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玄玉静静地看了一会,伸手抚上了她的眉。那眉粗细得当、浓淡相宜,斜斜地横入里。眉峰利如折刀,弯如燕翅,带着股凶悍的英气与煞气。比起锦衣玉食的大小姐,倒更像是武者女侠的一双英气剑眉。楚玄玉年少时便对这双眉记忆犹新,只因云锦泽眉一挑、眼一瞪,那股流星飒爽的劲儿来了,在一众相貌呆板的小孩里十分显眼。即使那双眉的主人那时候和他没什么关系,他仍是对这样漂亮的眉毛生不起一丝怨气,甚至还觉得那眉头还是微皱的时候最好看一比如那人恼羞成怒的时候。又坐了片刻,楚玄玉掩门走了出去。夜里起来的宋钊看见廊下有人提着灯笼相候,近一看,原是从寒王府送完人回来的钟子义。“如何?”
宋钊问得不明不白,钟子义却知晓他话中之意,摇了摇头。“属下派岭东的探子去那郡王府打探了,整座府在半月前就空了,九王爷与一府的女眷也不知哪儿去了,估计那青龙的‘风烟令’也被寒王府的人揽入囊中了。”
风烟令又名四方风烟令,由西朱雀、东青龙、南玄武与北白虎四令共同组成,与宫内的貔貅印共同构成了大胥兵权的最高指示信物,以此令可以无条件调动辖区内的军队人马。“寒王殿下早年在朝中时便和九王爷的儿子商川交好,势力根基深固,甚至广遍天下,不少京外王公贵族都臣服于寒王,想必这也是御王为什么把兵权给他的原因,眼下白虎令奉于他手了。”
宋钊负手而立,露气浓重的秋风慢慢地洇湿了他的衣袖,凝成颗颗透明的冰珠缀在了上边。他望着漆黑的夜空,突然开口道,“钟子义,你本是宫中前禁卫军副统领,屈尊做了宋府这么多年的管家,管理府中大小繁琐事务,若有机会,你可愿离了宋府重返军营?”
钟子义听罢立刻单膝下跪,拱手道,“属下这条命是宋大人救回来的,要不是大人相护,属下的家人妻女早在行刑那日就失了性命。自那日后,我钟子义便发誓效忠大人一生一世,为大人做牛做马也心甘情愿。”
宋钊将他扶了起来,道,“我没有赶你走的意思,只是今后这朝中只怕没先前安稳,陈国公手段凶残毒辣,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属下明白。”
钟子义抱拳:“我钟子义与手下几十余兄弟这辈子效忠的只有宋钊宋大人,而不是整个宋府。”
“错,你效忠的不应是我,应是太子。”
宋钊凝视着他。“记住,一切以太子的安危为先。”
钟子义擦了擦额上的冷汗,“是!属下时失言,请大人责罚!”
宋钊挥了挥手,“责罚就免了,你心下能一直记着就行了。”
钟子义本要转身离去,走到一半又折返了回来,面色有些复杂。“还有一事,虽非事关政务,但属下心中仍有疑虑,想逾矩一问。”
他点了点头:“你问。”
钟子义问道,“这元大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宋钊思索了一会儿,回道:“不知。”
钟子义又问,“听闻元大人年轻时劣迹斑斑,经常为非作歹、仗势欺人,扰得学府众人不得安宁。”
宋钊颌首,“确实,这点我比你清楚。”
“那……”钟子义一开始以为宋钊与元锡白之间只是单纯的仇怨之纷,可后来渐渐发现事情似乎没那么简单。宋钊沉默了良久,才开口道,“关于你所困惑之事,我也被其所扰了整整一月。”
“如同油烟墨与松烟墨融进同一缸清水里,本来就混在一起的两种事物,又让人怎么看清呢?倒不如顺其本心,自然而行,活得也轻松些。”
钟子义似懂非懂,但仍有些忧心忡忡,“大人,那寒王的事情……?”
他常年伴在宋钊身侧,对那人的性格或多或少略知一二。宋钊这人平日里做事有头有尾,想必待人方面也是从一而终,只要认定了一个人,便再不会作出有违盟誓之事。这么多年了,他从来没见过宋钊将外人带进自己的房中过。再加上他家大人近日来的反常举动,令他很难不怀疑那人已经全然陷了进去。果不其然,宋钊闻言反问道,“我还需要斟酌一二。”
钟子义噎了下,垂下头道,“属下明白了。”
而寒王府那一边,楚玄玉在外徘徊了一阵子,便踱回了房内。他解衣躺在了云锦泽的身侧,看了好一会儿。夫人的掌心十分滚烫,上去像个温热的小火炉。楚玄玉静静地握了一会儿,感觉方才被夜风吹僵的身子都缓了过来。正当他准备睡下时,云锦泽突然翻了个身,一条长腿嚣张地架到了他身上。楚玄玉轻轻将那腿推了下去,可不一会儿又不知从哪伸来了只“魔爪”,跟八爪鱼似地不依不饶地扒在他腰上。他忍不住浅笑了一下,思考了片刻,把那长手长腿给拢了起来,用棉被将其裹成了一个卷,确定那人不能动之后,才安心地吹了烛火。室中重归于片寂黑。清晨。……相当日,破庙背后。宋钊将那卷从寺庙里带回来竹简摊开,里面却裹着一张薄薄的纸。“上边怎么什么字都没写?”
元锡白将那纸拿起,皱着眉翻来覆去地端详了一会儿,仍是看不出个名堂来,宋钊于是从桌旁点了盏烛火,又捎来了一张纸。“你一次能记住多少个人名?”
元锡白接过他递来的笔,略一思索道,“三四十吧。”
“足够了。”
只见宋钊将那无字纸放在烛焰上烤了一会儿,纸页的边缘逐渐泛黑卷曲,而方才大片空白之处,竟逐一现了许多字来。元锡白提笔将上边所记的人名都抄了下来,奇道:“这纸上涂了什么?竟能将字隐去行迹。”
宋钊回道:“不是涂的,就是用碱水写的字。”
“欧阳岩、董忻、楼阅、王甫鄢……”元锡白越写越心惊,“这里头的还有不少是快致仕的开国重臣,这些人也想同陈国公沆一气,参与这夺嫡之争么?”
“动荡之际,这些人既无士族支撑,也无帝青睐,命便如那飘无根蒂的浮萍,只能身不由己。”
宋钊抚过那些人的名字,沉言道,“以我对宋瑾恒的了解,这些大臣的家人至亲指不定就在他的手上。”
“这姓商的,莫非是九王爷……”元锡白询问地看向宋钊,“岭东郡王府的青龙令已落入岐王殿下的手中了?”
宋钊点头,“我猜应是。”
元锡白无奈的摇了摇头,“那你觉得你现在胜算有几分。”
“三分。”
“……这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