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家院子的纸灯笼亮了,飘渺的、红色的光在屋檐下、在廊檐下、在门楼上荡漾,铺在院井里,给一切笼罩上了一层薄薄的红纱;青瓦上的雪像羽毛一样飘曳,落在石基路之间的石头缝里,落在长廊外面,变成了红色的水。余福揣着双手蹲在门洞子里垂头丧气,他的眼睛一会儿瞅瞅两扇黑漆漆的、厚重的大院门,一会儿看看空落落的院井。幢幢的灯影落在影壁墙上,三只丹顶鹤的红冠像三滴血,那三滴血往四周漫漫流溢,延伸的面积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余福的眼睛直了,他心里一颤,“腾”从地上跳了起来,转身蹿到大门口,双手死死抓着两边门板,眼睛穿过了大门的缝隙,两盏纸灯笼的光在门口外面的台阶上跳跃,几绺枯草在墙角打着旋儿,袁家后山墙的窗户上卧着一只猫,猫的双眼里飘着红色的亮,像两团火,它听到了余福身体碰在门板上的声音,“噌”跳起来,一边往前跑,一边窝着脖子向孟家大门方向瞟了两眼。余福更加紧张,他刚要拉开门栓,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姌姀双手提着裙摆,脚步匆匆越过了前堂屋,磕磕绊绊蹿上了长廊,她满脸通红,额头和鼻尖上落着盈盈的汗珠子,“余妈,咱们出去看看,快去快回,不要惊动老太太。”
余妈怀里抱着一件衣服,手里擎着灯笼,追随在姌姀的身后,捏着嗓子呼唤:“是,太太,您慢点,慢点,等等俺。”
风撩过屋檐,敲打着窗棂,声声敲在姌姀的心上,丈夫昨天离开家时说晚上一定回来陪老太太吃团圆饭,这么晚了还没到家,让她心神不安,汤圆煮熟了端到老太太屋里,她跟老太太说她累了,想去自己屋里躺会儿,老太太允许了。“大太太,您不要走得太急,这事儿真的不用跟老太太交代一声吗?再说,这么晚了您出去做什么?”
“他余妈,您让俺跟婆婆怎么说?说实话她能让俺出去吗?正望是俺的丈夫,是她老人家的儿子,孟数是俺的儿子,是她的孙子,她老人家心里也许比俺这个当儿媳妇的还着急。”
姌姀站住脚步,一只手扶着冰凉凉的廊柱子,一只手捂住嘴巴,轻轻咳嗽了几声,头顶上的红灯笼照着她红扑扑的脸,那两片红是灯的颜色。余妈把灯笼放在栏杆上,双手抓着斗篷抖了抖,披在姌姀的身上,“大太太,快穿上……俺知道,可,您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呀,瞧瞧您,晚饭没吃一口,只喝了一口汤,这怎么成啊?每早上给您梳头,头发成团往下落,这怎么好呢?您要多吃饭,吃不下也要吃,哪怕少吃一口两口……咱们还年轻,好养,养好了再生个孩子。”
余妈往前碾碾脚,用右手轻轻拍着姌姀的后背,心疼地絮叨:“您的身子骨在病与好之间挣扎,如果没有这么多的事情,不着急上火,很快就会好起来。唉,俺还是要啰嗦您几句,今儿养媳妇进门您可以不必抻头,您瞧瞧该出头的人却躲了起来,把这一大摊子事儿扔给了您……嗳,真是甩手掌柜的,么事不管呀。”
“余妈,这怨不得别人,敏丫头很懂事,俺心里喜欢,今天她进门第一天,俺觉得上辈子俺们娘俩就认识,这丫头眼里有活,做事利索,今天晚上她在火房里抢着做事,您也看到了不是吗?一会儿捏汤圆,一会儿点灯笼,一会儿抱劈柴,看得俺心里热乎乎的,想起刚才她要给孟粟换尿褯子,粟儿急赤白脸,那个镜头让俺忍不住笑。”
“是,丫头是好孩子,只是给她陶秀梅做养媳妇可惜了……”余妈蓦地收住话题,“呸,俺这张嘴真是没有把门的,都是被您惯得。”
“陶秀梅说怡澜是被俺宠坏了,俺心里可不认这个账,俺敢说那个大小姐一个不字吗?说她一句她有十句等着堵俺的嘴。”
姌姀眼睛瞭望着半空,长长叹了口气,“俺自小亲人少,把她们都当做亲人,她们却距俺千里之外,这么多年俺的心捂不化一块冰,俺曲意迁就她们为什么?俺出生没有见过亲生母亲,养母进门那年俺才三岁,听街坊邻居说父亲也不是俺亲生的,这些话俺当做耳旁风,藏在心里,谁也没说。父亲对俺全心全意地好,俺不想凉了他老人家的心,俺小时候身体不好,为了俺,他开了一个药堂,每天给俺熬药,每天一碗药一块冰糖哄着俺把苦苦的汤药喝下去,他不是俺的父亲又是谁?他教育俺说,处世让一步为高,待人宽一分是福,让人三分不吃亏,容人三分无损失……可是,俺的容忍只换来她们得心进尺。”
“大太太,您怎么说起这么伤心的事情呢?”
余妈抓着袄袖擦擦脸,“俺听不得,可怜的太太,把那一些事忘记吧,一切事儿往前看,俺知道您心里有说不出口的苦,有委屈,再说有老太太给您撑腰,您怕什么?以后您要端起大太太的架子,不能放纵她们任意胡为。”
“俺不害怕什么,俺只希望家和万事兴,家里如果鸡飞狗跳,不仅让外人笑话,他们爷俩在外面做事也不踏实,余妈,俺今天也是为丫头不平,你瞅瞅二太太,她眼里没俺,俺不与她较真,怎么地也要与丫头坐坐,吃一顿饭不是吗?丫头自小没有母亲,孟数昨天刻意嘱咐俺说,让俺好好庇护她,俺力不从心呀。”
“也是,也是,等老爷回来了,俺一定与他念叨念叨。”
余妈踮着脚向院门口眺望了几眼,她看到她的丈夫操着手在门洞子里徘徊,满脸愁云惨雾。“不,余妈,俺今天说的话不要告诉其他的人,更不要告诉正望他们,俺只是发发牢骚而已。”
姌姀一边说着,一边迈下了长廊,往前一步绕过了影壁墙。余福迎着姌姀蹿出了门洞子,站在石基路一侧,垂头盯视着脚底下,“大太太,这么晚了您去哪儿?您有什么事儿只管吩咐俺去做,如果去街上买什么,俺替您跑趟腿。”
姌姀没有顺着余福的话题往下说,而是问:“他余伯,您吃汤圆了吗?黄师傅曾说您最喜欢吃他做的汤圆,一顿饭能吃五六十个。”
“大太太,俺还没吃,放在耳房桌子上,俺想等着黄师傅他们回家一起吃,一起喝点小酒。大太太,这么晚了,街道上不好走,老爷昨儿出门之前特意嘱咐俺说,尽量不让院里人去街上看光景,俺拦不住二太太,您,大太太,俺想多句嘴,您安心在家待着,有事儿俺替您去做,您看行不?”
“他余伯,院里只剩您一个男人,您不能再离开,俺去街上看看,不走远,再说街上那么多人,又有余妈陪着俺,您不要担心。”
“这?!”
余福皱皱眉头,大太太说得没有错,如果他离开,孟家院子里只剩下老的老,小的小,一旦有事儿发生怎么办?“好,大太太,俺余福给您开门。”
随着院门的敞开,一股寒气袭面而来,姌姀不由自主倒退了几步,余妈搀扶住姌姀的胳膊,“大太太,您等等,俺回堂屋再去给您拿件外套吧。”
”余妈,不要耽误时间了,咱们走吧。”
姌姀擎起手抿了抿额前一绺散发,“俺好久没走出院子了,这天真的暖和多了。”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踏出了孟家院子的门槛,风止了,空气比先前还要冷,结冰的地面上覆盖着一层煤灰,两行坚硬的大车印弯弯曲曲跑向了葫芦街。袁家后山墙旁边的杨树上站着一个黑乎乎的身影,那人一双手扒着墙头上的青瓦,不知是想上去?还是刚从墙上下来?余妈的手哆嗦了一下,挑杆子差点脱手,她赶紧往上提了提灯笼,用半拉衣襟遮住灯光,灯影在结了冰的地面上跳动。“余妈,怎么啦?”
姌姀顺着余妈眼神看过去,一个细长的身影站在高大的杨树枝杈之间,长袍短褂,看不清颜色,头上扣着一顶礼帽,帽檐压的很低,露出一双黑亮黑亮的眼睛。此人身手不凡,不像街上扒寡妇门子的小混混,那一些人没有这等功夫。“余妈,巧姑年轻漂亮,又是一个寡妇,许多男人对她垂涎三尺,不足为怪。”
姌姀声音很清脆,她的话是说给身后余福听的,让余福小心,有乱人乘虚而入;也是说给树上人听的,让他收敛起不耻行为。门里的余福听到了姌姀的话,他飞速抓起身旁的顶门杠跳出了门槛,“太太,发生了什么事儿?”
“没什么,一只猫,一只偷腥的夜猫,他余伯,您一定要看护好院门,咱们火房里还有一块猪肉,不能让野猫叼去,正望他们回来还要用它炒下酒菜。”
随着姌姀的话音,树上的人像一片黑色的落叶,轻飘飘落地,身子贴着袁家后山墙根,在三人的目光里堂堂皇皇窜出了孟家巷子,一眨眼消失在东西街上。姌姀滞呆呆盯着黑衣人的背影,凹凸有致的身段多像一个女子,这个女子是谁?她来袁家找谁?余妈缩着肩膀,战战兢兢问:“太太,他,他听到咱们说的话了吗?怎么办?他不会报复咱们孟家吧。”
“不会,她是一个女人,并且她不怕咱们,她对咱们孟家很熟悉。”
姌姀语气肯定。“是一个女子?!”
余妈惊愕地张大了嘴巴。姌姀站在孟家巷子口向四处瞭了几眼,袁家铺子上了窗板和门板,把店里一切堵得严严实实;门檐外面挂着一盏很小的红灯笼,随着风吹草动摇曳,悠荡着一点点微弱的光。一辆黄包车停在东巷子口,车子四周围着几个高高矮矮的身影,姌姀认识那辆车,是翟佃户家的。翟子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很能干,租种着孟家几亩水浇地,相比其他佃户,比较讲信誉,粮食出了磨坊就送到了家里。他的婆姨也很能干,一连给翟子生下三个儿子,不仅能生儿子,洗衣做饭,下地锄草比个男人强,老太太说,翟家婆姨是个把家虎,丢下犁耙拿扫帚,里里外外一把好手,可惜嗓门太大,葫芦街上如果有女人吆喝,第一个先想起了她,她双手卡在腰上,指桑骂槐,一会骂自家男人没本事,跑一天车没挣着钱,是不是把钱扔进了寡妇门子?一会骂三个半大小子,只知道吃,吃光了粮袋子,吃穷了家当。此时却没看到翟家的婆姨,只看到三个穿着破衣烂衫的孩子,一个提着马提灯,一个帮着他爹擦车子,一个在车子旁边上蹿下跳。翟子手里挥舞着鸡毛掸子,嘴里吐着哈气,眼珠子里闪着笑模样,从肩头上拽下破马甲披在大儿子身上,伸手晃荡晃荡车铃铛,然后弯腰抱起老三放到车斗里,“坐好了,不要瞎动,以后呀,你们都不要拉车,不要像你们爹这副损德行,每天一身臭汗,每天像孙子似的摧眉折腰伺候人,你们要当坐车的人。”
“爹,俺们,俺们长大了不拉车做什么?”
翟子最大的儿子今年才九岁,与孟粟一般大,说话有点磕巴。“做什么?做,要向孟家大少爷学习,做有学问的男人……”翟子向孟家高墙大院撩了一眼,他看到了站在巷子口的姌姀和余妈,一愣神,他赶紧把小儿子从车斗里抱到地上,又扯扯另外两个孩子的后衣领,“快,快向孟家太太问好。”
姌姀把揣在暖笼的手抽出来,远远地向翟子哈哈腰,“翟师傅好。”
“孟家太太,您直接喊俺翟子就好,就好……孟太太,您没去街上看社火,街上挺热闹的。”
翟子毕恭毕敬垂着双手,语气压在喉咙里,“俺刚从街上回来,人太多了,俺觉得比往年还多。”
余妈把灯笼往前送了送,两道坚硬的车辙横在街面上,姌姀没有再往前走,隔着七八米的路站着。“翟子,你家嫂子呢?”
“她?”
翟子不好意思地咧咧嘴角,用脏兮兮的大手挠挠烂七八糟的头发,“不怕主家笑话,她,俺不敢隐瞒您,她在家里炕上躺着呢,她,她又怀上娃了……”“好,好,好,”姌姀连着说了三个好,“有人有世界,孩子是咱们的希望。”
“是,主家太太,俺婆姨属猪的,没有消停,唉,越日子不好过,张口吃食的越多……”“翟子,你回家告诉你婆姨,给她宽宽心,今年的麦子下来租金折半,不好意思,俺一个妇道人家也只能做这点主。”
“主家太太,您,您真是活菩萨,”翟子用大手掌摁着三个孩子的脑瓜子,“快,快给孟太太跪下。”
“扑通扑通”三个孩子齐刷刷跪在冰凉凉的地上,头磕在冰硬的地面上,跟着翟子念叨:“谢谢主家太太照应。”
“快起来,快起来,地上凉。”
姌姀脚步往前磕绊了一下。余妈拽住姌姀的胳膊,向翟家爷四个白愣了一眼,“还不快起来,别让俺家太太着急。”
“翟子,俺问你,你在街上拉车,看到,看到俺孟家人了吗?”
翟子拘谨地站直身子,摇摇头,又点点头,“回禀主家太太,俺,俺只看到了二太太她们主仆三人……”翟子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在永乐街上,他确确实实看到了盛气凌人的陶秀梅,不光他看到了,凡是街上看热闹的、离着那个女人近的都看在眼里,骂在心里,骂陶秀梅恬不知耻,众目睽睽之下与李奇眉来眼去。“主家太太,俺没看太清楚,俺车上有客人,街上人挤人,没地方落脚,没地儿停车,路过孟家酒楼时,俺忍不住多瞅了几眼,店里灯火通明,人来人往,老爷好像也在店里忙活。”
听到丈夫好端端的,姌姀喜不自胜,“翟子,您看清楚了吗?”
“是,太太,俺看到了老爷了。”
翟子说着弯腰抓起车把,“太太,俺回了,不打扰您啦。”
目送着翟子爷四个嘻嘻哈哈蹿进巷子里的背影,姌姀心里突生一股凄沧,也许孩子们还饿着肚子,却笑得那么无忧无虑,父亲是孩子们心里的大山,是避风遮雨的港湾,父亲平平安安回家是他们最大的快乐。一阵风吹来,巷子里送来几个孩子的吆喝:“爹,俺帮您推车,”“不用,你们前面走,把两扇栅栏门拉开,轻点,别用蛮力,门坏了,爹没时间修理,不是有时间没时间的问题,主要没钱……”翟家孩子们一声“爹”催下姌姀两行泪,姌姀自小最喜欢钻父亲的书屋,房间不大,一个书架,一个书桌,两把椅子,父亲写字,她坐在旁边的椅子里看书。嫁了人,姌姀还是最喜欢父亲的书房,有时候她站在父亲身后,把下巴颏搁在父亲宽厚的肩膀上,讲她身边发生的事儿,那个时候,她觉得很幸福,心里的委屈与父亲说说,父亲听了总会呵呵一笑,背过手抚摸着她的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人生就是一场修行,要学会正确分清什么是真正的委屈,如果咱们的国家被倭寇霸占,主人变成了强盗的奴隶,每天脚上拖着沉重的枷锁辛苦劳作,没有饭吃,强盗却住着咱们的房子,吃着咱们种的白米饭,穿着咱们女人织的布……这件事你觉得委屈吗?”
父亲早年在青岛政府做事,日本鬼子占领青岛后,临时政府搬迁到了崂山,父亲留了下来做地下工作,开了一家笔墨纸砚铺子,每天很忙碌,养母脾气不好,常常借题发挥,故意找茬,最后两人不欢而散,分道扬镳,父亲的过分忍让在养母心里变成了窝囊。姌姀用手背揩揩滚到嘴边的眼泪,自言自语:“父亲是个好人,他不容易。”
余妈不知发生了什么,好好说着话儿,姌姀流泪满面,“太太,您怎么啦?”
“余妈,没什么,俺,俺想起了过去的事儿。”
这时,几个孩子从永乐街里窜出来,在巷子口草垛子旁边跑来跑去,有个高个子一只手里攥着一根燃烧着的麦秸子,另一只手里攥着不知从哪儿捡来的散炮,其他孩子推推搡搡凑上前,一团小火苗映在一张张冻红的小脸上。点燃的散炮在冰冻的地面上打着旋儿,“啪”爆炸了,吓得年幼的孩子蹲在地上,抱着脑袋,从胳膊肘下面战战兢兢偷窥着昙花一现。巷子里的栅栏门被人扯开,蹿出几个心急火燎的大人,他们手里举着铁锹,嘴里大喊大叫,“你们这群野孩子,从哪儿来的?如果点燃了麦垛子,那还了得,快滚!”
孩子们呼啦散去,有的躲在草垛子后面,有的干脆钻进了草垛子,大个子男孩慌里慌张向袁家铺子方向跑过来,差点撞进姌姀的怀里,姌姀“噔噔噔”倒退了几步,被身后的台阶绊了一跤,身体晃了晃堆萎在地上。余妈着急慌忙把一条胳膊伸给姌姀,“太太,抓着俺的胳膊,快起来。”
姌姀拽着余妈的胳膊站起身,弯腰拍打拍打后衣襟,看了身旁愣头青一眼,眼前的男孩她认识,是巧姑家的雇工石头。余妈把手里的纸灯笼擎高,灯笼的光与袁家铺子门前的灯光互相缱绻,照在石头的脸上。“石头,你这孩子多大了?还跟小孩子似的。”
余妈大声叱责:“走路不长眼还不说,看人摔倒了也不搭把手,你是真不明事理,还是故意装糊涂?还不快向俺家大太太赔不是。”
“余妈……”姌姀喊了一声余妈,意思是不要再说下去了。石头斜睨了姌姀一眼,没有说话,甩着两条长胳膊擦着余妈的肩头走过。余妈气不过,继续指手划脚大声嚷嚷:“大太太,您瞧瞧这孩子,个子比俺还高……”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了开门声,巧姑一条胳膊弯上挂着一个竹篮子,一只手里捏着一块手帕,一步一扭走下台阶,与石头撞了一个满怀,她用手帕在石头后背上抽了一下,“混小子,你去哪了?四婶在院里喊你半天,吃完饭就找不见你的影子了。”
袁家铺子门檐上的灯照在巧姑的脸上,她脸上擦了点水粉,细腻红润;燕尾髽髻梳得光油油的,银簪子上坠着一串晶莹剔透的玻璃桃花;蓝色的长棉袄上罩着一件滚边的、葱绿色粗布衫。“吆,这不是孟家大太太吗?俺巧姑这厢有礼了。”
巧姑向姌姀行了一个万福礼。姌姀整整衣襟,莞尔一笑,“巧姑,咱们都是邻居,不必多礼,你,你这是要去哪儿?你是不是想去街上赚点瓜子钱?俺多句话,街上太乱,这个钱不赚也罢,你别嫌恶俺絮叨,俺是想,嗨,刚才俺也想去街上看看,在这儿犹豫了半天,这天黑路滑,还是不去街上添乱了。”
巧姑扭着身子走到姌姀身边,“大太太,您言重了,俺喜欢听您絮叨俺,今儿,俺想去您孟家,俺,俺有话要与大太太说,您来的正好,要不,您来俺屋里坐坐可以吗?”
姌姀隐隐感觉巧姑要说的话与孟家有关系,她心里按耐不住地激动,双手捂在胸口窝,着急地问:“你,你有事找俺?什么事?在这儿说不可以吗?”
“大太太,天黑之前,黄师傅从郭家庄回来了,送到俺店里三个人,两个老头,还有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那女人看穿衣打扮像个佣人。”
“女人?!”
姌姀眼前悠忽出现了那个女扮男装的黑衣人。“是一个女人,长得挺好看,她在屋里伺候那个岁数大的老头,那个老头说他晕车,不太好受,没办法去街上看光景,先前俺让石头给他送了一捧姜糖……另一个老头在天黑之前就出去了。”
姌姀用疑惑的眼神端详着巧姑漂亮的脸蛋,这张脸很柔和,不像在撒谎。“巧姑,那个女人还在屋里吗?”
“自从她进了那个老头的屋子,俺没有看到她出来。”
姌姀明白了,她往前一步,伸手抱住巧姑冰凉的双手,想多嘱咐几句,一时不知说什么?“巧姑,你,你注意安全。”
“大太太,您……俺的手脏兮兮的……”巧姑低垂着眼角看着被姌姀抱着的双手,有点难为情,她心里又悲凉悲凉的,自小到大,母亲把她当扫把星,非打即骂,只有祖母心疼过她,如果眼前的女人是母亲多好呀,倘若能做孟家的儿媳妇更好,巧姑眼前出现了英俊帅气的孟数,她只感觉身上的血往脸上跑,片刻,她为自己的遐想羞红了脸,孟数有妻子,她不嫉妒,她却羡慕那个女人嫁给了一个好男人。“孟太太,黄师傅离开俺铺子时留下了话,他说今天晚上李赖他们会假借查户口之名下来瞎蹿腾。”
巧姑挑起眉梢环视了一圈街道,往姌姀和余妈面前凑凑身子,“大太太,还有一件事,俺必须告诉您,二太太她们从俺门口过去的时候,拴柱拉着大少爷正巧从东边巷子出来,他们看到了二太太,然后,然后他们调转了车头……”“俺家孟数也回来了?!巧姑,谢谢你告诉俺这一切,俺心里豁亮多了……俺回了。余妈,咱们回家。”
姌姀踩着灯影,跟在余妈身后,火急火燎钻进了孟家巷子。巧姑往孟家巷子口碾了一步,又扭脸向街面上瞭了几眼,从草垛子后面钻出几个泥猴子,一个个破衣烂衫,一个个鼻涕拉涎。几个小孩子“呼啦”围拢到巧姑身边,眨巴着星星眼睛,“袁家姑姑,你,你店里有二踢脚吗?”
巧姑歪着头瞅着几个脏猴子,掀起竹篮上的毛巾,从里面抓出一把瓜子递过去,讪笑着说:“尕娃子,这会儿嘴巴子上抹了蜜,知道喊俺姑姑啦,俺铺子可没有那玩意儿,你们石头哥玩的是在永乐街上捡的散炮……俺家铺子只卖糖果瓜子,鞭炮那东西本钱大,你们父母也不买,俺卖给谁?快回家去吧,这么晚了,小心你们的娘亲举着擀面杖窜到俺家里来,她们不敢打俺,定会打得你们一个个屁股开花,更可怕的是宪兵队在街上转悠,你们爹娘没告诉你们吗,他们心狠手毒,没有人性,杀人不眨眼。”
几个小孩子互相看看,嗫嚅了半天,怏怏不乐地离去。打发走了几个顽童,巧姑转身迈上台阶,向铺子里面厉声呵斥:“石头,你见了孟家大太太怎么不问好呀?撞倒人家也不知搭把手,人家怎么得罪你这个混小子了?”
石头拉开一扇门板,探出他乱蓬蓬的脑瓜子,噘着嘴吧,嘟嘟囔囔:“他孟家没有一个好东西,俺经过孟家酒楼往里瞅了一眼,俺看到孟老爷陪着日本人有说有笑,推杯换盏。他家二太太在街上卖弄风骚,与那个李奇勾勾搭搭,俺瞧不起他们孟家人……”“呸,你怎么说话的?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
巧姑吞咽了几下嗓子眼,没有再说下去。孟家大车院子在后院的北面,门口东西有两个墙垛子,门洞子两边各有一棵苹果树,树枝向两边扎煞着,有几根枝条搭在墙头上。小敏手里提着马提灯,胳膊弯下夹着木盆,小心翼翼靠近了大车院门口,苹果树上几只麻雀听到脚步声,“嗖”飞了起来,越过了墙头,几片枯叶“唰唰”飘落,落在小敏的脚下,藏在石头缝里的虫子“唧唧”叫着,在黑漆漆的夜色里听着惊心,突然眼前飘过一个黑影,一晃,吓得小敏打了个冷战。俄顷,她觉得是自己吓唬自己,孟家院子虽然没有许家院子大,四处都是高墙,外人不可能越门而入。小敏把手里的马提灯往前举了举,进门左侧有一个南厢房,南厢房两扇门关着,门里门外黑糊糊的,半明半暗的月色从高高的屋脊上露出一点亮,撒在玻璃窗上,像流动的一滴水珠忽隐忽现;右侧有一个劈柴屋,还有一个煤炭屋;马棚和马厩矗在西墙边上,靠着马厩旁边有一口水井,水井沿上架着一个辘轳,井沿上放着水斗,水斗里堆着井绳;井沿下面有一条排水沟,水沟上面覆盖着水泥板子,一直延伸到院外;北墙中间有两扇小木门,木门下面堆积着一些锄头,还有一个酱菜缸。小敏把木盆放在水井边上,拎着马提灯走近马棚,把马提灯挂在栓马桩上,转身走近井边,一只手抓起井绳,另一只手攥紧水斗上三个铜环,把水斗缓缓续进井里,然后轻摇辘轳弯把,空空的水斗晃悠悠下降,带动着横轴上的缰绳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这种声音在黑夜里那么响,掩藏不住的响,有点瘆人。小敏心里有点紧张,她弓着腰盯着井底,井底的水不深,水面上跳跃着光的影子,泛起点点涟漪,就在这时,一个黑影从马棚里的草堆里钻出来,“蹭蹭蹭”窜到了小敏身边。小敏手一哆嗦,水斗极速下降,“噗通”坠落井底,荡起一片水花。“你?!”
还没等小敏喊出一个字,一只大手从身后扑到她的脸上,捂住了她的嘴巴,耳边传来一个低沉的嗓音,“不要出声,俺,俺不是坏人。”
是一个男人,男人的手很大,把小敏整张脸包住了,只露出两条视线,视线里有马提灯的影子,光线模糊,她的头使劲往后别,想看清来人是谁?“你别动!俺不是坏人。”
男子重复着嘴里的话,声音微弱,有气无力。小敏想咳嗽,一股气卡在她的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脸上肌肉发木,急得她直跺脚,不是坏人?!不是坏人深更半夜躲在马棚里做什么?“你不要说话,俺就放开你,俺看你岁数不大,像俺妹妹,俺保证不伤害你,俺问你话,你必须实话实说,孟家三太太回来了吗?”
小敏摇摇头,她只知道孟老爷有三房太太,从她踏进孟家,三太太一直没有露面,说明三太太不在家。“她去哪儿了?”
对方的手依然捂在小敏的嘴巴上,“你真的不知道吗?俺在孟家院门口转悠了半天,也不见她的影子,你也许没骗俺,小丫头,你不要乱喊,俺就放开你……俺再声明一下,俺不是坏人,俺从坊茨小镇来,专门来找她,听俺妹妹说她嫁给了赵庄的孟老爷,她………当年俺离开家参加国民军时,她说,她说等俺……俺年前来过一次孟家,她也没在家,她不会躲着俺吧?”
男人自顾自说,他粗糙的大手像一个铁笊耙仍然勒着小敏的脸上,勒得小敏张不开嘴巴。小敏不知道眼前的男人说这么多话想表达什么?她只明白一点,他是为孟家三太太而来。“马车没在院里,那个黄忠大哥一定没在家……”男人的话有点伤感,“上次,他说,他会帮俺,让俺跟翠儿见一面。”
听到男人嘴里念叨黄忠的名字,小敏的心舒缓多了,即使这样,如果这只手不拿开,她非憋死不可,想到这儿,她双手扒拉着男人的手,身体往下蹲,挣脱了男人的胳膊肘,往前一蹿,后背依靠着马厩,躬下腰,双手攥着前衣襟,大口喘着气。男人傻呆呆站了一会儿,抱着胳膊蹲在地上,“你喊人吧,喊人来抓俺。”
小敏没吭一声,只要她一声惊叫,前院的余福就会听到跑过来,她没有那么做,为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眼前的男人二十几岁的年纪,黑黝黝的肤色,一双细长的眉眼,算得上眉清目秀。他身上虽然不是绫罗绸缎,一件大棉袄没有一个补丁,包裹着他清瘦的身体;一条青黑色的大裆裤缠着裤腿,上面挂着几片玉米叶子;一双包着脚面子的棉布靴,又大又圆,鞋面上黏着泥巴。“你,你是谁?”
小敏压低声音问:“你认识黄忠叔叔?”
男子答非所问,他的眼睛盯着木盆里的尿戒子,“他说孟家是好人,俺觉得他骗了俺,这么冷的天,又深更半夜,他们让你一个小丫头洗屎戒子,他孟家不是好人家。”
“不是,是俺自己要来洗的,孟家老太太和大太太是好人,大少爷和小少爷也是好人,还有,余妈也是好人。”
“三太太呢?她是好人吗?”
男人猛地站起身,往小敏跟前蹒跚了一步,一双大眼睛黯然神伤。“她?俺不认识她。”
小敏想起堂屋桌上放着的两根糖葫芦,老太太说是三太太买的,她每天给孟粟买两支糖葫芦,“三太太也是好人。”
“她是好人?!不,她如果是好人就不会为了攀龙附凤而忘记俺们之间的誓言,也是,俺现在是一个残疾,能给她带来什么?”
男人一瘸一拐走到马棚旁边,大手摁着马厩,向隅而泣。小敏想安慰男人几句,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语言,她耳边传来一阵阵熟悉的“咕咕”声,是饥饿的肚子叫的声音,小敏经历过,顿时,她对眼前的男人心生可怜。“你饿嘛?俺听到你肚子在叫,你说你从坊茨小镇来,那么远,您怎么来的?你住在坊茨小镇哪儿?”
“教堂。”
男人向上耿耿脖子,吸吸鼻子,“为了赶路,从前天俺没吃一口干粮……”教堂?!小敏记起大姐曾提起过教堂,她说教堂里藏着几个负伤的国军士兵,难道眼前的男人是从坊茨小镇逃出来的吗?在小敏的心里,只要是打鬼子的都是好人,她真想问问大姐的情况,她不敢,不知道眼前的人嘴里说的话是真是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等着,俺去给你拿汤圆吃。”
“不,你,你想去喊人?”
男人的眼睛死死盯着小敏的脸。小敏摇摇头,“不会,你不要到处乱窜,马棚比较安全,如果有人进来,你先躲进那堆草里,俺去去就回。”
男人摸摸饥肠辘辘的肚子,点了点头,目送着小敏的身影窜出了大车院,这个小丫头如此镇静让他发憷,绝不是害怕,他打过仗,上过战场杀过鬼子,他不害怕任何人,更不怕死,大不了脑袋搬家他也不在乎,此时此刻肚子确实饥饿难忍,饿得他头昏目眩,全身无力,一连三天没进一口食物,这样下去,即使能翻出孟家,也会死在荒山野岭。小敏飞快地窜进前堂屋,从八仙桌上捧起一碗汤圆,又抓起旁边的勺子续进碗里,她刚要转身窜出屋子,东间屋炕上的老太太发话了,“丫头,你端着汤圆去哪儿?”
“祖母,俺,俺有点饿,俺晚饭没吃饱……”“唉,真是个孩子,吃饭时不好好吃,不到一袋烟工夫就饿了,丫头,你端着汤圆进屋吃吧,屋里暖和,汤圆凉了对胃不好,长条桌上有暖瓶,兑点热水……”“是,俺,俺……”小敏不想骗老太太,“祖母,不是,不是俺吃……”老太太吁了一口气,“丫头,俺知道,黄忠说过他,他年前来过了,这件事不要告诉其他人,你知俺知即可,让他暂时在柴火屋待一宿。”
小敏大吃一惊,老太太没有下炕,后院的事情她老人家了如指掌,真是神人,听老太太的口气,那个男人也没有说假话。“丫头,你去吧,那些尿戒子不用洗,先放院井里即可,靠墙角旮旯放,别妨碍走路,俺腿脚不利索,更怕磕跟头,其实呀,俺不敢去见他,怕刺激他的情绪,俺毕竟是正望的娘,翠儿现在是俺的儿媳妇,木已成舟,让俺说什么好呢?”
“是,老太太,俺这就去把您的话告诉他。”
小敏捧着碗来到大车院,她把汤圆递到男人手里,“你吃吧,俺兑了点热水,不凉,这是余妈给大太太盛的,她没吃,只喝了几口汤……如果不够,屋里还有大半碗。”
男人从小敏手里抢过碗,埋头狼吞虎咽,一会工夫一碗汤圆见了底,他一边用袄袖抹抹嘴巴子,一边把空碗递给小敏,“给,谢谢啦,小丫头。”
小敏瞪大了惊愕的眼睛,“你,你吃完了,这么快?是直接倒进肚子里了吧?”
“呵呵。”
男人笑了,眼睛盯着井沿上的木盆,说:“俺是,俺们当过兵的吃饭快,让你笑话了,刚才,俺帮你打了水……你太小,俺怕你提不动,又怕你栽进井里,哈哈,两斗水,够你用的,俺走了。”
小敏惊了,看着木盆里的水,看着水斗里的水,她感动的说不上一句话,深深弓腰,“谢谢您!对了,老太太说,说让您住在柴火房里……”“老太太?!你,丫头,你把俺的事告诉了孟家老太太?”
小敏摇摇头。“丫头,俺必须走,俺是翻墙进来的,俺再翻墙出去,俺去那个山坡上的茅草屋里凑合一宿,俺身上有枪伤,不能住旅店,更不能连累无辜的人,好了,不说了,俺明儿再来……”小敏盯着男人瘸着的腿,担忧地问:“您的腿,能行吗?”
“俺腿上的伤是从战场上带回来的,俺如果腿上没有枪伤,墙再高一些,俺也能翻的过去。”
男人说着往前一蹿抱住拴马桩,踩着马厩子,一蹬腿爬上了房顶,“腾腾腾”,像一只黑猫,带着一阵风,眨眼翻过了墙头,消失在夜色里。小敏把最后一块尿戒子拧干水,在手里抖了抖,叠放在木盆里,站起身,把马提灯勾在手指头里,双手端着木盆走出了大车院。老太太的脸映在玻璃窗户上,她用手敲着窗棂,“丫头,进屋里暖和暖和……俺不想让你去洗,你不听,这么晚了,天冷水凉。”
小敏什么也没说,只向老人勾勾唇角,笑了笑,不知老人看到了没有?她把尿戒子一块块晾在晾衣绳上,用木夹子夹好,弯腰抓起木盆,把它杵在门口旁边的墙根下,踏进了前堂屋,把手里的马提灯放在八仙桌上,走近东间屋门口挑起布帘,随着她的动作,灯窑里的煤油灯上的火苗上下飘忽。“丫头,快进来,快进屋,屋里暖和。”
孟老太太坐直身体,把手里的水烟袋放在窗台上,从笸箩里抓起一把剪刀,跪着腿走到灯窑前,把剪刀送到灯口上,铰去黑色的火芯子,收回剪刀在嘴边吹了吹,往窗台上磕了磕,眼睛盯着窗外问:“丫头,外面冷不冷呀?他留下来了吗?”
“祖母,他走了,他说他身上有枪伤,怕连累咱们。”
“他不是个坏人,黄师傅说过他,他是一名抗日勇士,值得大家尊重。”
老太太说着,把脸转向孟粟,“俺粟儿老早就醒了,俺把那个瓷娃娃放在他手心里,他的手指头能动了,俺高兴了半天,刚才,他的眼睛往窗外眺望,俺问他是想黄师傅了吗?还是心里惦记着他大哥?他摇摇头。俺问他是不是担心敏丫头被坏人欺负?他点点头。俺这个孙子虽然不会说话,他心里明镜似的,俺告诉他说大车院里的男人不是恶人,敏丫头能应付的了。”
小敏走近炕边,把小身体塞进椅子里,掀起孟粟身下的被子,从里面抽出一块手巾,她想给孟粟擦擦嘴巴子上的哈喇子。孟粟躲开了她的手。“小少爷,你还不如一岁多的小九儿,他如果见俺拿手巾,老早就把小脸伸过来了,哈哈,他……”小敏被自己的话噎住了,顷刻间,她泪眼婆娑,她真的好想小九儿,不知他在沈家过得怎么样?小敏把手插进袄襟里,她想掏出手绢擦擦脸,她的手触到了那两块绣巾,她急忙掏出来,送到老太太眼前,“祖母,这是巧姑姐送给俺和孟粟的,您看看,她的手多巧呀。”
“俺知道,她的外祖母是俺们这一带有名的绣娘,可惜了,死得太早了,否则,巧姑也不会这么命苦,常言道,好人不长寿,坏人活千年。”
孟老太太把身体靠在身后的被窝上,从笸箩里抓起一件衣服,看着她动作不紧不慢,其实老人心里七上八下,她一面在花白花白的头发上磨磨针,一面低垂着眼角看着手里的衣服,这是她前年给儿子做的一件外套,衣襟和胳膊肘处早已经磨碎了,儿子不舍得扔,对朋友他却仗义疏财。老人一针不苟地缝补着衣服,将自己的注意力全部放在耳朵上,全神贯注倾听着院外面的动静,这段时间,不论有什么风吹草动,还是街上鸡啼狗吠,都会引起她极度警惕。“咚咚咚”突然一阵急切的敲门声平地而起。小敏“腾”站起身,眼睛瞪着窗户。老太太放下手里的针线,跪着身子爬到了炕沿边上,“丫头,你在屋里,俺去瞅一眼,听声音是陌生人,难道是鬼子吗?”
“祖母,俺跟着您一起去。”
“丫头,你不怕吗?”
老人一手摁着炕沿,一手摁着旁边的桌沿,双腿耷拉到炕下。小敏弯腰从炕底下掏出一双棉靴子,整整齐齐摆放在地上,老人跳下炕,踢趿上靴子,扶着椅子后背,往屋门口趔趄了一步,耳边传来大皮鞋踹门板的声音,时缓时慢,老人心里有点慌乱,难道是儿子和孙子出事了吗?小敏疾走一步越过踟蹰着的老人,蹿到屋门口,用手和胳膊肘支撑起门帘,身体向旁边闪了闪,“祖母,您别着急,注意脚下,俺陪着您去开门。”
“嘭嘭嘭”敲门声越来越重,有人爬上了墙外面的榆树,往院井里探头探脑。小敏一手拎着马提灯,一手搀扶着老太太跨出了屋子,沿着石基路走近院门口。老太太咳咳嗓子,不惊不慌地问:“谁呀?”
“老家伙,开门咋这么磨蹭?俺们是查户口的……”榆树上的人抱着树枝,往院里探探身子,又低头看着树下,压低声音说:“李队,院里有人,一个老人,一个丫鬟。”
“有人就……就对了……对了。”
一个结巴,一个蛮横无理的家伙。老太太用皱巴巴的手掌拍拍小敏的手背,说:“别怕,别怕,有俺呢,你站在这儿别动,俺去开门。”
小敏把手里马提灯举得高高的走在老人的背后,老人把大门上的暗门插销抽下来,打开一条窄窄的门缝。这扇暗门不宽不窄,平常不走人,一个正常人要蜷伏着脖子、缩着肩膀才能进出。“丫头,把灯举高一些。”
老太太亮着声音念了一嗓子。门“吱呀吱呀”开了。一个穿着大皮鞋的矮个子站在门口外面,他身后跟着三四个伪军,几个人、几双眼睛上下骨碌向院里张望,最后落在小敏的身上,老太太把驼着的脊背往上拔了拔,把小敏挡在她的背后。大皮鞋向老太太鞠了一躬,“孟老太太,俺们是来查户口的,是奉皇军的命令,您不要怨恨俺们兄弟几个打扰您的清净,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是走走过程而已。”
“好,你们进来吧!”
老太太把身子往一侧躲了躲,让出一条路。四个伪军互相看了看,先后挤进了孟家院子。“咔嚓咔嚓”的大皮鞋踩在石基路上,听着那么响,他们是刻意脚下用力,给自己壮胆,眼前的孟家他们怎么能不熟悉呢?孟家老爷是日本人身边的红人,得罪不起,今儿是无意之举,本以为孟家没人,明目张胆来顺几个瓜、几个枣,不成想,孟家老太太在家里,既来之则安之,只能硬着头皮胡诌诌。“谁呀?!”
姌姀嘹亮的声音从前院方向飘过来,“街上光景散了吗?不会呀,往年正月十五永乐街是不夜城,这个时辰火社还没烧到码头,最热闹的戏在码头上,不是吗?”
大皮鞋猛地并齐双脚,双手垂在两条裤缝之间,向姌姀深深鞠躬哈腰,“嘿嘿嘿,孟夫人,您,您没去看光景吗?俺们哥们几个叨扰您了,皇军派遣俺们下来查户口,说什么,外人会趁着永乐街的热闹来捣乱,让我们维持好赵庄的秩序。”
“俺当是谁呀?是李总,您好,您刚才说什么呀?说热闹里夹着外人,咱们赵庄没有外人撑着哪有这么繁华?哪来经济收入?十个人有九个人是庄外的人,这点您应该最清楚不是吗?”
“是,是,孟夫人说得很对,俺也是这么想的,俺做不了日本人的主,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当人家的差不得不替人家办事,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呀?”
姌姀走近老太太,把手放在老太太的肩膀上,端详着老人的脸,抱怨说:“婆婆,您有事喊俺一声即可,这么冷的天您别闪着,正望是大孝子,您有个三长两短,俺可担待不起呀。”
“听到踢门声,俺以为是走水了,俺怕火呀,早知道是他们瞎蹦跶,俺才懒得下炕,哼!”
老太太梗梗脖子,扭脸瞜睺着院子里的伪军,“儿媳妇呀,他余伯去哪里了?”
“婆婆,他余伯在前院听着大门,您找他有事吗?”
“没事,正望回来告诉俺一声。”
老人一边说着,一边偷偷向姌姀递了个眼神,一边把半握的拳头放在嘴边咳嗽了几声。“婆婆,您怎么啦?”
姌姀语气着急。“俺没事,没事,在屋里出了一身汗,院里凉,猛不丁被风扫了一下,俺有点不舒服。”
姌姀眼睛扫视着余妈和小敏,乍然在石基路上跺了一脚,大声呵斥:“你们一个个下人是怎么回事儿?还不快点把老太太送进屋里去?”
矮个子李队还算有点底气,他没有被姌姀震慑住,拍了拍两只鸡爪子般的手,鞠躬九十度,“罪过罪过,是俺们打扰老太太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这个家伙是赵庄李家的人,是李奇的堂弟李赖,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哥俩长得一副德性,平日里他鼻梁上架着一副黑市上买的单边洋眼镜,一边垂着一条金链子,紧紧绷着脸,生怕掉下来;身上穿着一件茄皮色大襟长袍,外面罩着一件黑缎子马褂,敞着扣子,马褂中间的扣子上挂着一条铜链子,怀表托在手掌心里,一会打开,一会合上;头上戴着缎面瓜皮帽,帽顶上安装着一枚珐琅磁的钉珠。李赖不伦不类的行头在十里八村找不出第三个,他在永乐街没有铺子,也不做生意,他的头衔有两个,第一是赵庄的保长,第二是伪军的队长。今儿晚上他没戴眼镜,一双大眼珠子比核桃小不多少,向外凸凸着,像癞蛤蟆;身上穿了一套黄色的军棉衣,衣服有点肥大,像一个矮冬瓜包着一张狐狸皮;肩上背着一把盒子枪,枪匣子在他的裤裆里悠荡,他感觉不得劲,干脆把盒子枪攥在右手掌里,罗圈着腿走到屋门口,探着身子,抻着脖子向屋里张望着,灶堂里的火星子“噼里啪啦”敲着锅底,锅盖板缝隙之间升腾着一缕缕水蒸气,八仙桌上亮着两支红蜡烛,蜡烛下面摆放着半碗汤圆。李赖假模假样叹了口,收回贼溜溜的眼珠子,走近孟老太太,套着近乎,“唉,老太太,您也喜欢睡大炕呀,俺娘也是,她老人家说,火炕养人。老太太,听俺娘说,跟您认识好几十年了,当年与您姐妹相称,年轻时候在一起喝过茶……”“是呀,你母亲当年是戏船上一枝花,弹一手好曲,逢年过节,俺就去码头听戏,一来二去就认识了,没成想她嫁给了你的父亲,后来生下了你,可惜呀,可惜呀,”老太太啧啧缺牙的嘴巴,“可惜你没有继承你母亲的模样,随了你们李家人。”
老人把胳膊伸给小敏,“丫头,扶俺进屋,俺站时间久了腿肚子打哆嗦,天旋地转,唉,人老了经不起折腾。”
“嗯,”小敏搀扶着老人的胳膊,向堂屋门口走了一步。老人抬起脚准备跨过门槛,骤然又把脚收了回来,左手摁着门框,转回头看着姌姀,“姌姀呀,没事你们也早早睡吧,你身子骨不好,不要受了风,这个时辰阴风重,最伤身子。还有一件事,俺差点忘了,待会你让余福,不,还是一个女人去方便,去袁家看看,把巧姑给俺喊来,让她给俺绣副枕巾,她的手艺呀,俺喜欢。”
姌姀喜欢婆婆不糊涂,说话简单又痛快,遇事不惊,这种情形下老人还惦记着巧姑,她是怕眼前这帮家伙去袁家找巧姑的麻烦。“是,婆婆,俺,这?!您老瞅瞅,俺想让余妈烧壶水沏壶茶给李总他们暖和暖和身子,要不,俺让余福过去喊她一声……”“孟夫人,喝茶就不必了,您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俺们,俺们不叨扰了,俺们今天实在是没有办法,谁愿意黑灯瞎火的瞎折腾,日本人说,说什么,越热闹越让俺们小心,怕八路军游击队混进永乐街扰民。”
李赖在院井里走了一圈,他听到中院里有男人咳嗽,听声音像是孟家的管家余福,那个男人五大三粗,如果打起来,他带来的几个虾兵蟹将不是对手,还是见好就收吧。姌姀想质问李赖,到底是谁扰民?她没说。孟家眼前就这几个人,如果惹急了李赖,他们手里有枪,什么缺德事做不出来呢?如果他们趁着孟家没有男人而胡作非为,烧杀抢掠,过后死不认账,后果不堪设想。“今天也是,俺家那口子不在家,俺一个妇道人家也不会招待客人,请李总多多谅解,您有时间去俺孟家酒楼坐坐,俺让正望设宴款待大家伙……这会儿,永乐街上火社也快烧到码头了,正望他们也该回来了。”
姌姀往李赖身前挪了一步,又说:“俺也本想出去看看光景,走到半路上碰到俺家家丁,他说,俺家正望与日本人在酒楼一酬一酢,让俺不要等他回家吃汤圆,唉,俺心里明白,他也不敢在外面勾搭女人,家里有他的老婆,有他的老妈,他即使不顾及俺的感受,他也不敢违背老太太的意思,今天晚上他必须赶回来给老祖宗上香,为孟家后人祈福。”
姌姀左一句右一句瞎诌诌,弄得李赖满脸尴尬,他只能喏喏点头,他的大眼珠子瞄向身旁的几个伪军,意思是让他们催他离开孟家院子,几个伪军不明白李赖的本意,互相交头接耳。急得李赖想骂人,堂伯曾告诫他说,孟正望不简单,身后有日本人撑腰,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孟家,今天霉气,也是自己没过大脑,行事唐突,本以为孟家没人,没成想孟家还有几个女人,还有一个管家,前一分钟他还想一不做二不休,杀个干干净净,如果孟家追查下来,钉嘴铁舌,死不认账,此时,孟夫人不仅搬出日本人箝制他,还说孟正望正往家赶,想到这儿,他呲呲一口小黄牙,一边掂掂手里的枪匣子,一边用另一只手把支棱在耳朵两边的头发塞进帽子里,涎皮赖脸:“是,俺出门之前,俺老娘也在俺耳边絮絮叨叨,嘱咐俺十点之前赶回去,俺看时间不早了,孟夫人,俺们兄弟几个不叨扰了,孟老爷回来,还望您替俺解释解释,俺们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不下来走一圈无法与日本人交代不是吗?”
“是,俺欣赏李总说话干脆敞亮,理解您是不得已而为之。”
姌姀双手揣在暖笼里,向李赖弓弓腰,“李总,您下次再来时提前送个信,俺两口子烧水沏茶恭候您光临。”
“好,孟夫人,有您这句话,俺李赖以后就是您孟家的常客。”
李赖往后一挥手,“兄弟们,孟家是俺李赖的朋友,以后不准来叨扰,今天算是俺带着大家来认认门。”
一个伪军屁颠屁颠跑到大门口,伸手扯开小暗门,殷勤地腆着笑脸,“李队长,您前面走。”
“孟夫人,您忙,俺们走了……”李赖弓着腰往后退了几步,一不留神,脚底下打了个磕绊,差点摔倒,他急忙抓住门框,狼狈地嘬嘬牙花子,缩着肩膀窜出了孟家院子,回身向院里拱拱手。几个伪军跟在李赖屁股后面钻出了孟家,“蹰嚓蹰嚓”的脚步砸着冰硬的街道,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