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十五,百官休沐。今个儿德瑛就休沐在家。可是,他也没歇着,大早上的,费莫夫人就登了门。三月初,天儿也暖和了,是该串门子了。可是,他们家的夫人太太们既没开什么宴会,也没特意给谁下过帖子,这勒保媳妇冒昧前来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德瑛的宅子离雍正的潜邸雍王府不远,是一幢仿苏州园林样式的大园子。三月初的北京城,杨柳梢头已经微微有些绿意了,趁着德瑛的宅子倒是别有一番风韵,费莫夫人虽是有事前来,倒也没有急匆匆的。京城里的人都说德瑛的宅子虽不大,但是在神韵上倒是一绝。费莫夫人平素也不怎么来德瑛家,今日倒还有闲情逸致观赏一番。引路的婆子在前走的不快,她便也迈着小方步缓缓而行。她倒是有闲庭信步的雅兴,可是身边的两个丫头却急的不得了,她们俩互相鼓捣着对方,都想让对方催促费莫夫人快些走,而自己却不想开口。费莫夫人虽流连着德瑛家的苏式园子,可是那两个丫头抓耳挠腮的样子,却尽数落入了她的眼里。她几不可见的勾唇,暗自苦笑。那俩丫头赫然不就是宝瑛和滢心么?昨晚的一幕又上心头,宝瑛哀哀的抱着她的腰哭诉:“额娘,额娘!没有了纪玉山女儿便活不下去了,您不知道在四川我遇到了什么事儿,要是没有纪玉山就没有女儿了!”
明慧头一次在女儿的小脸上看到这种绝望的表情,这般的神情让她想起了她临出嫁的前一晚和那个人话别的时刻。没想到,那一别竟是和那人的永绝。那种肝肠寸断或许只有她自己知晓了,这种痛让她不过三十便早生华发;这种痛让她即便是勒保有再多的通房和姬妾她也不会放在心上。出嫁的前一晚她已经失去再爱上一个人的能力了。这一刻,看到如此的神情重又浮现在了宝瑛的脸上,那种剥皮抽骨般的痛又涌上了明慧的心头,明慧艰难的摇着头。白日里,她和纳兰夫人的那一番唱念做打已经绝了宝瑛嫁与纪衡的路了,如果,她再将宝瑛嫁与纪衡那岂不是就说明纳兰夫人所传的那些话是真的了么?为着费莫家的名声和费莫家的子女,她真是不能这样做。宝瑛见费莫夫人只是摇头,不肯应允她的请求,反而不哭了。她抹了两把眼泪,狠了狠心坚定的看着费莫夫人,认真的说:“额娘,您救救纪玉山吧!如果没有他,我已经死在四川了,您就当我死了不行么?待纪玉山出狱,您就报个病亡,从此世间再无瑛瑛,费莫家的名声也就保全了!”
说完这些话,宝瑛倒是快意了,可是费莫夫人却惊的差点打翻了茶碗。她抬起手,想要搧宝瑛一个耳光,可是终究她没有舍得打下去,而是重重的拍在了几案上。她捏着帕手抖得不行,连带着说话都有些颤音儿,“你还真是忤逆啊!宝瑛!父母兄长对你如何?你竟为了一个六品小吏弃父母于不顾!我这些年是养了个什么东西啊!”
她似乎有些支持不住了,手无力的搭在了几案上。白日里,和纳兰夫人还有通政司夫人唇枪舌剑都没有这么让人让人伤神。她指着宝瑛接着说:“你想一想,你若嫁了那个小吏,你阿玛的脸面怎么办?哥哥、姐姐们如何说亲?你,万千宠爱集于一身,我们竟宠出这么一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费莫夫人骂的极狠,宝瑛被她骂的羞愧难当,她低着头缓缓跪了下来泣不成声,“额娘,求您,就当报答纪玉山在四川救助女儿的恩情吧,您先救救他!在这京里,他、他也是举目无亲了!”
说到这里,纪衡的酸楚她一下子就领会了,顷刻之间,她对纪衡的伤感感同身受,豆大的泪水顺着宝瑛的脸颊流了下来。她接着说道:“额娘,他的父亲根本就不认他,我要是不帮他,他便要冤死了!至于旁的事,咱们……咱们容后再议好么?”
她终是没有舍得说出不嫁纪衡的话。费莫夫人也无力再僵持下去了,宝瑛说的对,无论怎样,纪衡对费莫家还是有恩的。如果,就这样看着纪衡被诬陷,还真是说不过去,她是应该施以援手的。她轻叹一声,看着泪流满面,伤心欲绝的女儿缓缓的点了点头。宝瑛大喜过望,竟膝行了几步,抱住她的腿,将脸颊贴在了费莫夫人的腿上,口里还不住的说道:“多谢额娘,多谢额娘!”
。费莫夫人愈加心痛了,四五年了,宝瑛都没有这种小女儿的情态了。如见,不由自主的流露出来,可见是真的兴奋了。但亦可见,那纪衡已在宝瑛心中扎下了根了,那种爱恋想必已经是深入骨髓了。若要剥离,宝瑛必然要经过一番死去活来了。宝瑛却没有看到费莫夫人怜悯的眼神,她的心中充满了欢喜,她真的很想救助纪衡,想到纪衡在牢里受罪她便控制不住的难过,这几日流得泪水要比过去的十六年还要多。到了今儿个一早,费莫夫人整束停当,刚要上马车,可是一回身,她就瞧见了一身丫头打扮的宝瑛带着她的侍女滢心候在马车旁。她瞪了宝瑛一眼,示意她回去,可是那孩子是那么的执拗,就是低着头一动不动。这份执拗,费莫夫人实在是太熟悉了,宝瑛小的时候,一旦想要什么东西的时候就会显露出这种表情,只不过,如今更坚决一些罢了。她无奈的回过身来,愿意跟着就跟着吧,反正她的马车里面是没有她们俩的地方,愿意去就跟着马车跑吧!宝瑛和滢心惊喜的互视一眼,她并不在乎有没有马车坐,让她去就好了。滢心,也就是陈大妮。昨夜一直就在宝瑛的房门外听宝瑛哭诉她和纪衡的过往。本来,夫人和小姐是遣散了仆人的。可是,她太想知道宝瑛和纪衡之间发生什么事了。这种想法促使她绕开了其他的丫头婆子,伏在了窗下探听宝瑛和费莫夫人的谈话。先前,她接近宝瑛也并不是存了什么报恩的心思,在她心里,她的恩公就是纪衡。她知道,在宝瑛的身边,早晚能够走到纪衡的身边。可是,此刻,她的心思全变了。她要尽力的守护宝瑛,宝瑛真的被她视作了纪衡的妻子。守护好主母就是对纪大人最好的报答。进了德瑛家的内院。先是德瑛的夫人接待了费莫夫人,费莫夫人称呼德瑛夫人为“阿牟”(满语:伯母)。费莫夫人和德瑛同姓伊尔根觉罗,德瑛论起来还是费莫夫人没出五服的“阿牟其”(满语:伯父)。和德瑛夫人闲话了一会子家常,无非是一些家里老人身体还好、哪个哥儿娶了哪家的小姐、谁的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之类的话。费莫夫人提出要去拜见德瑛阿牟其,德瑛夫人也是有眼色的,她一早就看出来费莫夫人是为着别的事情来的,绝不是像她自个说的那样是想念阿牟才突然起意前来的。德瑛夫人爽快的引着费莫夫人来到的德瑛的书房。费莫夫人来到德瑛的书房,先是规规矩矩的打了个千。满人习俗,打千为大礼,小辈见到长辈的时候或是要打千或是要叩头。费莫夫人身为一等侯爵夫人身份是很尊贵的,能给德瑛打千,已经是对德瑛极大的尊重了。她身后的宝瑛见母亲为了她的事如此的纡尊降贵,不由得也是眼眶潮湿,她摄了摄心神,给滢心递了个眼色,滢心会意,二人也端端正正的给德瑛打了千。德瑛见费莫夫人行此大礼一开始有些吃惊,但是终是多吃了几年的盐,他明白这勒保的媳妇必是有事相求,否则十几年都不怎么联络的“大侄女”怎么会突然想起他来呢?况且,他忽然忆起,貌似前几天勒保的二小子也曾经来找过他呢!所以,他捻着他的老鼠须安然的受了费莫夫人一拜。也不必再废话了,家常已经和德瑛夫人唠完了,见着真佛就直接说正事吧!其实,这件事也并非非得求德瑛不可,费莫夫人完全可以托人直接就去找刑部尚书苏凌阿。可是让上级直接压制德瑛的话,德瑛的面子终究是不好看的,日后还要在京里面见面,最好不要得罪人。德瑛听了费莫夫人的来意,不由自主的坐直了身子。他心中暗道:“幸好没对这个叫做纪衡的川东小官用刑!”
也不能怪德瑛大惊小怪,其实,早在昨天退朝的时候,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墉就曾经告诫过他不要轻易动纪衡。他向来没将这个罗锅子放在眼里,但是同朝为官,面子情还是要讲的,他就哼哈着应下了。可是谁能料到,今儿个里勒保的媳妇竟然求上门来,这就是勒保不在家,若是在家的话,还能让个女人出面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