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渐渐消失在葫芦街上,拐过前面路口往右而去,被一排商用的走马楼挡住了,小敏一下慌了神,脸色苍白,像是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又像是被亲人抛弃,茕茕孑立。小敏多么希望这是一场梦,不是梦,风撩过她的发梢,冷,刺疼了她的脸、脸上的泪。从此以后她与许家脱离了关系,变成了孟家人,她不想留在孟家,不是孟家人不好,主要是太生疏,她不留在孟家又能去哪儿?小敏用袄袖擦拭着脸颊上的泪水,战战兢兢扫视着这个陌生的环境,脚下是一条泥泞的土路,两道被寒风冻硬的车辙,从孟家蜿蜿蜒蜒融入到了永乐街;路上走着几个衣衫褴褛的人,身后留下杂乱无序的、大大小小的脚印;巷子头上矗立着几个草垛子,零碎的麦秸子被风卷起,在半空飞舞,蜷曲在墙角。一个七八岁的女孩站在袁家铺子门口,她向屋里喊了一声,“请问,店里有人吗?”
女孩身后背着一个幼小的孩提,孩提的小手放在嘴里,嘴角流着一串串哈喇子,一绺绺滴在女孩的肩头。袁家铺子的布招牌随风飘摇,轻扫在两扇窗户上,窗玻璃上映着一个窈窕的身影。一会儿,门开了,巧姑碾着碎步,扯开两扇门,探着头往门口台阶下瞭了几眼,婀娜的腰肢一扭,挤出了屋子。“你,你找俺,是买东西吗?”
巧姑操起手抱在怀里,眼神越过了女孩的头顶,瞄着街道上穿梭的行人。眼前的女孩巧姑认识,是永乐街上日本人家的孩子,也是孟粟的朋友,两年前孟粟能跑能跳的时候,女孩像个小尾巴,跟着孟粟去河边逮鱼、捉知了,到她袁家院子抓蟋蟀。女孩向巧姑深深施礼,摊开攥着的小手掌,手心里坐着一个瓷娃娃。“打扰您了,这是俺送给孟粟的,能不能麻烦您,转交给他。”
“这是什么?”
巧姑端详着女孩递过来的瓷娃娃,红头绳扎着两个水牛角,白色的和服上缀着粉色的樱花,“好美的瓷娃娃,你为什么不亲手送给他?”
这个时候,伤心无助的小敏拖着沉重的脚步,由远至近。“喂,丫头……”巧姑向小敏挥挥手,她的手停在半空,低头看着日本女孩,“好,俺会找人把它送给孟粟。你回家去吧,你妹妹饿了……”女孩似乎没听到巧姑说什么,她垂着头,眼眶里闪着泪花,“是俺的错,俺对不起孟粟,告诉他,他是俺永远的朋友。”
“好,俺知道了。”
巧姑没心思琢磨女孩话里的意思,她的注意力全在悒悒不乐的小敏身上。女孩弓着腰退着走了几步,一转身与小敏撞了个满怀,她一边向小敏赔礼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一边背过手托着背上孩提的屁股,一边逃也似的往南而去。小敏刚要说没关系,抬起头,只看到女孩慌里慌张的背影,是一个日本女孩,一套又长又大的日本和服扫着脚面,脚上是一双提拉板,溅起一绺绺泥浆,弄脏了她脚上的袜子,她浑然不觉。巧姑歪着头瞅着小敏满脸的泪痕,“你好,小丫头,发生了什么事儿,怎么哭了?”
小敏摇摇头,摇下一串泪,她羞涩地抓着袄袖擦擦脸,勾勾嘴角,“没,俺没哭。”
巧姑的确长得漂亮,脸不大不小,有点圆,饱满的颧骨擦着胭脂红;浓密的睫毛下转动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温柔恬静;后脑勺盘着一个燕尾髽髻,这个发型意味着她已经嫁人。髽髻上扣着精美的流苏发簪,随着她的脚步摇曳,楚楚动人。“丫头,帮俺做点事是否可以?那个日本女孩让俺把它转交给孟粟少爷的,俺本想亲自送到孟家去,只是,没人替俺照看铺子……正巧遇到你。”
“好。”
小敏双手接过瓷娃娃,把眼睛再次投向街道,日本女孩已经走远,只留下一个落寞的、小小的背影。巧姑顺着小敏的眼神向前瞄了一眼,收回目光,把双手抱在怀里,悄悄嘀咕:“她是孟粟少爷的朋友,她的妈妈曾经是一名老师,在镇上的学校里教日语,她的爸爸是军人。”
小敏仇恨日本军人,他们惨无人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想到这儿,她的小手情不自禁握成了拳头,她真想把手里的瓷娃娃摔了。“她的妈妈病了,躺在床上一年多了,她背上的孩提是她同母异父的妹妹,她不是个坏孩子……”巧姑的话音没落,耳边飘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吆,巧姑呀,你这是与哪家丫头说话呀?”
程四娘手里托着她的银制水烟袋,碾着一双小脚,摇头晃脑走近了袁家铺子,钻到巧姑身前,佝偻着身子,黄拉拉的眼珠子由下往上瞟,盯在小敏的脸上,嘴里啧啧不休,“吆,这不是孟家的养媳妇吗?瞅瞅俺老眼昏花,这门亲事还是俺撮合的呢,哼,不提了不提了。”
程四娘把烟袋上的吸管塞进嘴里,嘬嘬腮帮子,没吸出一口烟,“过河拆桥,这样的事情俺不是遇到一次两次了,只是,只是俺没想到孟家这样的大户人家也会得鱼忘筌。”
巧姑白愣了程四娘一眼,“吆,您程四娘还不够本吗?听说您收了孟家二太太一块大洋,收了许家两块大洋,这三块大洋足够您在赵庄买处院子了。”
“瞧你这张巧嘴,没有亲眼看到的事儿不要胡说八道,你听谁说许家给了俺两块大洋?没有的事儿,没有的事儿。”
程四娘的脸色一会青一会紫,擎起一只手挠着额头,她头上的抹额跑到了头顶,露出又宽又秃的额角。小敏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进退两难,她讨厌程四娘,这个老女人满嘴假话,不知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满眼嚚猾,眼珠子一转就是一个心眼。“程四娘,您大老远从庄子南头跑到北头,不是想去孟家喝喜酒吧?这工夫酒席也撤了,许家送亲的人也走了,您来晚了。”
“不晚不晚,俺今儿专门是来找你巧姑的。”
程四娘用手捂住半张脸,挤眉弄眼,“巧姑呀,你有好事临门,咱们进屋慢慢聊,你瞧瞧俺这水烟袋,没火了。”
巧姑身体猛地一哆嗦,她心里想,夜猫子进宅,准没好事,“程四娘,俺巧姑脸皮厚,不怕丢人现眼,您有事在这儿说吧。”
“不,不是一般的事情,这事儿咱们要坐下从头详细说,细细合计。”
“哦,程四娘,您今天是来给俺提亲的吧,不知您替俺相中了哪家公子?”
巧姑抬起她那张标致的瓜子脸,揶揄一笑,她耳朵上的一对莲花耳坠随着她的话音荡秋千,“想起俺从前,还没有出嫁在家做姑娘时,心里怀有一个指望,指望找个岁数相当的男人好好过日子,他去做抗力或者煤黑子都无所谓,俺在家做点绣活,没想到,俺的梦在十五岁那年破碎了。”
程四娘往巧姑眼前凑凑身子,“你的梦没破碎,好饭不怕晚,好女不愁嫁,俺给你找的这个男人比你大十几岁,不算大,他不用下井,也不用拉纤,他是李家管家,外号狗头,你听说过他的名字吧?他虽然人长得不咋地,要钱有钱,要势有势,话说回来了,人长得好看又不能当饭吃,咱们这个条件,只有别人挑拣咱们的份……”巧姑陡然瞪大了眼睛向程四娘狠狠碎了一口,“呸,你,你这么大岁数了,怎么不长人心,你偏偏把俺往火坑里推,滚,你去告诉他,俺巧姑绝不会嫁给他,他就是有金山银山俺不稀罕。”
巧姑像发怒的狮子,龇牙咧嘴,如果能吃人,她真想把程四娘吞进肚子里去,这个老女人坑害了多少纯洁无瑕的姑娘?想当年,是这个女人逼迫娘亲改嫁,娘亲改嫁后,把年幼的巧姑留在年迈的祖母身边,巧姑每天出去捡劈柴、挖野菜,祖母给人家缝补衣衫换取一枚铜板。巧姑把捡来的柴草送到本庄熟皮子的李家,换取一捧掺乎着沙子的玉米粒,回到家,她把玉米粒放进水瓢里,一粒一粒挑选着。祖母扔下手里缝补的衣服走近她,骨瘦嶙峋的手抚摸在她汗津津的脸上,“丫头,让你跟着祖母受苦了,祖母没有能耐,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你还是去跟着你娘亲吧。”
想起养父嫌恶的眼神,巧姑害怕,“不,祖母,俺哪儿也不去,俺要跟着您。”
祖母每天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一针一线缝着永远补不完的破衣服,坐的时间长了腰酸手胀,低下头,那副老花镜滑落到老人的鼻尖,浑浊不清的眼神从眼镜上面往下看,有气无力地絮絮叨叨:“丫头,祖母命不好,俺十三岁被养父母卖给了一个男人做偏房,他家用一顶小竹轿子,两个红纸灯笼,不声不响把俺抬进了门……你的娘亲命也不好,年轻轻守了寡,再嫁也没找个好男人,没有瞪大眼,唉,这都是命啊。”
巧姑不信命,可是,她的命运被战乱、被穷困改变,被眼前的程四娘牵着鼻子走。祖母死了后,是这个女人挑唆养父把她嫁给一个修鞋老头……巧姑越想越伤心,越想越觉得委屈,嚼齿穿龈:“你还真没把自个当外人,带上你的臭嘴,快滚!”
“你,你怎么没大没小,怎么与俺说话的?你,你是不缺男人,所以,你……你个贱人,一个丧门星,少装清白,你以为你是谁?”
程四娘为老不尊,嘴里的话很难听。巧姑火冒三丈,急冲冲蹿到墙根,从地上抓起一扇窗板,杏目圆睁,“你滚,快滚,俺,俺打死你。”
吓得程四娘脸色煞白,连连后退,不小心被路上的车辙绊了一跤,“噗通”摔了一个腚墩,她手里的水烟袋掉到了地上,被行人有意无意踢了一脚,在坚硬的地面上骨碌碌滚着。程四娘忘记了脸面,她双手摁在泥浆里,追着水烟袋往前爬,岔了声地呼喊:“俺的水烟袋……”看着一身泥、一身水、一身冰,狼狈不堪的程四娘,小敏笑了,笑得前仰后合。巧姑放下窗板,走到小敏跟前,把胳膊搭在小敏细窄的肩膀上,“丫头,以后躲着这个女人走,她臭名昭著……记住一句话,这是俺祖母教给俺的,人善有人欺,马善被人骑,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大不了就是死,死没什么可怕的……”小敏用敬佩的眼神看着巧姑红扑扑的脸,越看越喜欢,“嗯,巧姑姐,俺记住了,你,你是好人。”
巧姑一怔,赶忙忍住眼泪,扯着嗓子喊:“丫头,以后,你如果愿意,俺巧姑就是你的姐姐,以后谁欺负你,姐姐抻头给你摆平”“俺愿意,巧姑姐,俺回去了,再见。”
目送着小敏窜进孟家巷子的背影,巧姑迟迟不愿离去,她笑了,她流泪了,在葫芦街她终于有了一个朋友,一个聪明伶俐的、尊重她的小丫头。余福揣着双手,焦躁不安地徘徊在院门口外面的台阶下,时不时探着头向巷子口巡视几眼,而后跳着脚瞭望着西方,夕阳慢慢下降,最后一抹阳光落在河道里,结冰的水泛着金灿灿的鱼鳞般的荧炫,天越来越冷,凌乱的枯枝小心翼翼地挑着那点亮,躲闪着凛冽的风。“余伯,您好,俺回来了。”
小敏快步走近余福,弓腰施礼。余福慌张地擎起双手,在半空晃着,“顾小姐,您不必多礼,俺是孟家下人,承受不起,您快请进。”
孟家前院静悄悄的,屋檐上几只喜鹊喳喳叫着,撩拨着风,撩拨着院里的石榴树,院井地上落着几根摔碎的冰凌。余福关上院门,无精打采地走到墙根,抓起扫帚,一下一下扫着地,满脸心事,老爷和少爷昨天出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家,晌午时,东南方向隐隐约约传来几声枪声,他没敢告诉大太太,他很担心,不知那隐隐约约的枪声与老爷他们有没有关系?孟家中院冷冷清清,墙壁上映照着树的影子,婆婆娑娑;墙头上飞过几只麻雀,落在火房的青瓦上,蹲在烟囱旁,眯着小眼睛享受最后一丝光。吃午饭的时候,陶秀梅本应该去后院与大家一块儿吃饭,怎么说小敏是她儿子的养媳妇,新媳妇进门,做婆婆的怎么能缺席呢?陶秀梅在孟家天不怕地不怕,她只怕孟家老太太,婆媳二人话不投机半句多,每次相聚都是不欢而散。孟正望是大孝子,对他母亲是百依百顺,她惹不起躲得起。陶秀梅刚过门的时候,婆婆对她很好,逢人便夸,夸陶秀梅要个子有个子,要模样有模样,走到哪儿给孟家人脸上增光,如今,老人常常给余妈念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墙上挂钟“铛铛铛铛”敲了四下,惊醒了沉睡的陶秀梅,她伸了一个懒腰,打了几个哈欠,爬起身,跪着蹭到窗前,扒开窗帘往屋外瞭了一眼,高墙外传来了零零散散的爆竹声,她蓦地想起了今天是正月十五元宵节,永乐街每年都要耍花灯,热闹非凡,必须出去看看光景,顺带透透气,从年前到今天,她一直闷在死沉沉的院子里,用她的话快得抑郁症了。想到这儿,她把两条腿从床上耷拉到地上,踢趿上绣花鞋,披头散发蹿到了屋门口,朝着西厢房歇斯底里吼了一声:“兰姐,你死哪儿去了?快过来,帮俺梳妆打扮,俺要带着澜儿出门观花灯。”
陶秀梅咆哮了半天没人回应,兰姐去哪儿了呢?吃了中午饭,兰姐空闲了许多,趁着陶秀梅睡着了,她钻进了她的西厢房,头枕着被窝躺在床上,怀里抱着枕头做白日梦,她的梦里全是黄忠俊郎的面孔,她想着、乐着,眼皮越来越沉,她使劲揪揪大腿,提醒自己不要睡过去,她怕陶秀梅在前堂屋里喊人,听不到就麻烦了,陶秀梅不好惹,也不敢惹,惹急了骂人都是轻的。兰姐最怕陶秀梅说:不想干了痛快点,不要占着茅坑不拉屎。如果在六年前陶秀梅说这席话,兰姐当做耳旁风,吹过就散了,如今可不行,孟家院子里有她心里时时念想的男人,为了这个男人她必须忍辱负重,千方百计讨好陶秀梅。“兰姐,兰姐,你不想干了吗?……”陶秀梅“咣当咣当”摔打着门扇,屋檐上的冰凌“咵咵”掉落在地上,摔得粉碎。兰姐倏地从床上跳起来,她顾不上抿抿散乱的鬓角,慌慌张张迈出了屋子直奔前堂屋,差点和蓬头垢面的怡澜撞个满怀。“兰姐,你给俺梳梳头。”
怡澜睡眼惺忪,张着大口,“今儿永乐街闹花灯,俺差点忘了。”
“你,小姐,你也去吗?”
兰姐的这句话没敢说出口,她怕陶秀梅,更怕蛮不讲理的怡澜。“兰姐,你死哪儿去了?没听到俺喊你吗?”
内屋传来陶秀梅磨牙凿齿的声音。兰姐慌了神,不知先顾谁?她的眉头紧蹙,徒然,她眼前出现了小敏俊俏的模样,两条长长的麦穗辫垂在耳旁,荡在胸前,辫梢上系着两个红色的蝴蝶结,好像两只蝴蝶在花丛中飞舞。“怡澜小姐,你去找那个今天刚进院的敏丫头,她会梳四股麦穗辫子。”
“真的??”
怡澜满眼惊愕,心里又有点顾虑,那个丫头无论怎么说都是孟家新进门的养媳妇,与她辈分相当,她不敢随便支使。兰姐眨着狡猾的眼珠子,鼓唇摇舌:“小姐,……那个丫头去门口送许家的人了,一会就进院子了,您在屋门口拦住她,告诉她,让她给您梳头,她是孟家养媳妇,地位还不如俺一个进门七八年的丫鬟,您有资格使唤她。”
这档口,小敏的脚步恰巧穿过了前院,沿着长廊迈进了中院。怡澜往前窜了一步,甩手扒拉开兰姐的脑瓜子,眼神越过了门前的廊柱子,盯在小敏的头上,小敏的两条长辫子顺丝顺绺搭在胸前,随着脚步跳跃,真是好看。“喂,敏丫头。”
怡澜张口就来,急不可待。“你好。“小敏回应了两个字,低着头继续往前走。在饭桌上,大太太姌姀提起过怡澜,说怡澜从小娇生惯养,又是孟家唯一的女娃,孟家老老少少都惯着她,说话不知轻重,以后尽量不要招惹她。“喂,你没有看到俺吗?你站住。”
怡澜倨傲无礼的声音让小敏想到了陶秀梅,她本不想理会,犹豫了一下,在人家的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过来,过来。”
怡澜跳出了屋门槛,双手夹在腰里,旁若无人,大吼大叫:“俺是你的大姑姐,你要有礼数,以后在院子里见了俺要喊俺一声小姐好,在外人面前就免了,走出院子咱们谁也不认识谁,听明白了吗?你手里拿着什么呢?”
小敏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把瓷娃娃塞进裤兜里,往下拽拽衣襟,结结巴巴地回答:“没,没什么。”
怡澜的心思都在头发上,她没在意小敏慌张的表情,“俺让你过来,你乖乖过来,俺问问你,你的辫子谁给梳的?”
小敏的声音压在喉咙里,“回禀大小姐,是俺自己梳的。”
”你说什么?俺听不清,你过来,过来,到俺屋子里来,你给俺梳两条四股麦穗辫子。”
小敏硬着头皮走近怡澜,双手抱在一起揉搓着,“大小姐,俺只会给自己梳头,从没有给别人梳过头。”
“吆,你的意思是不愿意伺候俺吗?你是俺弟弟的养媳妇,身份都不如一个丫鬟,本小姐的话你不愿意听吗?待会俺去永乐街看烟花,兰姐在东间屋给俺娘梳妆打扮,否则俺也不会喊你过来,今儿,俺命令你给本小姐梳梳头。”
怡澜摆着臭脸色,话中带刺,脚丫跳起半尺高,“跟俺来。”
小敏只好跟在怡澜的身后,再次踏进了眼前的魔窟,堂屋靠墙的桌子上点了两支蜡烛,把屋子照亮了,屋中间走道两旁有四把椅子,有两个高茶几子,地中间有个大火炉子。蜡烛的火花扯着一股股煤烟跳动,在四周的墙上飘忽,把怡澜的影子拖得很长、很细,像一条蛇在地上攀爬。怡澜的房间凌乱不堪,南墙根床上的被子拖在地上,绫罗纹帐一半垂在地上,一半堆积在床沿上;西墙根有一个梳妆桌,桌子背靠在一扇窗户上,窗户外面是长廊,西落的阳光被宽宽的廊檐挡在墙头,窜进屋子里的光又被梳妆桌遮住了,即使这样,这间屋子比陶秀梅的屋子明亮。怡澜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慢腾腾坐到了梳妆镜前,背过手从肩头递给小敏一把梳子,“给,看你的啦,今天晚上去永乐街也许能看到俺的同学,你给俺把头发梳得漂亮些。”
小敏拿着梳子,不知从哪儿下手,镜子里映射着怡澜娇皮嫩肉的脸,只可惜四颗门牙支撑着上嘴唇,眉眼倒竖,眼睛里白眼珠多,黑眼珠少,假设她说话不白愣眼珠子,也不算难看,五官毁在一张嘴上,闭上嘴巴像个怪物,不知她随了谁?听说孟正望是一个美男子,陶秀梅模样也不丑啊。“你在想什么?快点,别磨蹭时间,俺娘说今天带俺出去吃饭,黄师傅根本不会做饭,不知俺爹请他回来做什么?”
听到黄忠的名字,小敏的手一哆嗦,像一块旧伤疤被重新揭开,渗着血水,很疼。黄忠的的确确不是一名厨子,他和爹一样是一个煤黑子、被日本人欺压、被汉奸凌辱的矿工,每天天不亮下井,天黑出井,看不到日出日落。“他做饭没有我家酒楼大师傅做饭香,可惜,俺爹不让俺们随便去酒楼,说什么客人喝醉了耍酒疯很可怕,俺就不信了,那是俺孟家的地盘,俺爹怎么会怕一些恶叉白赖。”
怡澜的头左右摇晃,两条腿翘起来踢蹬着桌子底,小敏手里的梳子不小心扯下她一根头发。怡澜梗起脖子咋呼:“疼死俺了,你是不是成心呀,觉得委屈吗?”
怡澜的表情动作和声音像极了陶秀梅,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敏赶紧赔不是,“不是的,大小姐,你不要乱动,俺注意些……”“哼,俺看你呀长得比俺好看。”
怡澜狠歹歹的眼珠子盯着镜子里的小敏,满嘴酸气,“俺有点嫉妒,真想给你脸上划个刀印……”“不,不。”
正月的天,初春的季节,冬寒迟迟没有落幕,原本清清白白的天突然阴了下来,屋里阴暗暗的,怡澜映在镜子的脸越来越狰狞,让小敏心生畏惧,她真想扔下手里的梳子逃离这间屋子。余妈的声音从后院窜到了中院,“余福,敏小姐回来了吗?俺看这天要下雪呀……”“先前俺听到怡澜小姐喊她,这会儿,她也许在小姐的屋子里。”
余福扛着梯子走进了中院,他的大眼睛瞥斜着前堂屋,对余妈说:“你来的正好,用脚丫帮俺顶着梯子,俺把灯笼挂到门檐上。”
“敏小姐,你在哪儿?老太太到处找你呢,她让俺带你去后院,她要教你怎么给小少爷换尿戒子。”
小敏三下五除二帮怡澜梳好了辫子,把梳子放在桌上,“小姐,老太太找俺,俺去了。”
没等怡澜回话,小敏三步并作两步窜出了屋子,朝着院里喊:“余妈,俺在这儿……”“你这孩子,到处乱跑,老太太等着你呢。快走,以后不要到中院,她们娘俩不是好东西。”
余妈顿觉自己说错话了,话一出口,就像泼出去的水,无法收回来,她满脸懊悔,“瞧瞧俺,怎么说话呢,二太太是你的婆婆,再怎么样也比俺这个外人亲,不是吗?”
“余妈,谢谢您。”
小敏把头靠在余妈的肩膀上,“余妈,您特别像赵妈。”
余妈笑了,她用大手爱惜地抚摸着小敏的脸,“是吗?俺是个粗人,性子急,不会说话,俺与姑娘一见如故,以后,以后没人的时候,俺可以不可以跟着大太太喊你丫头呀?”
“嗯,余妈,您不比介意,无论有人没人都可以……”“丫头,老太太她老人家累了,睡了,大太太在后院等你……丫头,俺有样东西送给你,不,不是俺给你的,是邻居巧姑今早上送过来的,她说送给你和孟粟。”
余妈从怀里掏出两条绣巾递到小敏的手里,低低说:“如果你不想要,俺给她还回去。”
“不,俺喜欢……”小敏的眼前一亮,两块绣巾色彩鲜艳,上面各绣着三颗石榴果,一颗坐在一根树枝上,旁边有一朵灯笼花,椭圆形的底座像个小葫芦,油腻腻的绿叶衬托着花蕾,徐徐绽放;一颗粗糙的皮上布满了许许多多褐色斑点,开着口,像个跌碎的瓜,露出里面亮晶晶的石榴籽;另一颗整个皮向四周炸开,珍珠般的宝石撒在阳光里,栩栩如生,真想抓起一把塞进嘴里,咬一口,果汁四溢,酸得直流口水。小敏的小手轻轻拂过每个细腻均匀的针脚,一线,一针,缱绻氤氲;一络,一纹,风流旖旎。余妈禁不住问:“丫头也会刺绣吗?”
小敏用牙齿咬咬嘴唇,摇摇头,“俺会一点,没有,没有巧姑绣的好。”
后院堂屋里,姌姀坐在八仙桌前,手里端着没有热乎气的茶碗,她的眼睛眺望着院子,天越来越黑,丈夫和儿子还没有回家,不知什么事情绊住了他们爷俩的脚?昨天孟数说:想办法给蟠龙山运送一车粮食……难道是他们爷俩去了蟠龙山?姌姀的心一哆嗦,放下手里的茶碗,站起身离开桌子,迈腿踏进东间屋,走近炕边。孟老太太坐在孟粟身边,后背依靠在被窝上,眯着眼睛打瞌睡。姌姀真想把心里的担忧告诉婆婆,她又不敢,老太太身子骨大不如从前,如果让她知道孩子爹去了蟠龙山,老太太一定会夜不能寐,还是算了吧,姌姀的脚步在炕边前踌躇不前。炕上的老太太缓缓睁开眼睛,咳咳嗓子,“姌姀呀,你们去火房做汤圆吧,不要等黄师傅回来做饭……俺已经告诉余福不要往后院挂灯笼,只挂前院和中院。”
“婆婆,您,您没睡着……”老太太抬抬耷拉着的眼皮,摇摇头,“其他话不要说,俺不瞎,更不聋,他们没有瞒着俺,你去吧,让余福听着院门,后院门交给俺,不要让她们出去。”
婆婆的话让姌姀心里踏实多了,“嗯,婆婆,俺听您的,俺带着余妈去火房做汤圆。”
“姌姀,你回来,她们娘俩想去看花灯,如果拦不住,就让她们去,永乐街上有咱们家的伙计,也不可能出事,她不傻。”
“是,婆婆,您的话俺记住了。”
姌姀挑开门帘迈出了屋子,与余妈和小敏走了一个碰头,她笑盈盈地看着小敏问:“丫头,你在家做过汤圆吗?今天是正月十五,咱们娘俩和余妈一起做汤圆好吗?”
姌姀脱口而出的两个字“娘俩”,让小敏心里暖暖的,更感动。“嗯,俺听大太太的。”
余妈往石基路下面闪闪身子,给姌姀和小敏让出一条路,悄悄说:“二太太要去永乐街看社火。”
姌姀沉默,她好像没听到余妈说什么,拉着小敏的手不慌不忙穿过了后院。余福踩着梯子站在火房前面的廊檐下挂灯笼,听到姌姀的声音,他赶紧停下手里的动作,躬躬腰,“大太太,老太太说她的院子里不要灯笼,俺把院门口外面挂了两盏灯笼,剩下两个俺挂在了这儿,您看可以吗?”
“他余伯,您看着吧,这有什么可以不可以?”
姌姀笑了笑,扭头看着小敏问:“丫头,你喜欢灯笼吗?喜欢,让余伯给你留一盏。”
姌姀的话音没落地,怡澜从她的屋子里跳了出来,昂着头向余福大喊大叫,“余福,刚才俺问你有没有多余的灯笼,你说只剩两个灯笼要挂在火房,这会儿你怎么又问……问那个丫头喜欢不喜欢?你是不是觉得俺是外人,丫头是孟家未来的少奶奶,你想趁早向她巴结卖好,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对吗?”
怡澜语气咄咄逼人,余福张口结舌,余妈气得直跺脚丫。姌姀呵呵一笑,打破了尴尬的气氛,向怡澜招招手,“怡澜,过来见见敏小姐,往后她是咱们孟家人,你们二人岁数相当,有共同的话题,时间久了准会成为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俺早见过了。”
怡澜撅着嘴巴,眼珠子盯在余福脸上,“余福,你给俺一只灯笼,俺待会跟着俺娘亲去永乐街观灯。”
堂屋门口,兰姐双手挑着门帘,殷勤地弓着腰,陶秀梅一颦、一笑、一挑眉梢,稍微低低头踏出了屋门槛,惨白的余晖照在她的脸上,一张描眉涂眼的脸,厚厚的银粉,血红色的胭脂;头戴一顶狐狸翻皮棉帽,身穿长袄长裙,外面披着羊绒斗篷,飘然,轻柔,花枝招展,像蠢蠢欲动的花壳螃蟹,耐不住寂寞,爬出了礁石,横冲直撞。“怡澜,你怎么说话的,娘不是给你说过对待长辈要安详恭敬,你怎么这么快就忘了呢?大姐,对不住了,话又说回来了,怡澜都是你和老爷惯得,说什么孟家只有一位小姐,要疼爱她,这不,她被您宠坏了,越来越没大没小。”
姌姀双手揣在衣袖里,双脚站在火房门口的台阶上,向陶秀梅笑了笑,“二妹,你和怡澜非出去不可吗?今天黄师傅回家不会早了,俺和余妈准备包汤圆,给你们留多少?”
“大姐,腊月里俺回了一趟老家,正月里俺没踏出院门一步,今天俺是实在憋不住了,出去换换新鲜的空气,逛逛街,看看光景,您问俺们什么时候回来,俺怎么告诉您呢?不知道街上的光景什么时候散场,回来不会早了,汤圆不用给俺们留,俺和怡澜出去吃。”
“拴柱也没在家,你走着去吗?永乐街离着葫芦街有半里多路呢?”
“俺没有那么娇贵,大姐,如果火房里忙不过来,让兰姐留在院里给您当个支使。”
“不,不,俺陪着太太和小姐去永乐街……”兰姐脱口而出,她又觉得失态,慌忙补充,“太太和小姐身边没人伺候怎么可以呀?俺不放心。”
姌姀骤然板起面孔,厉声呵斥:“兰丫鬟,二太太和小姐的人身安全交给你了,街上人多,你要好好照顾太太和小姐,倘若出现什么差池,绝不会轻饶。”
姌姀的话非常严厉,兰姐听了心里特别不痛快,眼珠子盯在自己的脚面子,嘴上不敢失礼:“是,是,大太太的话俺记住了。”
赵庄有一条热闹的大街叫永乐街,街上有大大小小的酒店,妓院,日本的烟馆,银行,邮局,学校……孟家的杂货店和粮店、酒楼也在这条街上。今天是正月十五,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人力车擦着行人跑过,结冰的地面上留下坑坑洼洼的大脚印,留下一串清脆的车铃声。各家店铺门前的商品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沸反盈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卖糖葫芦的最多,肩上扛着草靶子,草靶子上插着一串串圆滚滚、红艳艳、亮晶晶的冰糖葫芦,屁股后面追着一群眼睛里冒着馋虫的小孩子,有钱人家孩子双手里各擎着一支,伸出舌头舔着,咂咂嘴巴,一副享受的样子,穷人家孩子继续追着跑,嘴巴上的哈喇子结了冰;胳膊肘上挎着篮子的小贩,头上戴着百孔千疮的棉帽子,身上穿着露着棉絮的破棉袄,腰里系着一根油乎乎、灰不溜秋的草绳子,一条胳膊穿过篮子把手,双手揣在袄袖里,嘴里哈着冷气,从破帽檐下挑起眉梢,低一声高一声叫卖着,香烟、糖圆子、切糕、烧饼……;街道两旁的墙上挂着麻绳子,麻绳上拴着灯笼,在往年,花灯比今日多,而且生意人有讲究,夜晚来临之前,灯笼早早就挂上了,灯火通明。夜风潇潇,星宿满空,不知是灯笼攀上了夜空,还是河水把地上的灯光反射到了天幕?不仅各家铺子门檐和墙上挂满了彩灯笼,地主家院子里和大门洞也挂着大红灯笼,奇形怪状的灯笼亮了,庄上的灯笼与码头商船上的灯光相互呼应,斑斓的彩灯在风的带动下,白光尽处火轮现,草木山河金潋滟。船头上坐着身材优雅的女子,女子怀里抱着琵琶,一曲曲哀怨随着舒缓的音符滑进了河里,河水里倒映着她凹凸有致的倩影,勾人魂魄。推着独轮车的苦力挤进了永乐街,厚重的哈气融化了他们胡子和眉毛上的霜气,变成了水,滴落在坚硬的路面上,结了冰;路上走的人多了,冰又变成了脏兮兮的水。酒馆门前穿梭的客人络绎不绝,好多力巴汉子手里攥着一口酒钱,单等今日消费,借着酒劲侃侃而谈。这个光景下缺不了乞丐,酒香、菜香、肉香飘出了窗户,被有钱人踏在脚下,被饥肠辘辘的人捧在手心里,埋头闻一闻,钻进肚子里的只有一缕冷气。暮色像一张灰色的大网,悄悄地蔓延下来,被街上的灯笼与火光阻挡在背影里、身后的巷子里,爆竹声声飞跃上了高高的屋脊,在半空撒下一片流星,“啪”炸开,数不清的焰火变成了滑翔的星星,划破了黑幕,降落在喧闹里。闹火神的汉子就着灯光擦脂涂粉,描眉打髽髻,一个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瞬间变成了俏佳人。散灯人是一个青年小伙子,他一只手里提溜着一个木桶,另一只手里抓着一个铁铲子,桶里盛着草木渣子和煤油掺烀的油面,沿着一条曲曲弯弯的黑墨线,走一步铲一铲子油面,身后的人举着火把子把地上的油面子点燃,一条火龙慢腾腾向前爬行。火龙一旁跑着戏装打扮的仙人,手里甩着佛尘,嘴里念着好听的词儿:“散灯火,火龙照大地,闹元宵,今年的社火旺,旺子孙,旺商家,旺庄稼地……”红红绿绿的灯火洒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照在人们的身上,看热闹的人群里站着一个身穿绸缎棉袍的家伙,他的大拇指上戴着一枚玉扳指,嘴里叼着一截玉烟嘴,手里攥着一铁盒烟,不紧不慢打开烟盒,抽出一根烟夹在右手的两根手指头里,向身旁白了白眼珠子,一个像猴子似的小个男子蹦到他面前,从他手里接过那根烟,又踮着脚尖从他嘴里抽出玉烟嘴,把纸烟戳进烟嘴里,然后双手托着玉烟嘴小心谨慎地送到他的嘴里,最后掏出火柴擦亮火,舔着脸把那团火送到纸烟上,一气呵成,纤悉不苟。灯笼的亮、社火的光、一绺绺的烟雾照在他的脸上,这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头上戴着一顶貂皮帽子,尖额头,溜肩膀,驴脸猴腮,一咧嘴,向外呲着几辈子没刷的老黄牙,脸皮像鸡皮,黄且皱,又带着臭味,真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颧骨特别高,脸上七个窟窿没有一个正的,简直像是从坟堆里爬出来的青面鬼。他是谁呢?他是坊子碳矿区把头李奇。李奇是赵庄当地人,二十岁之前在维县县城上过十年学,他的家庭条件不错,有一个鞣制熟皮子的铺子,熟皮子是把动物的皮剥下来晒干,用火硝“烧”熟,皮子熟好后卖给青岛皮革厂。十多年前,他家的货车在半路上出事了,一伙蒙面人杀了押车的家丁,截胡了一马车的货物。赶车师傅躲过一劫跑回家,告诉李奇父亲说,打斗中,一个劫匪脸上的黑布落地,像是当地的一名警察。李奇的父亲老奸巨猾,怀疑是警察假扮土匪抢劫了他李家的货物,可是,官官相护,民告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父亲一夜之间白了头,却想出一个出人意料的骚主意,拿出全部家当为李奇在沙河街巡警大队买了一份差事。李奇明面上是一个警察,背地里就是一个小偷,他穿东街走西巷不是为了保护一方平安,而是踩点,摸清谁家有多少金银财宝,家里什么时候没人,他把打探来的消息告诉当地的混星子和流氓,共同策划一个盗窃案,事成后三七分成,他得七成。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些混星子由于分赃不公威胁他,他害怕了,万一事情暴露,他的后半生就要在监狱里度过,他岁数不大,不到四十岁,他有妻子,有情人,每天花天酒地,逍遥自在,他惬意,他不愿舍弃醉生梦死、骄奢淫逸的生活。他听说坊子炭矿区需要一个把头,把头职位看着不大,却是一个肥差,一吨煤值多少钱?李奇心里有算盘,比拔葵啖枣强多了,他极力讨好日本人,得到了这份新差事。今天是正月十五,他跑上了永乐街,跟在他身后的是他的管家狗头。狗头人如其名,尖头细耳,油头滑脑,通天鼻梁,小鼻头,满脸横肉,嘴角永远有一抹笑,那抹笑掺和着令人讨厌的邪气。李奇和狗头走走停停,看见什么拿什么,一会儿抓起一把瓜子塞进口袋里,再抓一把攥在手心里,一边欣然自得地往嘴里送着,一边旁若无人地吐着瓜子皮。一个卖糖葫芦的从他们身边走过,狗头跳着脚从草靶子上抽下几根糖葫芦,双手递给李奇,李奇把纸烟从嘴里抽出来捏在手指头上,把糖葫芦放到嘴边,伸出青绿绿的舌头舔舐着。主仆二人横着膀子在街上乱窜,小买卖人见了他们就像见了老虎,躲着走。一辆人力车由东往西而来,车夫看到了李奇,他脚步迟疑了一下,转身钻进了旁边的巷子,车上蜷缩着一个男人,一顶礼帽扣在他的脸上,看不清真实模样。李奇看到了那辆人力车,他皱皱眉头,今天的赵庄最热闹,踏进赵庄的人不一定都是来看光景的。今天晌午日本人突袭了旺台村,杀了村子上上下下几百人,在离开村子时遭到了一股来历不明的抗日力量的反击,鬼子从沙河街调来一个连的兵力,还是让那一些人逃了。坊子火车道被炸的事情还没有落幕,日本人像热锅上的蚂蚁,悬赏布告贴满了大街小巷,李奇不想错失这个邀功请赏的机会,他跟日本人打了十几年交道,非常清楚他们的脾气秉性,嘴上说得好听,不会真给钱,他不为了钱,他只为了能往上窜,蹿到许连瑜的位置怡然自得,只可惜许连瑜有侯奎这棵大树撑腰。李奇瞥斜了狗头一眼,阴阳顿挫地吼着:“你给俺去瞅瞅,把那辆人力车盯紧了。”
狗头挠挠后脑勺,眨巴着一双绿豆眼,“大少爷,您说什么,俺没听明白,俺也没看见您说的那辆人力车,街上车这么多,您觉得哪辆车可疑呢?俺马上把他抓过来……”“尽废话。”
李奇一巴掌拍在狗头的脸上,打得狗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个卖糖葫芦的大汉挤到了他们身前,一股风撩动了他头上的棉帽子,一张英俊潇洒的五官在灯影下闪烁,上宽下窄的脸,两道黝黑不浓的眉毛,一对豁亮亮的大眼睛,精神抖擞。大汉趁李奇不备,从衣兜里掏出几个爆竹,扔进了地上的火蛇里,“啪啪”随着两声清脆的爆炸声,油火腾空而起,四处飞溅,火星子迸在李奇的身上,吓得李奇惊恐万状,嘴里叼着的纸烟掉在地上,心爱的玉烟嘴被后面的人踩在脚下,踩得粉碎。狗头用身体护着他的主子,用巴掌拍打着李奇身上的火星子,一刹那,主仆二人手忙脚乱,大喊大叫,周遭看光景的人几乎都是李奇家的雇工,没有一个上前帮忙的,嘴里痛快地骂着,用劲跺着地面,高兴地又蹦又跳,笑声滚滚,随着爆竹声潮涨潮落。李奇父亲在赵庄买了几百亩水浇地,家里有羊栏,有猪圈,有自家的碾房,还有牛棚,真是越有钱越有钱,有钱又有势,家里养着长工、月工、短工,平日里不给他们放假,今天正月十五闹花灯,才放他们一天假。狗头忙活了半天,李奇的新衣服还是被烧了好几个洞,他气愤地怒视着看他笑话的人,“这些穷人穷乐呵,看俺怎么收拾他们?”
狗头拉住了李奇的衣襟,疾首蹙额,“老爷说,不要在街上打架斗殴,更不可以骂人,今天是正月十五,火神降临,和颜悦色才能招财进宝,过了今天,不用您出手,俺知道怎么对付这帮穷鬼。”
这个时候陶秀梅三人的脚步到了葫芦街,街上的人像开了闸的潮水一样涌向永乐街,大多是穷人,他们破衣烂衫,衣不遮体,陶秀梅用暖袖捂住嘴巴,她的眼珠子瞟过袁家铺子,袁家铺子窗户上闪着玻璃的亮,门板杵在墙角泥浆里,虚掩的门里徘徊着一个苗条的影子,凹凸有致,俊俊秀秀。陶秀梅向袁家铺子啐了一口唾沫,咬牙切齿骂了一句:“臭不要脸的……。”
陶秀梅怎么会与巧姑有如此仇恨呢?话说来不长,袁老爷死之前把巧姑托付给了孟正望。孟正望那天喝醉了,当笑话讲给陶秀梅和姌姀听,“不知袁老爷怎么想的,俺这辈子不可能再娶女人,三个女人够俺受得,何况她与数儿同岁……她确实是一个好女子,不仅能干,还能忍辱负重。”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从此以后,陶秀梅与茫然无知的巧姑结下了梁子。巧姑不仅年轻,更貌美如花似玉,陶秀梅嫉妒之心变成了痛恨,她越看越气,在疙疙瘩瘩的地面上狠狠跺了一脚,脚底下飞溅起一绺绺泥浆,溅在怡澜的身上。“娘,你做什么呢?把俺衣服弄脏了。”
怡澜白愣着眼珠子,嘟囔着嘴巴,在地上弹跳了几下,“兰姐,你快给俺擦擦裙子。”
兰姐急忙从衣襟里掏出一块手巾,蹲下身子抓起怡澜的裙子,小心翼翼擦拭着。巧姑端着一簸箕煤灰走出了铺子,把煤灰撒在泥泞不堪的路上,抬直身子,正巧与陶秀梅神气活现的眼神相撞,她连忙弓腰施礼,“孟太太,您好。”
陶秀梅昂起头,视之不见听之不闻,眉头拧成了麻花,向兰姐嘶吼了一声:“好了吗?再磨叽,热闹该散场了。”
三个人磨磨蹭蹭到了永乐街,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陶秀梅满眼放光,各种各样的彩灯飘扬在头顶,鼓槌擂的牛皮鼓震天响,龙灯耍的是祈雨,祈祷来年风调雨顺;跑旱船的是一对渔家夫妇,绕着社火跑,男扮女装的妇人坐在船里,双手分别握着两边船舷,扭着妖娆的腰肢,头上戴着抹额,斜楞着媚眼挑逗着四周看光景的人。男的撑着篙划桨,一会趴地上虎跳,一会儿翻筋斗,一会儿下蹲尥扫堂腿,演示他不惧风浪的勇敢精神。跑旱船的刚过去,从孟家酒楼方向窜出一支耍狮子的队伍,龙腾虎跃,上下翻滚,前面一个人高高举着狮子球往前跑,狮子后脚蹬地,前脚离开了地面,极速飞起,张开血盆大口,叼起狮子球,沾沾自喜摇晃着大脑袋,脖子上铜铃“铛铛铛”响,引起阵阵喝彩声。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穿行在人群里,警惕的眼睛东看看西瞧瞧,他们是沙河街巡警大队的治安警察,是奉日本的命令到永乐街抓捕抗日分子。矮小的怡澜在人群里踮着脚尖跳跃,“娘,前面的人挡着俺了。”
陶秀梅向兰姐使了一个眼色,兰姐捋袖揎拳,“让开,让开,俺家太太小姐来了……你们脏呼呼的爪子不要碰到俺家太太的衣服,你们赔不起!”
大家满不情愿地让出一条路。兰姐像个变色蛇,朝着四周的人戟指怒目,转身向陶秀梅奴颜媚骨,“太太,小姐,您们请。”
陶秀梅趾高气扬挤到人群的最前面,把怡澜拉到她的身前,她的媚眼无意撩过火蛇的对面,一张英俊的面孔在灯影下一闪,霎那间融化了她的心,那是一张多么性感的脸,两道长长的眉毛笔直修长,双眸幽暗深邃如水,闪烁着温柔的光;不黑的肌肤衬托着精美绝伦的五官,加上一袭板板正正的黑色警服,气宇轩昂。此时此刻,李奇一双色眯眯的眼睛盯着陶秀梅看,灯下看美人,别有一番韵味,瑰姿艳逸,身段丰润,身上衣服华贵,狐狸翻皮帽子透着金灿灿的亮,前胸高挺,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恰到好处,身上的肉随着一扭一摇微颤,妩媚妖姿撩人心弦,眼波流转,顾盼之间勾魂摄魄。陶秀梅感觉有人往她身边蹭,茫然无措地看过去,两束火辣辣的光穿透了她的身体,让她心慌意乱。陶秀梅是不知廉耻之人,她很快冷静了下来,向李奇欠欠身子,借势打量着他,心说:这个男人穿着不俗,家里一定有钱有势,可惜模样不敢恭维。陶秀梅不喜欢丑陋的男人,她从怀里捏出一方手帕,惶而掩之、故作镇静地从李奇身边走过。两人擦肩而过之时,陶秀梅身上的香水味让李奇心猿意马,禁不住轻轻低吟:“……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悻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一首挑逗的诗词,让陶秀梅心里荡漾起一层涟漪,这么多年,多才多艺的孟正望从没有用这样的话讨好过她,甚至近几年越来越冷落她,想想在孟家受的委屈,她不能自已地停下了脚步,与李奇相视而笑,她手里的手帕握不住,随风飘落。李奇弯腰从地上捡起手帕放在嘴边嗅了嗅,恋恋不舍地送到陶秀梅的面前。陶秀梅没去接,把双手揣在暖袖里,瞥斜瞥斜一旁傻呆呆的兰姐。兰姐心领会神,她一边从李奇手里抢过手帕,一边大声呵斥:“哪儿来的无理家伙,你的脏手怎么能随便动俺家太太的东西?”
“兰姐,休得无礼,这位先生也是好意不是吗?你怎么不分青红皂白恣意辱骂人家,这位先生出口成章,不是胸无点墨之人,俺钦佩不已。”
李奇速即咬文爵字补充了几个字:“俺才疏学浅,不通文墨,末学肤受,年少时在威县城念过中学。”
“喔,先生在威县城念过书,了不起,俺自小出生在威县县城,咱们还是半拉老乡哎,在这个偏远的地方遇到老乡不容易。”
“听口气太太也念过书,知书达理,长相清雅,哪家老爷有如此福气,抱得美人归……”陶秀梅用暖袖掩住嘴“咯咯咯”笑出了声,她很享用李奇恭维讨好的话,也许是太久没有看到向她溜须拍马的男人了,她情不自禁多瞟了几眼李奇,这个男人不是一个普通的人,身后还有一个唯唯诺诺的下人。李奇见陶秀梅没有讨厌他的意思,他心中窃喜,举起双手抱成拳头,深施一礼,强文假醋:“今日相见,君恨相逢晚,相遇未解相知苦,世间难有回头路,俺不想错失良机,冒昧请太太到酒馆小酌一杯,是否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