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离纪昀如此之近。近的仿佛能够听到纪昀的呼吸和心跳。气氛很沉闷,他不吭声,纪昀也不吭声,就连随扈的侍卫们也是一语不发。一路走来,他只能听到马车轮子的辚辚之声和纪昀吧嗒烟袋的声音。他也想找个话由和纪昀聊聊天,就像寻常家的父子一般。可是,平素他也算是能言善辩、机智聪慧,而今却一点也想不出有什么话能和纪昀聊的。还是纪昀说了一句,他觉得在马车里有些闷得慌。于是他便说了一句,“这六月天也太热了些!”
纪衡精神一震,觉得是个打破沉闷的机会。但是,他左思右想憋了半天才接了一句,“这不算什么!七月的天得比六月还热!”
这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都想扇自己的嘴巴子了,这不是废话么?他就不能说句关心的话么?比如:天儿这么热,您老别中了暑气!或者是,您老要不要来杯茶、喝点水儿?这不都是现成的话儿么?哎!这间歇性不会唠嗑的毛病又犯了。纪昀有些梗住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纪衡又不说话了,不会说便不说了呗!一路沉默,转眼就进了城。到了米市胡同,纪衡冲着马车躬了躬身说道:“我这就回罗圈儿胡同了,在此拜别、拜别父亲”踟蹰片刻,他还是将“父亲”二字说了出来。也记不得有多久了,好似也有六七年了,他都没有说过这两个字。马车中,由于帘子的遮挡也看不清楚纪昀的表情是什么样的。就算是马车帘子不挡着,纪衡也是看不明白的。数十年的宦海沉浮,纪昀早已练就波澜不惊的本领了。也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此刻内心的震撼和波澜起伏,他家中其它的孩子都管他叫“爹”的,只有这个孩子打从见到他那一刻就是恭恭敬敬的称呼他为“父亲”!十八岁后,去了四川,连父亲也很难听得他唤了。这是多少年了?又听见他这么喊他了!纪昀静默良久,待心情平复,他哑声说道:“你不回府么?”
纪衡只是恭敬的再次躬身行礼,却并没有回答纪昀的话。“还没分家,也不好分府另过。择日你就搬回来吧!”
纪昀的声音已经有些苍老了,京里面都传他是“倡优大学士”,说他爱玩小妾,谁知道他的苦呢?儿子们都不在身边,女儿都已经出嫁。整个学士府就他一个主子,不娶小老婆他还能干什么呢?纪衡却答:“我会回去看您的!”
依旧的温润如玉,可是纪昀却知,这是不打算回府呢!也罢!儿大不由爷,况且他也没怎么养育过他呢!纪昀长叹一声,用烟袋杆敲了了敲青油壁马车的车辕,车夫会意驱动了马车。纪昀就这样走了,纪衡骑着马孤零零的站在米市胡同口,注视着纪昀的马车缓缓前行。待纪昀的马车走的看不见影儿了,他才拨转马头朝着罗圈儿胡同奔了过去。到了胡同口,已经是夕阳西下了,泉叔早就在巷子口翘首期盼了。纪衡刚露了个马头就被他一眼瞧见了,泉叔喜滋滋的迎了出来,大声的喊着:“五爷回来了!”
他从前都是唤纪衡“衡哥儿”的,如今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喊纪衡“五爷”了,他真的很替纪衡欢喜。纪衡弯了眼,含笑着走近泉叔,待泉叔走到近前,他轻身一跳跃下马来,将缰绳交到了泉叔手里。泉叔自然而然的接过马缰,他觑着纪衡的神色,觉得纪衡心情不错,眸光陡然一亮。他忙拉着纪衡的衣袖,也顾不得分什么主仆,兴奋的问道:“是嫡子么?老爷可是没有庶子的!”
纪衡含笑着瞅着泉叔,是不是嫡子和他有什么关系呢?可是这个泉叔却紧张的要命。他笑着瞅着泉叔卖关子就是不说话。泉叔真的很急,“哎呀!我的好五爷!你快说吧!”
“呵!”
纪衡觉得泉叔的耐性也快磨没了,才轻笑出声,他淡淡的和泉叔说道:“说是要记成嫡子,可是我没同意,她也够惨了,我不想让她死后连儿子也丢了!”
说罢,他撩起袍子,长腿一伸迈步向院子里走去。泉叔愕然,半晌才反应过来。他不禁有些扼腕叹息,他可惜纪衡居然弃了嫡子之位。官宦之家,嫡庶的差别不说是天地之别,可也是难以逾越的。纪衡竟这般说弃就弃了!纪衡刚进院子,便开始解领子上的扣子了。这院子里没有女眷,泉婶是个半老婆子,他根本用不着回避谁或者是怕冲撞了谁。压根就没人稀罕看他。所以,待他跨进他的屋子的时候,他的袍子已经脱了一半了,精壮的胸膛已经露出来了。“无耻!”
随着一声清叱,一卷账簿劈头盖脸的砸到了纪衡的身上。是文姑娘的声音。纪衡陡然一惊,胡乱的将衣裳缠到了身上,跳到了院子里。他在在院子里抚着砰砰乱跳的心好一会儿才定下神来。他重又将衣裳穿好,立在园中带着几分恼怒对着刚进院子的泉叔说道:“有女客在,你怎么不提醒一下!”
泉叔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他并不知道院子中有客人,可是纪衡分明说有女客来,莫非是宝瑛小姐来了么?他愣愣的说道:“没见宝瑛小姐来啊?”
“嗨!不是!”
瞧着泉叔呆呆愣愣的样子,纪衡就知道,这文素音是不请自来的。他挥了挥手,示意泉叔可以下去了,没事了。泉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挠了挠头皮牵着马走向后院。纪衡整了整衣裳,重又踏进屋子。他根本不必讲什么礼数,进门后便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这一天他也够累的了。抬眼看去,文素音却跟个没事人一般,用两根手指衔着桌子上食盒里面的云片糕有一搭没一搭的用牙齿一点点的在哪嗑着玩呢!那是宝瑛前些日子拿过来给他吃的。宝瑛喜欢甜食,便以为纪衡也喜欢,这是她非得放在这里,让纪衡当夜宵的。文素音定是不知道这云片糕是宝瑛买给纪衡的,否则她肯定连碰都不会碰的。就算宝瑛跪下给她叩过了头又能怎样?她并不觉得她就赢了那小姑娘,反而,每每想到那个小姑娘,她还有一种很堵心的感觉。她强势惯了,这种感觉让她十分的不爽。可是,又能怎样?那小姑娘摆明了和她是要井水不犯河水的了。泉婶悄悄进门,将茶盘放到了桌上,又悄悄的退出了,临退出之前,她也眉眼弯弯的冲着纪衡一笑,这是他们家的“五爷”了呢!闲杂人等退了个干净,纪衡勾了勾嘴角算是笑了笑,他瞅着文素音慢悠悠的说道:“文姑娘定然不是串门子来的吧?就算串门子也没有翻墙而入的呀?”
他今儿个心情好,也就不计较文素音私闯民宅了。文素音将云片糕扔回了食盒子,也不看纪衡,眸子直勾勾的盯着某一处好一会儿都不肯说话。纪衡递给她的茶碗,她也不肯接。纪衡哑然一笑,收回了茶碗,低头抿了一口,说道:“姑娘若是无事,那我可送客了!”
“我,我后悔了!”
纪衡话音刚落,文素音立时便接了上去。“什么?”
纪衡没听清楚,亦或是没听明白为什么文素音会后悔,他追问了一句。文素音用食指拨弄着食盒子里的云片糕面无表情的说道:“我后悔今天来你这里!”
“嗤!”
纪衡抑制不住嗤笑出声,他不解的看着文素音无奈的说:“我请你来的么?不是你不请自来的么?嗨嗨!你要是不吃别祸害,那也是花钱买的呢!”
他点着食盒子,不悦的对文素音说道。这丫头把那一排云片糕挨个摸了一遍,旁人还怎么吃呢?文素音撇了撇嘴,不屑的对纪衡说:“还真是小气,不过一盒子云片糕而已!”
说着,她将食盒子向前一推,顺便拍了拍手,然后站起身来,“那我就走啦!我就回去看着你和费莫大小姐相爱不能相守、白首不能与共吧!这也是快事一件呢!”
“什么意思?”
文素音的这句话是纪衡最忌讳的,一下子便戳到了他的痛处,他一下子警觉起来,一把扯住走到近前的文素音眸中闪着凌厉的光沉声问道。恍惚间,文素音忆起当日从山东入京之时,她戏弄宝瑛,纪衡也曾有过这样的眼神。想是,这是要动怒的的先兆。可那又如何呢?此番前来,她是助人来着,端的看纪衡领不领情了。她甩了一下手臂,怎奈,纪衡握的较死,她没能甩脱。她抬头看着纪衡,蓦然展颜一笑,“怎么?你这是要用强么?我好心来报信,你就这么对待你的朋友么?”
纪衡却恍若未闻,他靠近文素音咬着牙带着几分狰狞,“你今天必须把话说清楚!”
—————京城柳(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