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不可!”
听杨青语出惊人,卢楚疾步上前劝解道:“即便两军交兵亦不斩来使,何况如今双方还是同盟?”
他话没说完,身侧郎奉见杨青一语不发,已经毫不迟疑地拔剑斩向可达志: “都抓起来!”
紧随而至的宫城侍卫齐声应和,手中长枪翻倒前指,眨眼将可达志一行人团团围住。 “我此来是代表突厥出使,大庭广众下对我出手,你可想过后果会如何?”
可达志握刀的手掌猛地收紧,在郎奉宽刃大剑斩到面前的刹那,一蓬琉璃般的细沙随着他手中长刀倏然出鞘,稳稳将剑架住。 与此同时真气狂涌间,一点微风先是以他为中心凭空生成,紧接着在无人反应过来时骤然化作狂风扩散! 周遭众人只觉天地豁然变色,恍惚间已不再身处冰雪装点的洛阳城,而是被卷进无垠的大漠风沙之中。 仍然跟他刀剑相碰的郎奉惊觉风沙扑面,立即横起剑身挡在眼前。 他耳听无数砂砾卷过剑刃和身上甲胄,发出密集刺耳的金铁交鸣,手腕所承受力道更越来越重,几乎拿不住剑柄。 等他稳住不停后退的身形,再看向前方时,却见一抹锋芒破开肆虐的狂风,正如探出铅云的闪电般轰然斩落! “咻咻咻!”
郎奉正欲奋起全力举剑迎上,忽听三声尖锐鸣音划破四下风墙,随即三道色泽各异的剑气横空而至。 紫红剑气速度最快,流光般在刀尖一点,瞬息将长刀打得脱手翻飞。 青色剑芒紧随而至,直指眉心,逼迫可达志身形从半空飞坠,仓皇躲避。 直到色如墨染的漆黑剑气指向他胸口时,可达志只得无奈举掌相迎。 他一身真气在双掌间如流沙滚荡,与激射而至的剑气甫一接触,有形无质的两者间竟发出铮铮鸣音! 在自身真气不断消解间,可达志只觉面前这道剑气不但有山岳之重,兼且锋锐无匹。 心中惊惧下才知道那日在长安远观杨青出手,仍是太过片面。 现下正面对上方才明白两者已然不在一个层次。 眼看面前不住向前突刺的剑气,在与自己真气不断对撞中终于开始寸寸崩散,他心中紧迫感却越加强烈。 像是为了印证预感的准确,下一刻面前人影一晃,杨青已凭空出现在他面前,轻飘飘一掌按向剑气末尾。 在可达志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周遭虚空像是凝为实质般被他一掌摄拿,带着无可抵御的威势狠狠拍向自己! 原本只剩数寸的剑气,经由杨青一掌印下,立时破开他双掌没入胸口。 身形俱震间可达志仰天喷出一口鲜血,仰赖他真气维持的风沙之境也在同时散去。 而杨青的手掌更在风卷流云中破空而至,一把攥住脖颈将他高高提起。 “皇帝陛下武功通神,我认栽了。”
被杨青一把攥在手中,可达志惊觉一股冰冷真气灌入气海,四肢百骸立即失去知觉,只能无力在空中晃荡。 他极为光棍儿的开口认栽,然后无力扯了扯嘴角道:“可汗国书就在我袖中,你可以自己取了去看。”
此时众人也从两者短暂交锋中回过神来,卢楚闻言当先跑上前去,从可达志袖中抽出一支羊皮卷轴。 “皇上,国书在此。”
杨青接过卢楚双手奉上的皮卷,毫不在意地转头看向可达志道:“你当我是在跟你比武吗? 长安城中我懒得理你,到了洛阳还敢在宫城前伤我大臣,真不知道你怎么活到现在的。”
他话刚说完,可达志就感觉气海中那股冰冷真气倒卷而回,与之一同抽离的,还有自己苦修多年的真气本源。 到了此时他心底才升起真正的恐惧,却只能无力惊惶挣扎:“你……当街对他国使节出手,身份体面都不要了吗?”
“体面?”
杨青将手中羊皮卷随手抛到空中,接着一掐印诀,虚空中立时有数道纤细的电流附着其上,眨眼将卷轴打得焦黑四散: “由着你在洛阳放肆我才真的没体面。”
说完再一抖手将可达志扔到郎奉脚下吩咐道:“找一间最深的牢房,把他们统统关进去。什么时候突厥灭了,再放出来。”
郎奉闻言领命,再看脚下方才不可一世的可达志。 此刻面色惨白毫无人色,像一只煮熟的虾米般蜷缩着身体,不住打着冷颤,连说话的能力都没有了。 “皇……皇上。”
卢楚看看面前被侍卫打翻在地的一众突厥来使,以及旁边惊愕莫名的洛阳官员,朝着杨青远去的背影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摆了摆手: “照办吧。”
杨青回到宫中不久,以元文都为首,听闻突厥使节被抓下狱的一众文臣也陆续赶来宫中。 众人在书房中聚在一处,相互看了许久终于还是元文都先开口道:“皇上,突厥使节一事……” “怎么?”
杨青笑道:“元丞相觉得不妥吗?”
“皇上此举虽然大快人心,但也无异于公然宣战。”
元文都苦笑道:“倘若突厥发难,此时于洛阳绝非好事。”
“洛阳西北两边有李渊,东面有窦建德,要打也是先打他们,怕什么?”
元文都闻言默然。 眼下天下乱局不定,中原如四散流沙,难以凝聚。 北方突厥势大,但凡有志争天下者,无不想稳住突厥态势,留出精力先将中原平定。 强如李阀,勇似窦建德都知道这个道理。 杨青不可能不懂。 这样的作风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他仍然没有稳坐龙椅的打算。 想到这儿他无奈问道:“今日消息恐怕用不了多久便会传回突厥,到时裴行俨将军孤军在外,将再没有转圜余地,我等该如何处置?”
“余地?”
杨青摇头道:“突厥和中原从来都没有余地一说,何况行俨如今在漠北闹出那么大动静。”
略微琢磨一阵,他反问道:“晋阳如今局势如何?”
元文都拱手答道:“老臣收到的仍是十天前的消息,李世民率兵已趁着寒冬结冰,由龙门东渡黄河,驻扎在柏壁一带与刘武周麾下宋金刚对峙。 两方如今尚未有过交手。”
点了点头,杨青记得李世民正是在柏壁驻兵,以坚守不出的策略消磨宋金刚士气锋锐,随后才找准时机一击破敌。 而现在的晋阳仍在刘武周手中,整个山西一片大乱。 如今天寒地冻,突厥也不可能冒着风雪出兵南下。 裴行俨能活跃到现在,大概也得益于这两个原因。 只是不知道连游牧民族都无法奈何的寒冬,他是怎么熬下来的。 “皇上。”
这时郭文懿说道:“突厥国书虽毁,但人还在牢里关着,不如微臣前去拷问。等得到确切消息,再派小股队伍潜入突厥。 一旦找到裴将军踪迹,立刻召他回来。”
杨青缓缓摇了摇头,没有回应。 他知道裴行俨不是无脑莽夫,战场上虽不惜性命,但实则粗中有细。 能回来早回来了,此时没回来只能说明他遇到了回不来的阻力。 况且突厥如果能掌握他的确切位置,又何必派人来洛阳兴师问罪,直接提着裴行俨脑袋来才会更解气一些。 那封被烧毁的所谓国书,大概率只是发泄不满,威胁恫吓以及勒索财物罢了。 一念及此,他朝众人摆手道:“散了吧,此事我自有主张。”
原本因此事心绪不宁的一众文武见他浑不在意,再想起洛阳所处位置也都各自放下心退下。 元文都几人略一迟疑,可等杨青离殿而去,也无奈退出殿外。 等出了乾阳殿,赵长文拦住几人道:“洛阳如今与突厥撕破脸皮实无益处,各位方才怎么绝口不提呢?”
几人闻言默然。 唯独卢楚冷哼一声道:“巴结突……突厥,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
赵长文怒道:“我几时说要巴结突厥?但如今天下各方都要稳定与其态势。李阀如此,窦建德如此,刘武周那奸贼更与突厥穿一条裤子。 洛阳如今需稳住突厥,来年开春才可择地用兵。 可到时如果因为突厥牵扯精力,何谈扩充实力?”
“我……我没想那么多。”
卢楚平静道:“可方才皇上所为,却……却让我觉得分外提气。汉家男儿,就该如此一般才不枉平生。”
平心而论,卢楚也觉得杨青所做多有不妥。 但回想杨青一掌压服跋扈的突厥人,心中又平添一股豪气。 赵长文苦笑道:“我知道卢大人你受了委屈,皇上此举也的确解气。可经此波折,我等恢复大隋盛世的愿景何时才能实现?”
众人闻言又再沉默。 片刻后卢楚忽然出声道:“或许他坐上皇位本就是一场误会。”
郭文懿皱眉道:“卢大人此言何意?”
卢楚轻叹道;“我少年时读庄周,也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可化作翩跹彩蝶,周游幻梦。只觉得那是人间第一等快意之事。 可方才见他在宫门前,剑气掌风发如惊鸿,我才知道原来武者中也有这等风流人物。 那日他手刃王世充,的确是王者风范,令人折服。 但你们看如今他所行之事,又哪有半分振兴大隋的心思?我想通了,强如秦汉亦有改朝换代的时候,大隋岂能例外。 他不想做皇帝,也不该做。当了皇帝,他就不是他了。”
说完卢楚转身走下石阶,沿路往宫外走去。 “这……卢大人?”
赵长文呼唤一声,看他毫无回应,只能一甩袖袍看向元文都几人道:“这头倔驴,今日竟不结巴了。”
元文都摇头道:“他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回去吧。”
“怎的丞相你也这么说?”
郭文懿举步跟上,在他身侧急道:“我等可是商量好了的,要辅佐皇上定鼎九州。 你们……怎么一个个都先泄了气?”
长长出了口气,元文都无奈道:“君臣同心,自可无往不利。然而皇上他一心往外跑,连皇宫都不愿待,我们又能怎样呢?”
郭文懿呆在原地不解道:“皇上又要走?”
元文都顿住脚步,双手拢进袖口抱在胸前回头苦笑道:“你刚才也在殿中,没听皇上说‘自有主张’?”
“我们就这般放任他离开不成?”
“他要走,谁留得住啊……” …… 独自一人在乾阳殿中坐到午时将过,杨青先是饱餐一顿,又让人去御膳房准备了诸多干粮。 随后拿起包裹,不疾不徐地由北面出了紫微城。 早在刚回洛阳时,听闻裴行俨孤军入漠北他就有心走一趟。 既是为了把人带回来,也想顺路会会东突厥第一高手,位列天下三宗师之一的毕玄。 不过那时他一心自创印诀,裴行俨又刚走时间不久,所以才耽搁下来。 如今印诀虽然还没有成型,但心中所有设想也都尝试一遍,在宫中枯坐未必能有进展。 索性借着可达志一事出行,也算合情合理。 一路走到城北,杨青忽然想起自己在这里还有处房子,那是初到洛阳时买下的。 后来长住紫微城,倒把这事儿忘了。 眼看天色还早,他转进那处小巷,不多时到了门前却发现里面上着门闩。 他记得自己当初出门时并未上锁,此刻这里却已被别人落住。 连敲三下无人应声,杨青抬手在门前一抹,一股吸摄力道隔着木门传导而出,后面的门闩立即打开。 迈步走进院中,他也不去正房查看,循着感应中的三道气息转身推门进了厨房。 随即目光一扫,在幽暗角落中映出三道人影。 一名衣衫褴褛的邋遢妇人,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 此刻这妇人正一手拿着半片木柴指向杨青,神色惊恐。 两个孩子则被她紧紧护在身后。 “你……你是谁,到我家里来做什么!?”
杨青失笑道:“我是这房子的主家,出远门时没有上锁。”
“……” 妇人愣怔片刻,忽然双膝一软跪地叩首道:“我……我不知道这有人住,我们这就走,这就走……” 说着她起身拉起两个孩子就要离开。 “你不用走。”
妇人看着被杨青堵死的窄小门径,再次愣住,随即恍然道:“我……我没钱给你,也真不是有心闯进来,只是实在没地方去,这里又没上锁才……” 说着她迟疑道:“你要不嫌我们累赘,我愿意给你做工,啥都能干!”
杨青在三人几乎难以遮蔽身体的破烂衣衫上看了一眼问道:“北边过来的?”
“是,是。”
心中一转,他想起月前突厥肆虐洛阳北境。 孟津关内自然没有影响,可那些原本在关外依靠洛阳求生的乡下人,难免因此遭难。 “进洛阳的人多吗?”
妇人面色茫然中透着惊惧,眼泪无声下落时她摇头道:“没几个,都死了,不会给你们城里人添麻烦,我们这就走。”
“我说了你不用走,这房子送你了。房契在正房木桌下贴着,你自己收好。”
将手中装满干粮的包裹合着两锭银子一起放下,他转身出门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