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切都静了下去,仟溪跳起身体,她奔向兔爷,她“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她伸出颤抖的手摸摸兔爷已经僵硬的身体,她满脸恐惧,她“哇”一声大哭,她心里无法接受兔爷的死。王晓走过仟溪的身边没有说一句话,他心里的伤痛不少于沃仟溪。王晓是天津人氏,他的父亲曾是天津曹家寨寨主,更是当地有名的镖师。兔爷曾是他家的管家。1931年,王晓的父亲在一次走镖时被人设计陷害,不仅丢掉了性命,还被货主追债上门,房子与房子里所有东西被洗劫而空。王晓的母亲是大家闺秀,长相标致,非常刚强,更坚贞不渝,面对着闯进家里的、不怀好意的歹人,她选择了抹颈自杀。兔爷带着十五岁的王晓逃亡东北,路上他们又遇到土匪抢劫,恰巧被路径此地的姚訾顺救了。从那以后他和兔爷加入了东北抗联,与鬼子周旋与深山老林之中,在那儿他练就一手百发百中的本领,成了队伍中的神枪手。1932年在古北口战场上,他们主仆二人与抗联失去联系,遇到了赵山楮。当时他们隐瞒了抗联的身份,跟随赵山楮在古北口战场继续杀敌。第二年他们跟随赵山楮来到了蟠龙山。此时此刻面对着兔爷的死,王晓的后牙槽咬的“咯吱咯吱”响,他心里除了心疼,更多的是恨,他恨日本人滥杀无辜。眼下,他明白不是伤心难过的时候,驻扎在坊子附近的鬼子也许已经听到了枪声,他必须抓紧时间掩埋兔爷的遗体。他从旁边树杆上掰下一块粗壮的树枝,他用树枝在沈悦仙坟墓旁边又挖了一个坑。仟溪哆嗦着身体跪在一旁,当她看到王晓把兔爷尸体放进坑里时,她再次嚎啕大哭,她一边哭,一边喊着:“不要,不要~您们想做什么?”
罗一品抬起衣袖擦去脸上的泪水,她又扬起脸使劲咽了一下嗓子,忍住心里的悲痛,她伸出手去拉着仟溪的胳膊,安慰说:“不要难过了,鬼子也许马上就赶过来了,咱们必须马上离开这儿。”
罗一品一边说,一边收拾地上的一盘盘点心,她把点心又放回了竹篮里。王晓在兔爷和沈悦仙坟前磕了几个头,抬起衣袖擦擦脸上的泪水和汗水,弯腰捡起鬼子的手枪,在手里掂了掂,递给罗一品,说:“是一把好枪,一品大姐,您会用枪吧?这把手枪您拿着,里面还有五颗子弹。”
王晓对罗一品的称呼是冲着姚訾顺,他毕竟是姚訾顺的兄弟加战友。“王晓,咱们去哪儿?”
罗一品抬起头四处看看,没有接王晓嘴里的话,着急地说:“鬼子已经向这边来了~”王晓点点头,满不在乎地说:“俺早听到了,他们是从坊子碳矿区方向出来的,柳河村是回不去了~鬼子至少有一个排,还有宪兵队的人。”
“你,王晓,你怎么还能沉得住气?”
罗一品皱皱眉梢,她声音里带着埋怨:“王晓,你想与鬼子拼命,你怎么不想想~”罗一品一边说着,一边抬起眼睛看着不远处的仟溪。王晓没有理睬罗一品的埋怨,他转身走到马车的前面,他一边把马缰绳抓在手里晃了晃,一边从马头旁边抬起眼睛,看着罗一品说:“一品大姐,您马上带着这位小姐走,赶着马车走,我来断后。”
听着王晓嘴里潇洒的语气,罗一品满脸惊慌,声音颤抖:“不可以,要走咱们一起走~”罗一品抬起头向凤凰村的方向瞄了一眼,咬了一下嘴角说:“咱们去凤凰村~”“必须有人断后,如果鬼子进了村子怎么办?您带着这位小姐去凤凰村,马上走!俺把鬼子引开~”“这怎么行?要走,咱们一起走!”
“您怕俺死了吗?不会的,俺王晓是什么人?引开鬼子俺就去找您,放心吧,您们快走。”
王晓把手里缰绳塞进罗一品的手里,他同时抬起眼角狠狠瞥斜了仟溪一眼,藐视地“哼”了一声,又撅着嘴角嘟囔:“那个大小姐吓傻了,一时半会儿清醒不过来,她需要人照顾,一个累赘。”
罗一品也看出了仟溪精神状态不太好,毕竟仟溪才十九岁,涉世未深,第一次亲眼目睹鬼子杀人,杀的人又是她心里尊重的兔爷,兔爷也是为救她而死,她心里一定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事实。罗一品又嘱咐了王晓几句,然后赶着马车带着仟溪直奔凤凰村。此时正是中午时间,空气有点热,更有点潮湿,从远处弥河口飘起来的雾气与煤烟交融,遮蔽了天地。几个零零散散的乞丐拖着虚弱不堪的身体从山间小路走来,蹉跎的脚步在马车旁边徘徊,一抬头满脸惊讶:赶车的是一位美丽的夫人,坐车的是一位俏丽的小姐,真是稀奇,凤凰村好久都没有过路的客人了,她们从哪儿来呀?马车眼看着就到了村口,突然,身后树林方向传来了枪声,还有手榴弹“轰__!”
爆炸声,霎时间,尘土四溅,硝烟弥漫。罗一品的手一哆嗦,马鞭差点从她手里滑落,她情不禁回头张望,几棵小树在半空飞舞,瞬间粉身碎骨,“哗哗哗”拽着烟雾坠落。眼泪从罗一品脸上悄然滑落,她嘴里轻轻地喊着:“王晓~王晓~”听到身后的枪声、手榴弹声,马车旁边的乞丐扔下手里的拐棍,吓得抱着头往村子里蹿,这个时候他们也不瘸了,也不喘了,他们已经顾不得瘸,顾不得喘,他们只想逃命。进了村子,罗一品找了一处看上去比较高大的房子,房子后身有一个院子,可以进马车,这样的房子比较适合她们的现状。罗一品跳下了马车,走近门口高高的台阶,抬起头,这个门洞子看上去很讲究,门梁上雕刻着精美绝伦的图案,两扇黑漆漆的大门整整齐齐、严严实实地关着。难道这家主人没走?罗一品没时间多想,她扭脸看了一眼仟溪,她迈腿窜上了台阶,她抬起手抓起门上的铜环,“哒哒哒”。眼前的门开了一条缝,门内探出一个女人的脸,这张脸有五十多岁,一脸刁钻刻薄之相,光秃秃的前额,几缕惨白的头发梳成一个髽髻落在脑袋后面;上身一件斜襟青布长褂,靠近右肩膀的袖窝之间搭着一块手帕;一条肥大的裤子,绑着裤腿;一双小脚踩着一双绿色绣花小鞋,脚尖踮地,身体前宆。“你找谁?”
女人一双吊眼上上下下瞟着罗一品,同时,她的眼角往罗一品身后的马车上撩了几眼,皱皱眉头,满眼疑问:眼前的女人不是一般人,一定有钱的主,有钱人怎么跑到凤凰村来了?她们遇到了什么难事?门内的女人在琢磨罗一品时,罗一品也满心猜疑,看着眼前女人一身装束像是下人,说话口气与姿态又居高临下,可以断定这家主人不在。罗一品猜对了。这家主人在鬼子霸占坊子碳矿区的第二年就搬去了青岛。他们家的女佣不想走,就留了下来。女佣自作主张,把她的男人从老家喊来,两人一起居住在这处大院子里。他们夫妻好吃懒做,很快把主家的粮食吃完了,他的男人每天都去坊茨小镇讨饭。今天还没有回来,刚开始她没有在意,当听到村外林子里传来爆炸声,吓了她一跳,正在这个时候门响了,她急急忙忙踮着小脚奔到了门口,打开门的瞬间她愣了。罗一品上前一步,满脸堆着温和的笑:“这位大嫂,打扰您了,我们姐妹俩途径此地,我妹妹身体不适,想在凤凰村暂时歇歇脚,不知您是否愿意收留我们住一晚?”
门内的女人抬起一只手抓抓她松垮垮的下巴颏,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嘴里叽里咕噜:“暂时歇歇脚?就这么简单,是吗?”
“是!”
“有钱吗?”
女人一边问,一边往后退了一步,把两扇大门往两边敞了敞,她往前挺挺胸,一抬脚迈出了门槛,她把双手揣在怀里,扭扭上身,用眼角瞄着半空。罗一品一听就高兴了,只要眼前的女人喜欢钱,一切都好办。“有,有,我们是做生意的,出门怎么会不带钱呢?”
罗一品嘴里不紧不慢地说,心里却非常着急,她知道,不能在村口耽误太长时间,她和仟溪的装扮已经引起了街上人的怀疑,如果这个时候鬼子进了村,更会麻烦。“那,你把马车赶到后院门口,俺这就去给你打开后院门。”
老女人说完,一扭身钻进了门里,往前走了一步,突然又停下了脚步,身子没动,她的脖子在肩膀上转了半圈,挑着眉眼瞅着罗一品,不放心地问:“你说话算话吗?”
“自然,俺没钱还有马车,这辆马车也值不少钱吧?”
老女人笑了,踮着脚沿着石基路急匆匆而去。这是一处大房子,在这个村子算是上档次的房子,不仅有四间明堂堂的正屋,还有一个东厢房,还有一个后院。罗一品一只手里抓着那个竹篮,她另一只手里牵着仟溪的手,从后院迈到了前院。老女人用眼角瞥了瞥罗一品手里的竹篮,里面似乎装着不少东西,她吸吸鼻子,闻到了点心的味道,她饿着的肚子在叫,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又咽了一下口水。老女人一举一动尽收罗一品的眼底,罗一品把手里的竹篮递过去,微微一笑:“大嫂,这里面有点心,您拿去吃吧。”
女人从罗一品手里接过那个竹篮,嘴里故意推让着:“这怎么好呢?不好意思啊。”
见罗一品这么畅快,女人心里美滋滋的,她殷勤地在前面引路。“大嫂,您家主人呢?”
罗一品慢声细语地问。“俺,俺就是这家的主人,不,差不多,主人已经把这处房子交给了俺打理……”“大嫂您一定是一个本分的人,做事很得主家称心,值得主家信赖……刚刚,咱们一见面,您老就给俺诚实的印象,今儿俺姐妹俩冒昧叨扰您,深感不好意思,请大嫂带我们去堂屋坐坐,可否?”
罗一品嘴里一边说着,她的眼光扫过石基路北的堂屋,堂屋的门紧紧闭着,窗户也黑洞洞的,看着似乎好久没有人踏进去过了。“不,堂屋不能进,我家主人说不能随便打开。”
女人满脸为难之色。罗一品点点头,眼前的女人还不算是一个坏人,这间堂屋看上去,的的确确好久没打开过了,但,这间堂屋今儿必须打开,她需要这间堂屋,她要演一出戏。正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了“啪啪啪”的敲门声,那声音听着非常着急,夹杂着外面人气喘吁吁的声音。旁边的老女人一激灵,她把手里的竹篮子放在了窗台上,她慌里慌张往门口跑,她嘴里念叨着:“俺当家的回来了。”
罗一品一愣,她站住了脚步。仟溪急忙拽拽罗一品的胳膊。“别怕,仟溪,你怕吗?你知道我们在哪儿吗?”
仟溪使劲点点头。罗一品明白了,仟溪不说话,是在陪着她演戏。罗一品走到窗前,她伸出手去,在窗台上摸了一把,然后她又回到仟溪的身前,她用一只脏兮兮的手抚摸着仟溪的脸,压低声音说:“你的小脸蛋太漂亮了,给你加点颜色,明白吗?”
仟溪点点头。正这个时候,一个清瘦的男人弓着背从外面钻了进来,他迅速抬起大手把两扇门使劲“咣当”关上了,又猫着腰钻到墙根抓起顶门扛。“发生什么事儿了?”
那个女人追着她男人屁股问。“村外林子里有好多鬼子,待会他们也许就进村了,快,快去后院躲起来。”
男人张皇失措地拽着他老婆转过身,他一抬头,眼前站着两个陌生的女人,他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地问:“你们是谁?从哪儿来?”
罗一品满脸严肃,声音冷静:“你们能躲过日本鬼子的枪吗?我想请你们与我演出戏,希望你们配合,现在,必须打开这间堂屋的门,我就是这房子的主人,你们是我家里的管家和女佣……”“你,你是谁?你想做什么?”
男人嘴巴闭不上了。仟溪看着眼前的男人有一丝面熟,她想起了面包店墙角的乞丐……她从口袋里掏出兔爷的烟斗,她递到那个男人眼前,声音里带着泪:“这是兔爷的烟斗,您可认得?”
“兔爷?!他去哪儿了?今天上午,我们大家伙没等来他……”眼前的男人认识兔爷,更认识兔爷这支与众不同的烟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