才十二块多,买一瓶酒都不够,于是把钱又放了回去。 马上发岂能不知吴撩是个超级穷光蛋,但他却故意拿两瓶好酒放在柜台上,然后说道:“我的撩哥,既然送老丈人嘛,那太便的宜肯定不行,不把他老人家喝懵了找不到东西南北,不分美丑贵贱,那你这婚事准没戏。看见没有?这两瓶酒给个友情价,一百块钱,怎么样?”
“一百块?不贵,那行吧,先欠着,改天给你。”
吴撩说完,拿起那两瓶酒转身就想跑。 “你给我回来,早看出你傻小子不安好心,谁给你先欠着?你都欠我三年的帐了,我又不是你亲爹,我欠你的啊?”
马上发紧紧拉住吴撩,不让他走,拿回了那两瓶酒。 吴撩瞪着小眼珠子,怒道:“干什么?拉拉扯扯的,还我亲爹呢,你有那个本事生吗?再不松手的话,我就喊非礼了!”
“非礼?” 马上发真有些哭笑不得,对吴撩这种人他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放开了他,然后意味深长地说道:“我的傻帽哥啊,兄弟我不是在乎这两瓶酒,而是觉得你没有必要去,真的,你说你家徒四壁,拿什么养活人家姑娘?就算你貌似潘安又如何?何况你还是名副其实的猴哥儿。”
吴撩听罢,一阵悲哀涌上心头,想想也是啊,我拿什么养活我的小彤彤?天天喝西北风也有厌烦的时候啊。 马上发接着又说道:“天下父母都一样,也别说什么嫌贫爱富。你说,如果你有女儿,你愿意让她嫁给穷光蛋受苦吗?肯定不会,是不是?”
吴撩猛然抬头,狠狠白了马上发一眼,然后转身就走。 马上发忙叫住了吴撩,然后将那两瓶酒套上礼品袋,再送到吴撩手中,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老马,你什么意思?” 吴撩楞楞地看着马上发,有些不相信这是真的。 “吴撩,我是真怕你错过了这次,这辈子就再没机会了,所以这两瓶酒你拿着吧,算兄弟我白送给你的。去了张家别净说傻话,记住,尽量少开口。去吧,我预祝你成功!”
马上发说完那些话,突然觉得人活一辈子真的不容易,所以有些难过,就连连摆手让吴撩走。 吴撩很感动,心里暖暖的。他提着酒出门时突然站住了,猛地回身对马上发说道:“八戒,哪天你这要死不活的破店儿要是倒闭了,你就跟着猴哥儿我一起干吧,我保证把你送上西天。”
“嘿!你个傻帽居然敢咒骂我,我倒成二师兄了,那好,你小子别走,把酒还我,我不给你了。”
马上发说话间,忙追了出去,却见吴撩骑着那辆破得不能再破的自行车已去了很远,便只好作罢。 西河张村很大,有上百户人家,离高鑫镇大约五公里,而且全是陡峭的山路。 吴撩与张村的张慧彤相识于县城的小工厂,今天他是首次登门见女友父母。他带着酒,还有后来在街尾花六块钱买的两斤猪头肉。二十多分钟后,他来到了西河边,过了西河桥就到了张村。 张村遥遥可望之时,吴撩在路上遇到了一位消瘦的大叔。 大叔上身穿着绿色的棉袄,腰间系了一条稻草扭成的草绳,下身穿的是黑色的棉裤和棉鞋,手里提着一竹篓腊肠。 吴撩忙下车笑道:“嘿!老头儿,你这打扮挺时髦啊,这草绳你怎么不系脖子上呢?我问你,张慧彤家是住在这西河上吗?” 老头儿? 大叔一脸怒气的瞪着吴撩,心想,这谁家的半吊子,一点教养都没有? 吴撩根本不懂得要尊重别人,自己反倒怒了:“你瞪什么瞪?呃!说你老不高兴是吧?可我要说你是年轻的大帅哥,长得好排场,好排场,那岂不是弥天大谎,要遭天谴的。”
大叔已然怒不可遏,指着吴撩来时的道路让吴撩滚蛋。 吴撩都气乐了:“呀哈!你这干瘪老头儿脾气还挺暴躁的,小心嘎嘣一下没了进棺材。你说你横什么横?张村又不是你家独有的地盘,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算第几根葱?你管得着吗。”
这看似不起眼的大叔脾气可真大,他抓起篓子里的腊肠就朝吴撩的脸上抽了过去,我打死你个二百五。 “哎呦妈呀!你这干瘪老头儿咋还打人了呢?” 吴撩惊怒之下,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捂着脸,顺着西河岸慌忙往河上游跑去,边跑边嘀嘀咕咕的,不知在说些什么? 久违的冬阳使西河破冰,寒凉的西河水又开始潺潺而流。 当日,张慧彤在西河洗衣服回家时,忽见慌慌张张跑来一个人,她仔细一看居然是吴撩,真是又惊又喜,忙迎了上去。 吴撩见到张慧彤时是满腹委屈,居然撒起了娇:“小彤彤,我好可怜啊,总是被人欺负。早上吃碗面都被一泼妇泼我一身人参汤。刚才又被一疯老道,不是,一疯老头儿抽了我一三节棍,你看我的脸破相没有?” 张慧彤不解地笑问道:“你吃面人家干嘛泼你呀?镇上哪家面馆?你是不是说错话得罪人家了?” 吴撩说道:“小芳牛肉拉面馆啊,那个女的好泼辣,她还想当我妈呢,可我没同意,怕她以后揍我。”
“啊!”
张慧彤笑道:“吴撩哥,你说的那家面馆是我堂嫂陈小芳开的,肯定是你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得罪她了,不然她干嘛要用面汤泼你呀?” “你……你堂嫂?陈小芳?妈呀!那么巧呢?”
吴撩的头脑顿时翁翁的,一想这下完完了,还没到家就得罪家人了,我咋那么倒霉呢? 张慧彤一手提着衣服,一手拉着吴撩边走边聊,二人十分亲密。 几分钟后就到了张家,张家住的是三间土坯瓦房,很破旧。 吴撩见到张慧彤的妈妈何美时,因为紧张,胖大婶三个字是不禁而出。 何美斜视了吴撩一眼,满脸的嫌弃之色,故此根本不予理会。 张慧彤忙低语道:“吴撩哥,你真傻,她是我妈,你怎么能叫她胖大婶呢?可以叫婶婶。”
“呃!”
吴撩只好从新叫一次何美,但何美依旧不理。 何美对吴撩的态度让张慧彤感到担忧,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 但吴撩根本不知担忧,还悄语对张慧彤说道:“小彤彤,你妈挺肥呀,这大块头二百多斤吧?要是干仗的话,你爸肯定是手下败将,能揍得满地找牙。”
张慧彤只笑不语,她非常喜欢吴撩那种傻气。 何美打开了客厅的黑白电视机,尽管电视机信号不好,图像时有时无,但她坐在那里嗑着瓜子,依旧对吴撩不理不睬。 吴撩也知道自己不讨人喜欢,就只好放下东西,找把椅子坐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何美突然说话了:“彤彤,这傻孩子是你说的那个吴撩吧?告诉你,妈我不同意,你让他走吧。”
“为什么呀?妈,他人挺好的,就是不太会说话。”
张慧彤的心头忽地一凉,这种感觉非常不好! 何美指着吴撩一脸嫌弃地说道:“你看看,你看看,彤彤,你自己看看,这人尖耳猴腮,没有半点福相,跟山林的野猴子有什么区别?你要是嫁给他,那我和你爸以后都没脸出门见人了,我肯定拿瓶毒药喝死算了。”
正这时,张慧彤的爸爸张稻禾回来了。 张稻禾一进屋就说道:“美,什么喝药死呀?在外面我都听见了,快过年了,说这样的话不好。哟!家里来客人了,我猜猜,是彤彤的男朋友来了吧?我看看人怎么样?” 妈呀!怎么是他?真是冤家路窄。 吴撩惊得豁然起身,忙悄声问身旁的张慧彤:“小彤彤,这干瘪老头儿是谁呀?刚才在路上就是他给我一三截棍。”
“吴撩,你怎么净惹我家里的人?他是我爸爸,快叫叔叔。”
张慧彤实在想不通,刚才在路上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爸……爸爸?他是你爸爸?是亲爸爸吗?”
吴撩这下彻底懵了!心里暗想,还未到家就得罪了老丈人,还有那泼我一身香汤的泼辣美人小芳芳。哎呀!这亲事怕是成不了,我咋那么倒霉呢? “原来是你个狗东西,你怎么跑到我家里来了?” 张稻禾再次看见吴撩,火气更大,指着门外让吴撩滚蛋。 这就是命啊。 吴撩忽感伤悲,已然知晓自己与张慧彤今生怕是有缘无分,但他不甘就此离去,故此拉住张稻禾的手,强颜欢笑地说道:“叔叔,你别那么大气性,小心一口气上不来人就没了。你看那些东西是我拿来的,两百一瓶的好酒两瓶,还有二斤猪头肉,都是送给你白吃的。你这不是还有香肠吗,那就香肠配好酒,再整二斤猪头肉,咱哥俩好好喝一顿,然后你就把彤彤嫁给我当媳妇儿得了,以后我就天天给你送酒送猪头,保证送到你寿终正寝死球的那一天为止,你看行不?”
“不行!长幼不分的东西,谁跟你是哥俩?居然还咒我死,你找打是不是?个半吊子,有送礼送猪头的吗?你给我滚,我的彤彤嫁谁也不嫁你。”
张稻禾盛怒之下,使劲地将吴撩往门外推,吴撩不走,他气得就狠狠给了吴撩一耳光。 吴撩的脸火辣辣的,但他不敢生怒,因为他很爱张慧彤。万般无奈之下,他居然就地一跪,跪在张道禾和何美的面前,非常诚恳地说道:“叔,婶,我知道我说错话了,送礼也没有送猪头肉的,但我的本意是好的,因为猪头肉嘎嘣脆好下酒啊。你们就别赶我走了,我是真心喜欢彤彤的,此生若无她,我生亦何欢?” 此生若无她,我生亦何欢? 刹那间,张慧彤的感动之泪不禁而流,这就是爱,可以一生守护的爱。 张家两口子面面相觑,表情渐渐缓和了许多,但并未因此改变初衷。 张慧彤忙将吴撩扶起,内心是悲喜交加。 蓦然间,她仿佛认识了一个崭新的吴撩,更想不到吴撩能说出生亦何欢这样的话来。 片刻后,何美突然开口问吴撩:“吴撩,我问你,你家里有新房子吗?家里有多少存款?几兄弟?父母是干什么的?” “新房子?存款?” 吴撩被问得目瞪口呆,因为他事先是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故不知如何作答? 何美接着说道:“吴撩,你别误会,我是嫁女儿,又不是卖女儿,所以我不会要你一分钱,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你的家境而已,因为我不想我的女儿以后受苦,你懂吗?”
“有新房子,还有几万存款呢!”
这假话让吴撩说得理直气壮,脸不红,心不跳。 “是吗?” 张家两口子都惊奇地看着吴撩,思想开始动摇了,因为在九十年代几万块可不是小数目,能建好几层房子。 张慧彤知道吴撩一贫如洗的家境,饭都吃不饱,何来存款和新房子啊?故此是一脸愁云,为将来担忧。 谁知?吴撩突然咧嘴嘿嘿笑道:“叔叔,婶婶,你们两个老家伙放心,十年后,这些我全都有了。”
“什么?原来你个王八蛋是骗人的,还老家伙,我打死你!”
张稻禾从门后抄起一条扁担就要打吴撩,吴撩吓得撒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