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枪响,惊飞了栖息在树上的几只麻雀,它们丢下几声哀鸣,震落了树枝上包裹着的雪,吓懵了在场的所有人,黑暗里一双双瞳孔里闪着失了魂的光,惊惶失措四处张望,寻找枪声来自哪儿?正在大家惊魂未定时,从前面街道上窜来几个警察,他们一只手里握着手电筒,一只手里举着手枪,一个个妄自尊大,趾高气扬,疾言厉色:“别动,我们是沙河街的治安警察,别乱跑,枪子不长眼,小心丢了命。”
手电筒的光在墙头、树上、在胆战心惊的人群里飘忽,黑漆漆的许家巷子亮了,细碎的雪花绕缠在灯光里,软绵绵落在地上,地上的雪变成了冰,变成了水,被乱七八糟的脚印踏起了一层层黏糊糊的泥浆。廖师傅把冥爷拉进了门洞子,拎着马提灯走到许老太太身边,压低声音说:“老太太,您进屋吧,这儿有俺。”
许老太太摇摇头,她知道无论是警察还是鬼子都是来者不善,一个家仆怎么能应付的了他们?巷子口飘来一个声音:“大家不要紧张,这场骚乱怀疑是八路军游击队蓄谋的一出闹剧,大家把身上良民证拿出来,皇军要检查你们的真正身份,是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例行检查必须的,沙河街的常住户,俺们都认得,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许老太太感觉那个声音很耳熟,不知在哪儿听到过,一时又想不起来,在这种紧张的局面下,容不得她多思考。随着那个人的声音,堵在路口的警察像被一阵风砍了一刀,齐刷刷向两边散开,留出一条路,从中间走出四个人,其中有一个女人,女人一身旗袍,金箍着她妖冶的腰身,外面披着一件裘皮毛大衣,脖子上围着一根长长的狐狸毛围脖,敞开扣子的胸脯,挂着一条金链子,金光闪闪。长长的皮毛大衣下摆扫在靴跟之上,一双高筒黑色靴子包裹着她两条修长的小腿,露着光滑皙白的大腿,白得耀眼,可以与墙头的雪媲美。再往她头上看,一顶白色的绒帽子遮住了她大半个头,露出额前一圈卷发盖住了她细长的描眉,眼眸黑若曜石,顾盼生辉,浮现丝丝妖艳与诡异。女人身旁走着一个穿着西服的中年男人,男人个子不高,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像一个有学识的先生,嘴唇上面留着一绺胡子,一看就知道是一个日本人。女人和男人身后有两个举着刺刀的鬼子兵,鬼子兵头上带着棉帽子,棉帽子上扣着绿得发亮的头盔,头盔下露出如临深谷的眼神。许老太太把眼神从巷子口收回来,瞄向地上坐着的春儿,这个丫头已经看到了顾家两口子,看到了没什么,只怕她胡说八道,更怕顾家两口子没有走远,还有琻锁那个丫头这个时候一定和他们在一起,如果鬼子追上去,能容他们解释吗?那个毒蝎子暂时开不了口,这个春丫头是个大麻烦,想到这儿,许老太太朝着小敏的背影不轻不重地喊了一声:“敏丫头,不要闹了,春儿毕竟在咱们许家做过事儿,天这么寒,地上有雪又有冰,湿乎乎的,多凉呀,你快带她去舅老爷屋,让舅老爷给她几块桃酥吃。”
小敏打了一个直眼,抬头看看由远至近的警察和鬼子,她恍然大悟,明白了许老太太的用意,她把手伸给小春儿,“俺是吓唬你的,俺没死,俺自己逃回来了,春儿姐,俺带你去找舅老爷,他老人家天天念叨你到处流浪,饥一顿饱一顿的不容易。”
此时小春儿的的确确饥饿难忍,从昨天出门讨饭,没讨到一粒米,他们父女俩在沙河街上的名声臭了,不是偷就是骗,还向日本人告密,诬陷好人,没有人愿意施舍她们。今天她去德国咖啡馆讨来一点钱,那点钱在手里还没有捂热,就被她爹抢走了,她跟着她爹的身影到了烟馆,遇到了在烟馆里做挑烟丫鬟的公鸭嗓,公鸭嗓告诉她说,许老太太回到了郭家庄许家大院。小春儿听在心里,把这事告诉了她的爹毒蝎子,毒蝎子听了暗暗自喜,心里合计怎么讹许家一些大洋,到烟馆里快活快活。没成想他的如意算盘被冥爷搅合了,得不偿失,被咬掉一只耳朵,被撕掉一块头皮,只剩下了苟延残喘。小春儿回头看看墙角蜷缩的她爹,用脏兮兮的手摸摸瘪瘪的肚子,一把拽住了小敏的手,跳起身跟着小敏窜进了许家院子。她们在长廊里与赵妈撞了一个满怀。天虽然黑,赵妈也看清了小敏手里拉着小春儿,她满脑子疑问,更多的是气愤,“敏丫头,你怎么把她领进院里来了,快让她走,快让她走,她和她爹都不是好人,没出正月就来许家闹事,这不是给老太太心里添堵吗?”
小敏知道小春儿不是好人,她永远记得当年的那一幕,小春儿把她推到那一些混星子眼前,信口雌黄:“她才是毒蝎子的女儿,你们带她走吧。”
小敏苦苦哀求:“春儿姐,告诉他们,俺不是你,不是你。”
小春儿冷笑了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去,丢下孤立无援的小敏在混星子手里绝望地哭喊。小敏怎么能忘了毒蝎子呲着一口黑牙,摇头晃脑,自鸣得意,“她,她是俺毒蝎子女儿,你们留着她慢慢养大,长大了能卖不少钱,以后,你们不要再来找俺的麻烦,俺欠下你们的高利贷一笔勾销。”
如果不是遇到如同父亲的巴爷,小敏也许早已经一命呜呼,怎么还能站在许家呢?她感激巴爷,巴爷的救命之恩永世难忘。眼目前鬼子马上就会闯进许家,她只能先放下仇恨,找点食物堵住小春儿的嘴巴。“赵妈,老太太说小春儿饿了,让舅老爷给她几块桃酥吃,她肚子一直在叫,俺听到了……赵妈,老太太让您把冥爷送回耳房,您快去看看吧,冥爷,冥爷他在门洞子里蹲着呢。”
小敏想告诉赵妈,冥爷和毒蝎子打起来了,两人都挂了彩,她没有说,她怕提起毒蝎子小春儿再窜出去。听说是许老太太的主意,赵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噢,是这样呀,好,俺知道了,俺去看看直管家,那个老东西是不是困了?平常这个时候他早已经躺炕上睡了。”
海秉云听到巷子里的枪声非常着急,坐卧不宁,他担心他老妹能不能应付的了那帮杀人不眨眼的鬼子,他踢趿上鞋子,拄着拐杖,绊绊拉拉走到屋门前,眼睛穿过两扇门的缝隙,借着清冷的月光,他看到了躲在西院门口巴头探脑的雪莲。老人知道鬼子不是人,奸淫掳掠无恶不作,雪莲终归是许家的人,他定要护她周祥,转过身,他踉踉跄跄扑到桌前,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布袋旱烟叶,捏着布袋底,把里面的烟叶全部倒进了地上的火盆里,又抓起桌上的水壶往火盆里倒了一些水,刹那间,屋子里浓烟滚滚。做好这一切,海秉云又奔到屋门口,拉开两扇屋门,朝着西院的方向喊:“雪莲,你快来,来帮舅老爷看看火盆,它怎么只冒烟没有火呀。”
“好,舅老爷您别着急,俺马上来。”
雪莲答应的很痛快,一路小跑蹿到了海秉云的屋门口,她的一只脚刚踏进屋子,后悔了,一股股浓烟从屋里地上的火盆里冒出来,呛得她喘不动气。屋里的海秉云咳嗽了一声:“雪莲呀,快帮俺看看它,别让它只冒烟没有火,这冷天俺受不了呀。”
雪莲走又不能走,只好硬着头皮钻进了屋子,蹲下身子,歪着头,一边用铁耧子挑起烟叶,一边用巴掌忽闪着,手忙脚乱,飘起来的黑灰黏在了她擦过香油的脸上,只露出一双大眼睛的眼白,下眼睑落着几滴呛出来的眼泪,在灯影下像几束会转动的冥火。雪莲满心委屈,嗓子眼里叨叨咕咕骂着海秉云,骂海秉云没把她当许家孙小姐,让她做又脏又累的活,又不敢骂出口,她知道许家老老少少都怕舅老爷,她也不例外。桌上的玻璃灯被重重的烟雾包裹着,灯光昏暗,屋里一切影影绰绰,海秉云坐在床沿上,左手摁在桌子上,右手里紧紧抓着拐杖,张着口剧烈咳嗽,脸红脖子粗,脸颊上的肉拢集在额头上。门外长廊里传来了稀碎的脚步声,一会儿停在了门口外面,海秉云把脸转向窗外,模模糊糊的视线里出现两个女孩的身影,前面一个是敏丫头,后面一个很眼熟……小春儿?!小春儿在许家一年多,她的举止形态海秉云很熟悉,他猛地从床上跳到了地上,手里的拐杖狠狠在地上戳了几下,牙床咬得咯吱咯吱响,佝偻的身体不停地颤抖,深陷的眼窝里冒出两束可怕的光,像要吃人。海秉云激烈的动作吓了雪莲一跳,她以为她的骂声被老人听到了,她的身体往后一趔趄,坐在了地上,瞪大了张皇的眼珠子。小敏弓腰哈背站在屋门口外面,翼翼小心地念叨了一句:“舅老爷,您在屋里吗?春儿丫头来了,老太太说,让她到您屋暖和暖和。”
海秉云低头不语,他把小敏的话在脑子里过了过筛子,幡然醒悟,敏丫头怕他见了春丫头发脾气,提前告知他说是老太太让她带着春丫头找他。“敏丫头,……你说你身后是谁?是春儿丫头,俺说呢,怎么看着那么面熟,好,好,快进来吧。”
海秉云说着双脚往后移动了两步,身体挨着床沿重新坐下,不疾不徐地拖着长音:“俺年纪大了,走不动了,不可能给你们去开门,自己进来吧。”
小敏推开门走进了屋子,她把身体往屋门旁边闪了闪,给小春儿让出一条路,朦朦胧胧的灯光照在小春儿一张哆嗦的、紫茄子般的脸上,她一双滴溜溜转的眼珠子盯着脚底下,缩着肩膀,双手抱在一起揉搓着,她心里害怕海秉云,能不怕吗?那年她和她爹做了一个扣,把敏丫头卖掉后,她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到了许家。敏丫头失踪,许家的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处寻找,到处贴悬赏布告,她照旧有说有笑穿梭在许家大院里,没过几天,舅老爷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知道了是她坑害了敏丫头,老人勃然大怒,不依不饶,如果不是赵妈和许老太太劝说手下留情,以舅老爷的脾气秉性定会把她扔进弥河喂王八。这两年小春儿跟着她不务正业的父亲在外面流浪,学会了恶叉白赖,更会磨盘两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个道理小春儿懂,她“噗咚”跪了下去,从门口跪着走到了海秉云床前,泪如泉涌,巧舌如簧:“舅老爷,俺罪该万死不可饶恕,做了那么多错事,望您老人家可怜自小没人疼没人爱的小春儿……舅老爷,俺知道错了,请您给俺一个机会,留俺在许家做丫鬟。”
“噢,春儿呀,快起来,咱们在一个院子里生活了一年多,或多或少还有点亲情,再说敏丫头好好的活着回来了,过去的事情既往不咎,唉,听说你离开许家后与你爹到处流浪,三饥一饱,天寒地冻的,怪可怜的,以后你饿了就告诉俺,许家虽然不再像以前每天山珍海味,也不缺你一口吃的,来来,俺抽屉里有一包花生酥,敏丫头,你打开抽屉给春儿拿几块,让她先垫垫肚子,然后你去火房给她盛一碗饺子汤,如果有饺子再拿上几个饺子。”
海秉云双手在拐杖勾首上拍了几下,“春儿呀,桌子旁边有把椅子,你坐吧,不要跪着,地上凉。”
老人只字不提让小春儿回到许家的事情。小春儿哪儿敢在海秉云眼前坐下,她依旧跪着哭哭啼啼,“谢谢舅老爷原谅俺,以后俺把敏丫头当做亲妹妹……”站在门口旁边的小敏冷笑了一声,想奚落小春儿几句,想了想,不能在这个时候添乱,她什么也没说,她提提裤腿蹲下身,撸撸袖子准备帮雪莲捣鼓捣鼓火盆。海秉云向小敏摆摆手,把头转向蹲在地上的雪莲,吞咽一下口水说:“雪莲呀,你把炭盆端去许家祠堂,你回到许家好几天了,还没有给你的祖先上炷香,是不是呀?……那屋冷,这盆炭至少有点热乎气,去吧。”
雪莲巴不得快快离开这间乌烟瘴气的屋子,她爬起身,双手端着火盆往屋门口走,头也不抬地说:“好,舅老爷您忙,俺这就去,去祠堂上柱香。”
小敏赶紧帮雪莲敞开门,垂下头低声嘱咐:“孙小姐,路滑,您慢点。”
海秉云突然想起了什么,直直腰,忙不迭地朝着雪莲的背影喊了一嗓子:“雪莲呀,记着舅老爷的话,如果有生人闯进祠堂,你躲到香案下面不要出声,他们走了,你再出来。”
许家院子门外,寒风卷着枯黄的树叶在巷子里呼啸,扫起墙角的雪在半空飞扬,刮碎了墙头上吊着的冰凌,摔在地上、人们的脸上,如同针扎一般疼痛。冷,冻僵了手脚,寸步难行;恐慌,凝固了血液,瑟瑟发抖,“长官,俺们没带良民证呀,只是走出家门看看,看看……”胆大的瞄瞄许家门口的方向,继续结结巴巴哀求:“长官,俺们是听到许家门口打架,这大年下,想瞧瞧热闹,好奇心驱使大家走出了家门,嗨,是他们许家闹事,俺们是无辜的。”
警察的脸冷如冰霜,“没带良民证的去日本宪兵队走一趟。”
听说去日本宪兵队,大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更吓坏了,沙河街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只要进了日本宪兵队就别想回来了。为了保命,他们顾不得地上有雪,还是有泥,一个个哭哭啼啼爬向许老太太,“砰砰砰”头磕在地上,嘴里嚼着泪水:“老太太,您说句话呀,咱们可都是多年的邻居,俺们家里还有老的少的……大家伙求您了,请您把今天的事儿与警察说说,让他们放俺们回家。”
看着脚下跪着的相邻,许老太太心生可怜,她连连后退,踮起脚尖往巷子口看了看,想当年这一些警察,在沙河街上遇到许家的人低头哈腰,见了乘轿子的她,远远地站住鞠躬行礼,溜须拍马,把挡住轿子的行人赶走。今天他们似乎没看到她的存在,一个个趾高气扬,眼睛里只有他们的主子日本人。无论怎样,今天的事情真真切切是许家引起来的,许老太太不可能看着大家遭难,她往前走了一步,弓下背,向跪着的邻居伸出双手,做了一个起来的动作,说:“大家都起来吧,俺许家绝不会袖手旁观,更不会垢谇谣诼,一人做事一人当。”
老人站直身体,把手拂过自己的脸颊,往耳后抿了抿散发,清了清嗓子,眼睛注视着巷子口的警察说:“长官,希望您不要为难街坊邻居,一切都是因为俺许家引起来的,今天俺许家进了小偷,被俺管家抓住了。”
人群后面传来一个不屑一顾的声音:“是吗?这是谁呀,又装巫婆又装鬼,两面装好人。”
许老太太强忍住心里的恼怒,勾勾唇角,“洪黎,是你吗?白天你怎么不过来啊?瞧瞧,这黑灯瞎火的,路不好走啊。”
许洪黎装聋没听到老人的话,她的脸转向身旁的日本男人,抬起一条胳膊肘搭在男人的肩膀上,娇滴滴地说:“井上君,前面大门就是俺许家,喔,俺忘记了,上次俺带您来过,因为有事没进门,今天您有兴趣吗,进屋坐坐,可以吗?”
日本男人背过手掌拍拍许洪黎的胳膊,点点头,“嗯,好。”
墙角的毒蝎子听到了许洪黎的声音,睁开了一只眼,他认出了眼前的女人,是日本人身边的红人,他心生喜悦,抖动着手扶着墙想站起来,全身像筛糠,“噗通”摔了一个嘴啃泥,他双手摁着泥泞不堪的地面往前爬了几步,脏兮兮的爪子扑向许洪黎的腿,嘴里艰难地吐出几个字:“闵家……三少奶奶……”许洪黎正撇着血红的嘴唇卖弄风骚,没注意脚下窜出一个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东西,吓得她惊叫了一声,跳起双脚,疾速挣脱了那双爪子,藏到了井上的身后。身旁的两个鬼子兵眼疾手快,举起手里的刺刀向毒蝎子扎过去,只听”咔嚓咔嚓”两把寒光闪闪的刺刀穿透了毒蝎子骨瘦如柴的身体,毒蝎子没来得及吭一声,一命归西。两个鬼子觉得还不够刺激,他们合伙挑起毒蝎子的尸体,在半空挥舞,一流流血水顺着刀尖“哗哗”而落,落到了鬼子擎着的手上,胳膊上,头盔上,从头盔上滑到了脸上,落到了他们的嘴巴上,染红了他们的牙齿,他们呲着血红的獠牙狂笑不止。毛骨悚然的笑声在巷子里回荡,在许老太太耳边盘旋,看着鬼子狰狞的、得意的表情,老人全身哆嗦。跪在地上的邻居抱头大哭,血水淋在他们的身上,落在雪地上,像下了一场血雨。他们多少人曾经诅咒过毒蝎子,盼他快死,也想过他的死法,冻死,磕死,饿死,被车碾死,却没想到他死得这么惨。廖师傅举着马蹄灯的手垂了下来,他的牙咬的咯咯响,他的拳头攥出了青筋,如果不是为了身前许老太太的安全,不是为了许家大院的人,他定会冲过去,冲过去又能做什么呢?为了毒蝎子不值得。许洪黎惊惶的眼睛越过井上的肩膀头,瞄向地上的尸体,她认出了毒蝎子,在毒蝎子嘴里死的人可真不少,他把欺负他、瞧不起他、不给他钱的人都禀报给日本人,日本人不问青红皂白把那一些人抓起来,当抗日分子给枪毙了。今天,这个毒蝎子到许家一定是来寻衅滋事,没讨到便宜,反而被一个老太监打得半死不活,又挨了两刀,真是:善恶到头终有报,高飞远走也难逃。许洪黎明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道理,她却挣脱不了她自己做的茧,她的眼珠子从毒蝎子尸体上移开,从井上身后扭出来,横眉怒目走近许老太太,假装不认识,端详了半天,阴阳怪气地喋喋着:“吆,俺以为是谁呀?老太太,你过年好,俺许洪黎给你拜年了,听说你去了沧州,这么快回来了?”
“洪黎,你,过年你怎么不回家呀,回家吃饺子,妈,妈知道你喜欢吃茴香馅饺子,俺让赵妈单独包了一盘子……”许洪黎从怀里掏出一铁盒烟,眼睛盯在烟盒上,慢悠悠打开,从里面抽出一支烟,盖上烟盒盖子,捏着烟卷在盒盖上掸了掸,又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一个金黄色的打火机,点燃烟叼在嘴里,把一条胳膊抱在怀里,扭着胯部,歪着脖子,盯着许老太太的脸,鼓唇摇舌:“廖师傅,把您手里灯举高一些,让俺看看,看看这个让俺喊她妈的女人是谁?妈?!这个字俺喊了这个女人二十多年,俺不敢不喊,俺怕,怕她把俺杀了,怕她像害死俺亲妈那样害死俺。”
许老太太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她真想说,洪黎呀,你的母亲真真不是俺害死的……老人低头看看哭哭啼啼的街坊邻居,岔开了话题:“洪……黎,洪黎呀,眼前的邻居你都认得,希望你能为邻居向皇军求个情,放他们回家。”
许洪黎一噘嘴,把一口烟吐在老人的脸上,“吆,你求俺,哼,你越求俺,俺越不想答应你,你想做好人,没门。”
许老太太弯腰拍拍衣裙上的雪,避开妖里妖气的许洪黎,把身体转向井上,双手放在腹部,鞠躬行礼,“太君,您好,俺老身斗胆向您求个人情,请您放了这一些邻居,他们都是良民。”
井上是沙河街日本宪兵队的一个中尉,也是许洪黎的姘头。一个多小时之前他和许洪黎搂着走出宾馆,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许家巷子口,他们看到了许家管家和一个大烟鬼扭打在一起,他骂了一声:“低俗。”
从怀里掏出手枪向半空开了一枪,同时让身边的卫兵通知沙河街巡警到许家巷子集合。井上三十多年以前来到中国,在奉天一家粮店做伙计,是日本政府安排到中国的间谍之一,他通晓中国风俗,讲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他不仅心狠手辣,还有很强的判断能力,他觉得眼前的许老太太不简单,看到杀人,面不改色心不跳,还把一切责任揽到她的身上,值得敬佩,更值得怀疑。他听许洪黎说侯奎的女儿与她许家结了亲家,侯家是日本政府的朋友,他不敢得罪,也不能得罪。没等许老太太话音落地,井上抬起一条胳膊,往后挥了挥手,瞬间堵着巷子口的警察让开一条路,一个警察说:“大家快回家吧,谢谢皇军开恩,”几个邻居互相搀扶着哆哆嗦嗦从雪地上站起来,向井上和两个日本兵鞠躬作揖,战战兢兢退着离开了许家巷子。许老太太看着平安离去的相邻,长长舒了一口气,她向井上双手合十,“太君,谢谢您,如果您不嫌弃时间太晚,俺诚心实意请您进屋坐坐,喝碗茶,暖和暖和。”
旁边的许洪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手里的烟头摔在地上,翘起脚后跟,用靴尖狠狠碾了碾,挺起高高的胸脯,扭着水蛇腰,挨着许老太太的肩膀走过,踏上了高高的门口台阶,她把身体转到墙角,给井上让出一条路,微微哈着腰,“井上中尉,您请进。”
井上没有理睬许洪黎,他径直走到许老太太身旁,很有礼貌地把左手放在胸前,右手掌往许家大院里摆了一个请的动作:“许老太太,您是主人,您前面请。”
许老太太知道,刚才两个日本兵大庭广众之下狼突鸱张与这个日本人平日里的教化脱不开关系,此时他在伪装自己,装得很绅士,其实是一个暴戾恣睢、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古语说:人无三尺,内心藏刀,不知他如此客气有什么企图?“您请,您是客人,请__”“恭敬不如从命。”
井上一边说着,一边带着他身后的两个日本兵跨进了许家院子。许家院子里只有堂屋有明亮的灯光,灯光窜出了屋门和玻璃窗户,撒在通往门洞子的台阶下,与门檐上的灯交相映辉。走在前面的许洪黎往院里探视了一眼,疾首蹙额:“这大过年的,怎么不把电灯开开呀,黑乎乎的,像死了人。”
许洪黎磨牙凿齿的声调气得许老太太全身哆嗦,老人咬咬后牙槽,咽了一口气,说:“电灯需要很多钱,哪儿来的钱呀?”
许洪黎陡然停下了脚步,头在脖子上转了半圈,下巴颏搁在狐狸毛围脖上,眼珠子死死盯着许老太太,怒不可遏:“没钱?!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们,你把钱都藏哪儿去了?”
“洪黎呀,码头货物多次遭打劫,有的货物被贼人沉了河,那一些货物是谁的?还不都是货商的,损坏货物应该怎么办?你比谁都清楚,这几年挣的钱不够赔偿他人损失的。”
许洪黎冷笑了一声,她心里明镜似的,许家码头为什么三番五次出事?是她借助日本人的势力存心找茬,故意制造麻烦,那样做是为了逼着许洪涛把码头痛痛快快交出来。即使这样,许家也不可能掣襟露肘,眼前的大院里一定埋了不少金银财宝,这也是她不让日本人霸占许家大院的主要原因。“廖师傅,把许家院子的电闸打开,俺去看看舅老爷,给他老人家拜个年,门口这么热闹,怎么不见他老人家出来呀?”
许洪黎扔下这句话,朝着通往月亮桥的石基路走过去,她心里根本没想去见见舅老爷,她想去后院许家祠堂烧柱香。许老太太叹了口气,声音清脆:“廖师傅,听二小姐的,把电闸打开,她是许家的主人。”
“是,老太太。”
廖师傅应了一声转身离去。许家院子里的灯亮了,院里的雪也亮了,青色的亮,幽暗的亮,一簇簇雪堆垒在石基路两侧,均摊在长廊下面的花坛里。屋檐上、桥栏杆上、树上垂着亮闪闪的冰凌子,一个大大的、冰冷冷的许家大院展现在大家的眼前。井上的脚步停在堂屋门口外面,他鼻梁上的眼镜片上冒着贪婪的光,一阵风扫过屋檐上的雪,拽着烟囱里一滴煤水落在他的眼镜上,他一伸手把眼镜从鼻梁上拿下来,又从西服上衣口袋里抽出一方手帕,捏着手帕在眼镜玻璃上摩擦了几下,眼角瞄着亮闪闪的屋里,蓦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一双死鱼眼直勾勾盯着眼前的堂屋大厅,大厅里古董架上摆放着各种玲珑剔透的奇珍异宝。堂屋正中间地上摆着一个大大的、圆圆的铜炉,铜炉形状像个鼎,比鼎多了一只脚,里外三层,里面一层上面坐着一个大大的铜壶,外面一层雕琢一棵盘根大树,树枝之上落着一只奇形怪状的鸟儿,鸟头羽毛像梅花鹿角,环绕铜炉一圈,鸟眼栩栩如生,随着炉膛里的火苗一张一合;中间一层隔板,隔板中间有一个圆洞,那是出烟的口,口上连着一节节竹子形状的烟筒,一直通向门檐外面。整个铜炉呈金黄色,四足像豹子脚,刨地而起,形状逼真。许老太太缓缓走到堂屋门口一侧,弓下腰,“太君,您请进。”
井上感觉自己失态,晃晃尖瘦的下巴颏,尴尬地笑了笑,把眼镜挂在鼻梁上,双手整整衣领,昂首阔步跨进了许家堂屋,绕过铜炉直奔上座。许老太太刚要跨过门槛,想起了什么,收回脚步,一只手扶住门框,扭脸看着耳房旁边站着的赵妈,吩咐道:“赵妈,烧水沏茶。”
“是,是,俺马上去。”
赵妈应答着离去。许老太太双手提着裙摆踏进了堂屋,一抬头,井上端端正正坐在她平日里坐的位置上,她走到过道旁边的椅子前,双手往前捋捋衣裙后摆稳稳坐下,眼睛笑眯眯看着上座的井上。井上双膝并齐,双手摁在他的大腿上,向许老太太点头哈腰:“打扰了,不好意思,深夜到访,多有不便,还请您老原谅。”
“哪里话,您的到来,让俺许家蓬荜生辉。”
许老太太被自己的话恶心到了,她抬起衣袖捂住嘴巴咳嗽了几声,“不好意思,这天冷,可能俺在外面站的时间久了。”
廖师傅从外面走了进来,他把手里的马提灯放在许老太太身旁的茶几上,垂着双手,低着头问:“老太太,俺让赵妈给您找件衣服过来吗?”
许老太太嘿嘿一笑,摇摇头摆摆手,“不用了,俺没有那么娇贵,让她赶紧上茶,让远道而来的客人暖暖身,唉,也不知俺哥的身体怎么样了,昨天咳嗽了一晚上,俺真怕他年岁大了,扛不住这么冷的天。”
“回老太太的话,敏丫头伺候着呢,俺去合电闸时遇到了敏丫头,她去火房给舅老爷盛饺子汤,她说舅老爷咳嗽轻了许多,多喝点水,多撒几泡尿就会好了,您老别担心。”
此刻,小敏手里端着一碗饺子汤走出了火房,她听到了院门口杂乱无序的脚步声,她疾走了一步,靠近池塘旁边的桂花树,从树干后探出小脑袋,她看到一个小个子男人踏进了许家堂屋,许老太太也跟着进去了,握着刺刀的两个鬼子兵站在堂屋门口,像两个凶神恶煞的门神。院门口外面多了几个警察,门檐上的灯光扯着他们来回摇晃的身影,他们领口上和帽子上的纽扣闪着刺目的、零零散散的光,其中一个大个子站在门洞子里面,一条腿盘着另一条腿,胳膊抱在胸前,一侧肩膀斜靠在门洞子墙上,一双明亮的瞳眸窥视着院里的一切。许洪黎走下月亮桥发现了躲在桂花树下的小敏,她蹑手蹑脚走过去,趴下身子,顺着小敏眼睛看过去,猛不丁喊了一声:“你在这儿做什么?”
吓得小敏手里的碗一摇晃,撒出一些面汤,许洪黎慌忙用双手拢拢前衣襟,往后缩缩身体,厉声呵斥:“你这丫头想做什么?弄脏俺的大衣,看俺不揪下你的头?”
小敏赶紧鞠躬行礼:“对不起,二小姐,您好。”
许洪黎眉尖若蹙,眼前的女孩似乎对她很熟悉,借着月亮桥上的灯投下的光,她打量着小敏,她不记得许家还有这样一个俊俏的丫鬟,这个丫头多像许婉婷小时候的模样,俊美的双眸里透着单纯的灵气。许家最讨许洪黎喜欢的是三小姐许婉婷,她比婉婷大十几岁,她们之间却有聊不完的话题,她喜欢婉婷的单纯善良与秀雅绝俗。许洪黎性格自恃清高,睥睨一切,其实内心孤独,许婉婷可怜她很小失去母亲,她可怜婉婷出生没见过父亲,两个人惺惺相惜。这是她当年不让那一些绑匪伤害婉婷的主要原因。想起婉婷,许洪黎情不自禁地向婉婷的院子方向谛视了一眼,月亮门檐上的灯黑着,院里静悄悄的,火房屋檐上的灯光与桥栏杆上的灯珠辉玉映,通往月亮门的路显了亮儿,那是雪的亮。雪白的亮拽着几棵石榴树的影子落在月亮门旁边的墙上,投在斑驳的树枝之间的冰凌上,被丝丝缕缕的风掀起,宛若一个披着轻纱的女子袅袅婷婷踏星而来,裙衫飘飘,馨香阵阵,身上的佩饰随舞步缭绕;似乎还能听到隐隐约约的筝声,像涓涓溪流,忽柔忽缓,如雪,如雨,霏霏之音游走在院子里。“二小姐,您还有事吗?俺,俺怕舅老爷喊俺。”
小敏怯生生的声音惊醒了许洪黎。许洪黎回过头从怀里抽出一只手伸向小敏的脸,用一根手指勾起小敏的下巴,两只眼珠子跑出了她的眼眶,像两个探照灯,“你是刚来的?今年多大了?”
小敏从赵妈那儿听说过许洪黎的事情,她很讨厌眼前矫揉造作的女人,她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许洪黎的爪子,深深垂下头,“俺,俺过了年十四岁,俺来许家两年多了,俺是舅老爷屋里的丫鬟。”
许洪黎又追问了一句:“你,你不怕日本人……”小敏能不怕日本人吗?日本鬼子杀了小九儿的娘,杀了苗太太一家,还杀了苗间已和薛婶……“怕,但,俺更怕舅老爷,舅老爷说让俺给他端一碗面汤,俺不敢不听他的话,他会发火。”
小敏答非所问。“那个三小姐去哪啦?”
“她结婚了,不知道去哪儿了,二小姐您应该比我们这一些下人清楚,不是吗?”
小敏回答的滴水不漏。“结婚?!怎么没有人通知俺?”
许洪黎的话藏在心里,她闷闷不乐地站直身体,往海秉云屋子方向瞟了一眼,问:“舅老爷在屋吗?”
“在,他在床上躺着呢。”
许洪黎语气迟疑了一下,“他屋里还有什么人?”
“屋里只有舅老爷……”许洪黎不再问什么,她的脚步直奔许家后院的祠堂,她一边往前走,一边说:“告诉舅老爷,俺先去给俺爹上柱香,待会去看他。”
许洪黎抛在身后的这句话吓了小敏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