湾头河南边紧挨着乱坟岗,乱坟岗在一条长长的堤坝后面,堤坝是防备洪水泛滥而建,有百年历史,荒废失修,残垣断壁、破乱不堪,时断时续、东拉西扯,垮塌在山路的东面。夜幕下,山头上,白色的石碑、白色的幡与冰河银光相互,一根根幡在风里摇曳,引导着逃命的魂儿,发出凄凄沥沥的声音。吕安放下黄包车,双臂压着车把,等着许连瑜跳下车。许连瑜身体战栗,双手抓着屁股下面的座椅,脚步迟迟迈不下车,王晓斜愣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返回身,极不情愿向许连瑜伸出双手,许连瑜就像溺水者抓住了一根稻草,王晓可不是一根稻草,是一个有血性的男儿。吕安打开车把上一个暗盒,从里面掏出一支手枪,两颗手榴弹,走近王晓,他向王晓递了一个眼神,又向乱坟岗努努嘴,王晓点点头。许连瑜已经瘫痪,全靠吕安和王晓架着他走,三人一脚高一脚低,从路面上跳进了河沟里,踩在冰面上,站不稳,身体晃晃悠悠。王晓弓着腰,把身体紧紧靠在不高的河崖上,一手拽着许连瑜,一手抓着崖坎上的树枝,有的树枝不牢靠,连根拔起,撩起一层层厚厚的泥土。风挟持着泥土刮到了许连瑜的头上、脸上,他忘了自己在哪儿?像是做梦,在梦里逃命,脚上的大皮鞋在冰面上打着滑儿,崖壁上枯萎的荆棘刺透了他的大衣,挂乱了他的头发,划破了他的脸。二鬼子扯着恃势凌人的声音吼叫,那么逆耳:“不要乱跑,把身上钱交出来,皇军不杀人。”
二鬼子的话音没落,鬼子枪膛里的子弹擦亮了夜色,“飕飕飕”“啪啪啪”,鬼子不仅要钱还要命。一刹那,几声狗吠蹿上了云霄,扯着呛人的硝烟,硬生生豁开了一道道闪电,哭嚎鼎沸。跑在河岸上的老百姓被鬼子的枪击中,掉进了结冰的河里,尸首在冰面上滚着,滚到了许连瑜脚下,吓得他失魂落魄,身体往前趔趄,双手扑在地上,摁在稠糊糊的血水上,手与冰黏在一起。听到枪声,看到死了人,其他行人更加惊慌失措,顿时乱了阵脚,尖叫着乱窜、乱跑;有的吓瘫了,抱着头蹲坐在地上,站不起来。王晓攥紧了拳头,眼睛里冒着仇恨的怒火,“俺不想跑了,俺要与鬼子拼了。”
吕安摇摇头,他和王晓根本不是眼前穷凶极恶的鬼子的对手,何况身边还有一个累赘__许家孙少爷,一个胆小如鼷的男人。吕安弯下腰抓住许连瑜的后衣领,拽不动,许连瑜比吕安高一个头,身体虽然不是很胖,比苗条的吕安强壮多了,主要许连瑜不配合,双腿抖得像筛糠,嘴巴里好像在嚼一块骨头,发出“咯嘣咯嘣”声,那是吓得牙巴骨不听使唤了。紧追不舍的鬼子抓住了一个老百姓,举起手里的枪,随着一声枪响,血水四溅,溅在鬼子的脸上,鬼子一边用手呼啦着血糊糊的脸,一边伸出舌头舔舐着血水,一边摇头晃脑地狂笑,为自己喝彩。一个二鬼子屁颠屁颠跑到鬼子眼前,双手垂在双腿外侧裤缝之间,奴颜媚骨,哈腰撅腚,唯唯诺诺:“太君,您有什么吩咐吗?俺为您效劳。”
鬼子嘴里没有吐出一个字,眼珠子斜视着地上躺着的人。二鬼子的眼珠子转了转,马上领悟了鬼子的意思,弯下腰,快捷地翻腾死人身上的衣服,很快掏出几块大洋,呲着牙,仰着讨好的笑脸,把大洋双手送到鬼子眼前,鬼子撇撇嘴角,鼻子下面的一撮胡须跑到了腮帮子上,白楞着二鬼子,看样子是嫌弃太少了。王晓满腔的怒火哪儿还遏抑得住,他把身体躲到堤坝的后面,瞪圆了大眼睛,朝着那个鬼子扣动了扳机,一声枪响,鬼子的笑声戛然而止,身体慢慢堆萎了下去,鬼子胸膛喷出来的血水呲在二鬼子身上,吓得二鬼子身体往前一踉跄,手里大洋散落一地。鬼子没想到前面的人手里有武器,他们火速停下了追击的脚步,双腿蛤蟆着趴在路上,支起了机关枪,子弹霎时擦亮了黑色的夜,擦亮了湾头河,擦亮了田野与堤坝上的雪。乱哄哄的手榴弹撕扯着夜幕,像驱雷掣电一样,在半空、在大地上轰动,在仓皇逃跑的行人之间爆炸,声声震耳欲聋。横飞的弹片在坚硬如铁的地面上炸出了一个个坑,尘土飞扬;河道里的冰“咔咔咔”崩裂,溅起高高的水花,一块块的冰在冰面上滚着、在半空中飞着,砸在身上,透心凉。躲在树枝上的麻雀,四处扑腾,惊扰了草窝子里的野兔,一只只像射出去的箭,在白雪覆盖的麦田里留下一串串黑色的脚印,瞬间无影无踪。丧心病狂的鬼子乱杀无辜,来不及躲起来的老百姓尸横遍野。看着眼前血水四溅,吕安也不能等闲视之,他一边向鬼子射击,一边向躲在沟壑里的乡亲们喊:“你们快逃,不要车子……逃命要紧,躲着鬼子的枪子,蹲着跑……”戚老二带着几个后生窜上了八里庄北面的山坡,他顾不得回头看,压低声音提醒:“大家提高警惕,子弹不长眼,把头藏起来,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子弹不能虚发,毕竟咱们没有多少弹药……”这几个后生都是隐藏在八里庄村的抗日地下工作人员,没有上过战场,没有战斗经验,今天他们到黛府开会,会还没散,就赶上了一场战斗,个个摩拳擦掌,激动又兴奋。借着手榴弹爆炸的光亮,戚老二看到湾头村的交叉路口有几十个鬼子和二鬼子,大多鬼子手里拿着三八式步枪,枪口上插着明晃晃的刺刀,二鬼子手里抓着辛已式步枪,这枪本是中国制造的,“这一些畜生竟然拿着它打自己的人。”
戚老二狠狠地骂着。再往前瞭一眼,湾头河岸上的坟地里有三个人影,其中两个人手里有武器,枪口里冒着火光;一辆黄包车扔在了沟壑旁边,车轱辘在半空旋转,车铃随风飘荡,很快旋转的车轮被树枝卡住,“吱扭扭”的声音变得有气无力,渐渐被枪弹声淹没。为了把鬼子从王晓他们身边吸引过来,戚老二身体往上一纵,跳上了山坡,远远看着,像一座铁塔,从天而降。四十多岁的戚老二是一个铁匠,不仅丰筋多力,更胆大如斗,还临危不惧,勇猛果断。“打!打鬼子!”
子弹随着戚老二洪亮的声音蹿出了枪膛。走在队尾的鬼子被戚老二他们击中,抱着伤胳膊伤腿坐在地上鬼哭狼嚎。一个鬼子军官站在路旁指挥二鬼子往前冲,二鬼子是懦夫,否则不会做叛徒,一个个抱着身旁的树打哆嗦,他们以为遇到了八路军抗日大部队,摸不清身前背后有多少人,战战兢兢往前面看看,再往后瞅瞅,眼珠子一转,有一个就地躺下装死,身后的二鬼子见前面的同伙走着走着躺下了,骤然明白了,也学着样子躺下了,带队的鬼子很狡猾,冷不丁举起手里的刺刀,刺向脚底下躺着的二鬼子,二鬼子见状不妙,身体在地面上打了一个滚,想躲开那把寒光闪闪的刺刀,躲不开了,只听“咔嚓”一声,骨头被戳碎,吓得其他二鬼子仓惶站起身硬着头皮往前冲。这帮鬼子可以说有一定战斗经验,首先知道杀一儆百,杀了一个二鬼子,其他无论是鬼子还是二鬼,不敢做缩头乌龟,疾速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掉转头打戚老二,一部分追着吕安他们打。鬼子一个个贼眉鼠眼,像寻找猎物的狼崽,往前冲半步,往后退一步,试试探探。戚老二枪里的子弹冲进了鬼子的胸口,飞起一片猩红,落在坚硬如铁的土地上,黏在冰上。鬼子越逼越紧,戚老二回头看看跟在身后的几个年轻后生,低声嘱咐:“咱们不能拿着鸡蛋碰石头,你们往东山上撤离,从那儿绕道去蟠龙山,俺掩护你们。”
“俺不走,指导员和他的警卫在那边……”一个青年用手指着对面的山沟沟。正在此时,一颗冒着黄烟的手榴弹呼啸而来,戚老二瞪圆了眼睛,他猛地一跃而起,抱起身旁的年轻人滚进了山坳里。“轰隆”随着一声巨响,震起一层厚厚的冻土,路旁的小树瞬间倒下一片。戚老二抖落身上的瓦砾,站起高大的身体,一发子弹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刹那,一流暗红色的血水顺着他的额头滑下,遮住了他的眼睛,他顾不得疼,往耳后抿了一下血水,攥紧了拳头,攥出了一道道青筋,他心里恨鬼子,是鬼子杀害了他的老母亲,侵占了他的家园。趁着混乱,几个二鬼子从侧面蹿上了山头,听到异样的动静,戚老二调转了枪口,扣动了扳机,枪没有响。听到扳机的“咔嚓”声,二鬼子忘乎其形,端着刺刀扑了上来。一个年轻后生正聚精会神盯着山坡下,没发现身后的二鬼子,当他听到声音转过身时,二鬼子手里的刺刀到了胸口窝,他一惊,条件反射地“啊”了一声。一旁的戚老二没有犹豫,大手插进了冰冻三尺的土地里,从冰碴子下面摸出一块大石头,石头带着他的仇恨砸向那个二鬼子的头,顷刻间,二鬼子脑浆迸裂,横尸眼前。后面的二鬼子吓得张口结舌,目瞪口呆,说时迟那时快,戚老二没等二鬼子反应过来,一跃而起,把地上的枪攥在手里,枪口对准了他们。吕安他们躲在堤坝后面,背后是那片坟地,鬼子的子弹撞在坟头立着的石碑上,擦出阴森森的火花。吕安瞄一眼蹲在地上的许连瑜,又看看王晓,低声说:“六弟,这么一闹,能不能惊动沙河街的鬼子呀?那样就麻烦了,鬼子如果竖起小钢炮,不仅身后这片坟头夷为平地,咱们三个人一个也逃不出去。”
“五哥,鬼子冲上来了,咱们先把眼前摆平了再说吧。”
王晓眼睛紧紧盯着堤坝下面黑压压的鬼子。听了王晓这句话,吕安哭笑着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好,就这样吧,走一步算一步,实在走不掉,有六弟陪着俺,俺,俺路上不孤单。”
吕安打一枪亮一下嗓子,像唱戏的关公拖着一个长长的后音,同时脚丫子在沟里蹦一下,细细的腰肢扭一扭,胳膊在半空画着圆圈,带着他浑身的力量,随着喉咙里一声“嗖”,一颗手榴弹在鬼子堆里爆炸。许连瑜抱着头蹲在河沟里,烧焦的树木夹着浓重的血腥味在头顶盘旋,他试探着直直腰,一颗子弹擦着他的头顶飞过,吓得他又蹲下了身体。王晓瞥斜了一眼许连瑜,心里说,真是胆小鬼,他没时间说,他的目光如炬怒视着堤坝下面的鬼子,扣动扳机,跑在前面的一个鬼子应声倒下。吕安心里还是忐忑不安,絮絮叨叨:“六弟,俺跟你商量一下,鬼子这么多,你带着许连瑜赶紧离开这儿,俺断后。”
王晓摇摇头,抖落身上的冰碴,倔强地说:“五哥什么时候变得婆婆妈妈?不,俺不走,要走五哥带着这位孙少爷走,俺掩护你们。”
眼瞅着鬼子包围了上来,吕安急了,“六弟,你要听从指挥,咱们不能都交待在这儿……这个许家孙少爷不能死,为了他,咱们必须有一个离开,把他安全送出去……”突然一颗子弹载着风呼啸而来,直奔吕安的额头。王晓往前一挺身撞了一下吕安,“噔噔噔”吕安倒退了好几步。“要走,你们走……”王晓的话没说完,身体晃了晃,他头上草帽子悠悠落下,擦过许连瑜的眼帘,飘落在沟里,许连瑜一惊,他伸手想扶住王晓,抓了一把热乎乎的鲜血,血水从他指头缝隙穿过,像奔涌的小河。许连瑜心里一颤,一酸,两行热泪滚下了脸颊,犹豫了片刻,他从怀里掏出一方洁白的手帕,使劲摁在王晓肩膀上的伤口上。平日里许连瑜的手帕不会让任何人动,也不会让别人洗,自己亲力亲为,他喜欢洁白如雪的手帕,随时随地带在身上,这是他的儒雅,此时他把这份儒雅抛到了九霄云外。王晓迷迷瞪瞪,晕晕乎乎,疼痛让他清醒,他感觉天上下雨了,一滴滴落在他的脸上,缓缓睁开眼睛,模模糊糊之间,他看到许连瑜焦急伤心的表情,登时,他对许连瑜产生了好感,他拽着许连瑜的胳膊,借着一点力气跳起来,说:“没事,俺死不了。”
子弹的光照在吕安的脸上,泪水坠在他的下巴颏上,晶凝剔透。他的枪口在冒火,火烧红了枪管子,也烧疼了他的心,他嘴里骂骂咧咧:“你小子还没结婚呀,不能给俺死。”
“就是,俺还想娶一个女孩,不知是不是俺高攀了?”
王晓忍着疼痛扣动扳机,子弹射穿了一个鬼子的棉帽子,敲碎了鬼子的脑壳子。“俺六弟貌似潘安,哪家女孩眼拙看不上呢?六弟,你看上哪家女孩子啦,告诉俺,回去,五哥替你去提亲,到时候,俺也喝喝媒人这壶酒……”吕安抬起袄袖摸了一把脸,他心里在笑,他眼角也再笑,听声音王晓没事,他轻松了许多。爆炸声越来越急,覆盖着雪的田野像被犁杖翻起了黄土,一堆堆,一簇簇,一垄垄,一坑坑……手榴弹打在石头上,石头支离破碎;打在树干上,小树连根拔起,树枝纷纷而落。耳边传来了异样的声音,吕安以为是鬼子包抄上来了,警觉地调转了枪口。许连成带着闵文智从另一边堤坝里蹿出来,直奔吕安他们,温和地问:“是王晓吗,你身边是吕安兄弟嘛?”
吕安把枪口压下,伸出莲花指,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俺吕安声音特别,您一下就听出来了……您是谁呀?”
“他是许连成,是罗一品的丈夫……”王晓没有回头,使劲咬着牙关,忍着伤口的疼痛,眼珠子盯着堤坝下的鬼子。“哦,是侄女婿……”吕安的称呼是冲着赵山楮,赵山楮是他们的大哥,罗一品是赵山楮的干女儿。许连成尴尬地咧咧嘴角,很快,表情严肃,认真地说:“你们快撤,往湾头村撤退,从那儿绕路去蟠龙山,我引开鬼子。”
“堂哥……”听到许连成的声音,许连瑜激动地全身哆嗦。路上他听王晓说堂哥许连成找他,祖母在八里庄等他,他满心欢喜地跟着吕安和王晓离开了坊茨小镇,没成想,快到家门口遇到了鬼子,他哪见过这场面,顿时害怕得惊慌失措。许连成远远地、亲热地与许连瑜打招呼:“堂弟,好久不见,你一向可好。”
听到许连成关切的问候,许连瑜喜不自禁,站直身体,往前走了一步,他高大的身形完全暴露在鬼子的射程之内。“连瑜,快趴下,趴下。”
许连成的声音跑调了。许连瑜身后的王晓打了一个冷战,他猛地往后伸出大长腿,狠狠踢向许连瑜的腿弯,许连瑜往前一磕绊,“扑通”摔在地上,两片嘴唇重重磕在坚硬的沟沿上,瞬间,一股血腥味涌到了他的鼻腔里,疼得他半天没回过神来。王晓用力过大,肩膀上的伤口撕裂,血水奔涌而出,疼得他昏迷了过去。许连成把许连瑜从地上拽起来,说:“堂弟,祖母在八里庄等你,她想你,你跟着闵文智去八里庄村,快走……”许连成说着掂掂手里的手枪,枪膛里只剩下两颗子弹了,其中一颗他要留到最后。许连成能文能武,放在清朝至少是一个状元郎,生不逢时,满腔爱国情怀,让他经历了纷争不断、战火连绵、民不聊生的黑暗社会,他看到了国土被飞扬跋扈的倭国欺凌,民众有话不敢说、有怨无处申、忍气吞声变成了奴隶,他放下了笔杆子,拿起了枪,奔扑战场,为了家,为了国,他把生死置之度外。许连成发现王晓不对头,抬起大脚往王晓身边靠了靠,他想看看王晓的情况,突然,耳边传来了手榴弹扫过头顶树梢的声音,他一激灵,疾速地把身体趴在王晓的身上,“轰隆”,一颗手榴弹在许连成身后爆炸,许连成身体一抖,一阵疼痛袭击了他的全身,他摸索着攥住身旁的一颗小树,顽强地站直身体,瞅了王晓身后的吕安一眼,“吕安兄弟……”许连成把眼睛转向堤坝下的鬼子,哆嗦着嘴唇说:“拜托您带着王晓兄弟快走,他负伤了,在流血。”
此时许连成的右腿在冒血,疼得他额头冒汗。挪挪腿,右腿抬不动,动一下牵扯着全身骨头疼,他必须装出潇洒的样子,把负伤的腿往身前移了移,上半截身体趴伏在冰冷冷坝沿上。吕安没有回头,向堤坝下面的鬼子扣动了扳机,枪没有响,他怦然大惊失色,冒出一身冷汗,子弹没了,手榴弹也没了,怎么办?他扭脸看看半天没有动静的王晓,王晓的头耷拉在坝沿上,血水染红了他身下的土地,吕安心疼,这是与他生死与共多年的兄弟,他怎么忍心看着兄弟死在他的眼前?他把手枪插进了腰里,弓下背把王晓抗在了肩上,眼睛注视着许连成,问:“您,您还有子弹吗?”
“有,放心吧。”
许连成扬扬眉梢,向吕安点点头。他又回头盯着闵文智,严厉地说:“文智,这是命令,快走,带着连瑜走……”闵文智使劲摇头,嗓音里带着泪水:“指导员,您,您多保重,俺把连瑜送到老太太身边,马上回来接应您。”
平日里闵文智开玩笑逼着许连成喊他姑父,今儿,这玩笑开不起来。“不,你留在俺祖母身边……”“轰”鬼子的手榴弹把许连成的话打断了,在堤坝上炸起滚滚浓烟。“文智,你们快走……”许连成的声音焦灼:“趁着鬼子的援军没到,你们快走,否则咱们一个也走不了。”
闵文智只好拉起许连瑜,钻进了身后的坟地,一溜烟消失在夜色里。强烈的火药味钻进鼻子里,呛得许连成一直咳嗽,抬起袄袖捂着鼻子,从胳膊肘下面往后瞄一眼,闵文智带着许连瑜渐渐消失在八里庄村口。往北瞭一眼,吕安背着王晓迈过了湾头河。对面山坳里枪声沉寂了下去,许连成明白,戚老二他们的子弹也打空了,也许已经撤离,大家都安全,他轻松了许多。堤坝下面的鬼子不了解周围地形,抱头缩项不敢往前攻。许连成张开眼瞭望四周,硝烟弥漫,遮云蔽月,这儿离着沙河街只有五里多路,沙河街的鬼子也许正往这边赶来,不能恋战,可,自己负伤了跑不远,也不能跑,即使手里没有武器也要想办法拖住鬼子,能拖多久算多久,给王晓和连瑜他们争取更多的时间。想到这儿许连成站直了身体,朝着鬼子开了一枪,前面一个探头探脑的鬼子应声倒下。鬼子的子弹像流星一样射过来,许连成不敢抬头,身子埋在泥土下面没有动,眼睛穿过眼前的干草枝子,盯着山下的动静,鬼子的手榴弹在堤坝前方爆炸,炸出一个个土坑,浓烟扯着雪土弥漫,遮挡住了视线,只听到鬼子叽叽咕咕,二鬼子喊:“他们死的差不多了,没有子弹了,冲呀,抓活的。”
许连成掂掂手里只有一颗子弹的枪,皱皱眉头,堤坝下至少有二十多个鬼子,敌我人数悬殊,只能等他们一个个靠近,从鬼子手里夺取枪支和子弹。他用手抚摸一下受伤的右腿,摸了一把血水,他想找点东西包扎一下伤口,堤坝下传来了鬼子大皮鞋砸在冰面上、鞋底防滑钉与冰面摩擦发出硌牙的声音,还有嘶吼声:“去前面看看还有活着的没有?”
许连成眼睛迅速瞄向一棵被炸歪的小树,这棵小树有两个碗口粗,没有多少乱枝,这个季节更没有树叶,看着就很顺手。他拖着伤腿挨近它,伸出双手拔起它攥在手掌心里。就这个空挡,两个二鬼子哆哆嗦嗦、磕磕绊绊从堤坝下冲了上来,前面是一个大头兵,一脸胡茬子,胡茬子上黏着草叶子,与哈气结成了冰,随着脚步游荡在下巴颏上;他头上戴着一顶捂着耳朵的棉帽子,露出绿油油的刀把子脸;双手里端着一支大鼻子捷克式步枪,枪筒上插着一把闪着寒光的刺刀。后面那个二鬼子,弓着腰,龟缩着脖子,个子不高,像夹着尾巴的老鼠;一只手里提溜着一支三把二十四响匣子枪,一只手揣在怀里,一双小眼珠子左顾右盼,生怕从黑洞洞的脚底下窜出一只猫。两个二鬼子一前一后、如履薄冰到了许连成身旁,许连成眼疾手快用胳膊肘支撑着地面一跃而起,他的动作拉扯着腿上的伤口,鲜血从伤口挤了出来,流到了鞋子里,赤裸裸的脚丫子似乎踩在黏糊糊的面汤里,出溜滑,为了站稳身体,用脚指头深深勾住鞋底,手里树根结结实实“吧唧”砸在前面二鬼子头上,对方没吭一声横躺在地上。另一个二鬼子反应很快,调转屁股往后蹿,到了眼前的猎物怎么能放它走呢?许连成手里的树干从半空劈下来,“扑通”一声,二鬼子的身体硬邦邦摔进了河沟里。许连成捡起地上的两杆枪,轻轻放在身后的土坑里,咬着后牙槽,拽着一条流血的腿,往后一纵,像一只断翅膀的燕子飘落在沟壑里,他后背依靠着崖壁,把手里小树横放在坝沿上,把缴获的捷克枪端放在树杆上。后面的鬼子发现前面两个二鬼子没有了声音,开始慌乱,叽里呱啦吼着,一会儿,又有四个鬼子磨磨蹭蹭、贼眉鼠眼绕过沟沟坎坎,直奔许连成,他们觉得前面不止一个人,或者还有一只大老虎,他们怕,怕得股战而栗。四个鬼子越来越近,许连成扣动了扳机,子弹穿过了树枝,射穿了前面鬼子的脑瓜盖子,鬼子没来得及吭一声,抱着长枪滚进了河道里。另一个鬼子硬着头皮往前冲,眼珠子瞪得比玻璃球都亮,不知看到了什么?一发子弹贴着他的头顶飞过,吓得他把头钻在地上,撅着屁股,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前面两个鬼子先后倒下,剩下的两个鬼子惊慌失措、争先恐后跳进了冰河里,直接躺在河面上,不敢站起来。躲在堤坝下路旁的其他鬼子心惊肉跳,不敢再说抓活的了,匍匐下身子,抱着枪没有目标地四处乱射击,火光把坟地照得如同白昼,坟头上的幡飞上了天空,变成了风筝;山头上的李子树一片片倒下,乱枝落进了湾头河,滚进了冰窟窿。过了一会儿,鬼子停止了射击,他们以为再也没有活着的,胆子也大了不少,端着刺刀,猫着腰,不疾不徐往前冲。许连成坐正身体,后背依靠着堤坝,喘了一口长气,搬起受伤的右腿,伤口还在流血,先前的血水已经变成了冰,贴敷在裤子上,像刷过面浆的培子,培子是做鞋子用的布。一只手插进怀里,他想找点东西把伤口缠起来,手触到了脖子上的围脖,他的心一颤,这条羊毛围脖是妻子罗一品一针一针给他织的,怎么舍得用它缠伤口呢?许连成恋恋不舍地把手从怀里抽出来,从后衣襟上撕下一块布条,把布条紧紧系在伤口上,咬咬牙,真的好疼。他竖起耳朵听听堤坝下面,鬼子比先前多了小心,放轻了脚步,声若蚊蝇,还没有他肚子叫的声音大,不知叫了多久了?昨天他从蟠龙山下来直奔坊茨小镇,去探望了藏在教堂里的国民党部队的伤员,今天下午匆匆赶回八里庄,没进一口水,一粒米。下山之前,妻子嘱咐他说:“早早回来,明儿是小年,大当家的猎杀了一头野猪,咱们晚上一起包饺子……”此时许连成饥肠辘辘,吞咽一下口水,抿抿干裂的唇角,他想起了罗家的绿豆糕。二十多年前,罗家在沧州开了第一家点心铺子。他每次去罗家,一品总会把刚出炉的绿豆糕端到他的面前。绿豆糕不仅是舅老爷的最爱,也是他的最爱,他主要喜欢那个会做绿豆糕的女孩。罗一品比他小四岁,不仅漂亮,还聪明,更善良。祖母不让他找她玩,只因为她的父亲罗冯轩是义和团的人,是清政府的通缉要犯。那个时候,他一天见不到那个小丫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丢了魂,心里空唠唠的。舅老爷懂得他的心思,总会找借口把他带出许金府,送到罗家,天黑,舅老爷从酒馆回来再把他带回许家。年幼的一品像个小尾巴,喜欢缠着他,让他读书给她听……他青春懵懂,小丫头还什么都不懂,他常常看着她发呆,她学做点心时认真用心的样子那么可爱,鼻尖上落着几个细小的汗珠子,几缕刘海被汗水黏在微凸的额头,水灵灵的,他真想跑上去亲一口。有一次,他真的那样做了,小丫头羞红了脸……想起过去的记忆,许连成幸福地笑了,昂起头仰视着天空,夜幕像一个倒扣的破铁锅,黑幽幽的,忽然从那个破碎的洞口跑出一点点光,在眼前滑落,他追着那点光看过去,那是流星,一颗流星冲破了滴水成冰的黑暗,落在蟠龙山的方向。妻子已经身怀六甲,这个月,或者下个月就要落怀,他不在她身边,不知她怕不怕?许连成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想起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潸然泪下。妻子是一个柔弱女子,这么多年,为了等他,浪费了大好年华,她本可以找个比他好的男人相夫教子,克绍箕裘,可,为了消灭日寇,她拿起了武器走上了战场,每天跟着男人钻丛林,爬高山峻岭,食不果腹,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让他钦佩更爱怜,更多的是心疼。昨天他下山时,妻子抱着他的胳膊,昂着脸看着他,漂亮的大眼睛里闪着温柔的光,嘴角微微上扬:“当家的,你见了连瑜不要说他,你们毕竟是血脉相连的兄弟,他的脾气秉性你最了解,他是身不由己……他更是祖母的心头肉,要保护他周祥。”
“一定,他虽软弱,不失气节,相信他会为抗日所用,我,我一定舍命保护他……”妻子擎起小手捂住了他的嘴,摇着头说:“不,不,你们,你们都要好好的,俺,俺等你,俺和孩子等你……”她低头看着她高高隆起的肚子,垂下手轻轻抚摸着,嘴里嚼着泪水:“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否则,否则,这趟任务应该是俺下山……”……“轰隆”不知从哪儿飞来一颗手榴弹,不是一颗,不是来自一个方向,手榴弹在堤坝下面鬼子队伍里爆炸,炸得鬼子鬼哭狼嚎。一个低低的声音飘到了许连成的耳边:“这儿只有你一个人吗?对面的那帮人是你的伙计吗?”
伙计?!许连成用衣袖摸摸脸,瞪大了眼睛打量着眼前的男人,男人头上戴着一顶棉帽子,帽檐下露出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没有一丝笑容,老于世故,看不清岁数,听声音六十多岁的年龄。许连成拖着伤腿站起身,抱紧双拳,给眼前的老人见礼,“老人家,俺许连成这厢有礼了,谢谢您出手相救。”
老人听到许连成名字一惊,他听说过,蟠龙山八路军游击队大队长是罗一品,她的丈夫许连成是指导员,曾在北平当教员,为了抗日选择弃笔从军,此时为了掩护自己的同志,宁愿牺牲自己,老人心中暗暗敬佩。许连成不知道对过山坳里是谁?听声音是炸药包的声音,是谁?难道是沈老爷吗?许连成想对了。半个小时之前,沈老爷从噩梦里惊醒,他梦到了张牙舞爪的鬼子追击她的女儿,披头散发的女儿一边跑,一边惊慌地呼唤他:“爹,爹,救救女儿……”沈老爷猛地坐起身体,仔细辨别,密密集集的枪声是从庄子北面传来的,他急忙起身下炕踢踏上鞋子,披上衣服,摸索到炕前的桌子旁边,伸出大手在桌上耧了一把,一盒洋火攥在手里,一团火苗从他的手心里冒出来,火苗照亮了他的脸,沈老爷子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身体硬朗,一头花白的头发,一脸褶皱,双眉紧锁,一双不大的眼睛眯着,闪着锐利的光。沈家算不上八里庄的首富,也有一定的家底,是靠养猪与做鞭炮生意发家。沈府虽然没有黛府有气派,也有两进两出的高墙大院,矗立在八里庄北面,房子后面紧挨着一个山坡,山坡上有一间屋子连着沈家大院,这处屋子是沈家做鞭炮的作坊。听到枪声沈老爷一点也没有害怕,他心里只有恨,他恨日寇。他本有一个温馨的家庭,乖巧伶俐女儿,沈悦仙是他唯一的女儿,也曾是他掌上明珠,却被日本人糟蹋,他恨日本人,也恨女儿,为这事他与女儿五年不曾相见,女儿跪在屋门口的镜头,记忆犹新,女儿一声一声地呼唤:“父亲,父亲,女儿想回家……”“滚!沈家没有你这样的女儿……你丢尽了我们沈家的脸,你最好去死……”他颤抖着身体扶着桌子,头也没回,咬牙切齿扔给女儿这句话。从那以后女儿再也没有回过沈家,他再没见到女儿,没想到女儿把她的命交给了抗日,女儿牺牲的消息是蟠龙山大当家的赵山楮告诉他的,听到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在他的心脏劈开了一条口子,那个口子哗哗流着血、流着泪。女儿把他做的炸药送到了日本鬼子的表忠碑,她的命也留在了那儿……每当夜深人静,老人仰望着星空,念念叨叨:“女儿,爹的好女儿,原谅爹,爹爹要替你报仇,相信爹……”两行泪水从他的脸颊滑落,一直滑到他的前襟,结了冰……沈老爷子从地窖子里把他做的炸药包搬了出来,装在大筐里,摆在院井里,做完这一切,他喊醒了几个长工,铿锵有力地说:“大家听到枪声了吗?庄外不知哪路英雄好汉遇到了鬼子,不,也许是鬼子拦路抢劫去赵庄的人,我不想看着鬼子飞扬跋扈,在咱们土地上耀武扬威乱杀人,我准备去打鬼子,不知你们谁愿意跟着我去?”
“俺,俺去。”
没想到,几个长工争先恐后往沈老爷子身边凑,“老爷子,带上俺吧。”
这几个长工都知道沈悦仙的事情,一个柔弱的女子能够舍生取义,以身报国,此时此刻鬼子在庄外杀人,他们堂堂男人怎么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就这样,沈老爷子带着他沈家的长工直奔庄子北面的山丘,在半山腰遇到了戚老二他们,戚老二额头流着血,手里抓着大石头,他身后紧紧跟着几个年轻的后生。沈老爷子的出现就是及时雨,他二话没说,从筐里抓起一个炸药包,递给旁边的伙计,另一个伙计从怀里掏出洋火,“呲喇”点燃了炸药包上的引线,引线“呲呲”吐着星星,抡起胳膊,炸药包在半空转了一圈,带着风“嗖……”飞了出去。山路上的鬼子正全神贯注许连成的方向,听到异样的风声抬起头,天上飞下一个铁罐子,没来得及躲开,铁罐子“轰隆”爆炸,炸的鬼子晕头转向,哀嚎遍野。炸药包是沈老爷子发明的,是用铁皮做的罐子,里面塞着铁渣子、白磷和火药,一根绳子埋在炸药里,一头留在外面,抛出去之前点燃那根耷拉在铁罐子外面的绳子头,绳子头长短要预留它在半空飞翔的时间、落地的时间与燃烧的时间,随着燃烧的绳子靠近炸药,铁罐子就会爆炸,爆炸声震耳如雷,威力不小于手榴弹。鬼子被炸的抱头鼠窜,戚老二哈哈大笑,他想对沈老爷子说一句感激的话,话没出口,只见从八里庄村口又窜了出一溜黑影,是巴爷他们。许连成身旁的老头是谁呢?是马掌柜的。马掌柜的和邱学秦亲眼目睹许连瑜被黄包车带走了,偏离了菲尔酒馆的方向,他们不放心,与鲍掌柜的交代了几句,一路追着吕安的黄包车到了八里庄附近,看到了一切。看到了激烈的战斗场面,看到许连瑜被一个青年人护送进了八里庄村,邱学秦放心了,再回头看看与鬼子交火的那个中年男人,那个背影多像姚訾顺啊,她心里一阵激动,脚步不由自主往前靠近,借着子弹擦亮夜空的瞬息,眼前的男人一身长褂,紧紧包裹着他清瘦又高大的身躯;一头黑油油的头发,有一绺搭在右边太阳穴上,遮住了半拉额头,不失俊秀;不浓不淡的两条剑眉,英俊潇洒,细长的黑眸里隐藏着敏锐的光,淳厚又英气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