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洛阳北门而出,杨青一路毫不停留奔赴北邙山脚下的孟津关。 守卫孟津关的裴仁基听说皇上驾到,匆忙带人出迎。 下了城关时却见杨青已走到关口北门,身后两名守城裨将诚惶诚恐地跟着。 冬日里草木凋零,这座依邙山而建的关口多是以灰褐色为基调,关内将领士卒也多穿各式甲胄。 骤然多了杨青这样一位身着便服,腰间青竹剑又极为扎眼的人,难免引来众人瞩目。 他在关口门前四处走走看看,遇到沿途投来的目光也微笑相迎。 直到裴仁基赶到才驻足停下。 “末将裴仁基,拜见皇上!”
杨青探手将人扶起,又挥退他身后随同将领然后笑道:“给我准备匹马,再多带些干粮。”
“皇上这是要……” 此时突厥使节的事尚未传到这里,裴仁基摸不准他意图,只得试探着问了一句。 “静极思动,出去走走。”
杨青摆手道:“不用多问了,我去去就回,快去准备吧。”
当日洛阳城中裴仁基虽未亲眼看见他手刃王世充的场面,但这么些日子以来,也算了解杨青的手段。 知道他既然能出洛阳城,自己绝对拦不住。 于是也不啰唆,转身吩咐手下将领去办。 等有人牵来一匹毛色乌黑的战马,又在马鞍上绑好了干粮饮水,杨青接过缰绳对裴仁基道: “裴将军,开门吧?”
裴仁基边吩咐士卒开门,边随杨青一道往外走:“皇上,现下北方诸郡乱得厉害,不如带些护卫,末将也好和丞相他们有个交代。”
“算了。”
杨青摇头道:“真带上人,到时候也不知道谁护着谁。”
“……” 裴仁基想起前次罗士信回洛阳之后的复述,脸上神情一窒不再多劝,只默默跟在身后一起走向黄河岸边。 眼下虽是寒冬,前几日又有大雪降下,但此段河面仍只有一层薄冰。 他将杨青送到岸边,又安排好渡河的船只,及至人在对面登岸后,连忙命人招来罗士信。 …… 杨青渡河登岸,翻身上马。 举目四望,但见北方平原尽头,太行山脉连同王屋山犹如天边低垂的乌云,由山脚道他所在位置约有两百里。 仅仅一河之隔,这大片平原已是河内郡范围,属于李阀势力。 原本因为紧邻洛阳,附近乡村农人也时常被允许入关做些小生意。 然而如今他触目所及,却尽是残屋破瓦荒废土地,乃至路边遗尸,四处觅食的野狗成群结队。 选定方向,杨青架马一路向西北奔行。 这匹裴仁基精挑细选的战马脚程颇快,再有他真气助益,跑得更加欢畅。 天将傍晚时,已经见到前方一条绵延向北的黄河支流穿山而过。 沿着这条支流岸边向北直行就可抵达长平郡,继而走官道直达晋阳。 眼看天色将晚,他目光扫过旷野中一片残存的破败村落,竟意外发现其中一处冒着炊烟。 寒冬里的天气,到了夜里尤为森寒。 他虽然不惧寒暑,护身真气散开时连冷风也能隔绝在外。 但坐在野地里与在屋内安睡毕竟有所区别,于是他打马上前,到了村口勒马停下观望一阵。 远方越发迫近的高大山脊下,数座村庄连成一排。 四下里枯枝败叶零落成片,将通往村中的道路也全数覆盖。 此时日头已在山的另一侧落下,投下的大片阴影使得这处荒山野村透出几分阴森。 就在杨青停下马匹的片刻,四处已有十几条双眼泛红的野狗闻声而至,围着他不断打量试探。 这些在野外猎食惯了的野狗与家犬不同,没有一只胡乱吠叫或露出凶狠样子,只用冷幽幽的眸子盯着猎物。 他起初还没在意,直到胯下马匹开始不安地踢动马蹄,这才屈指弹出一缕指风,打碎距离最近的一只野狗头颅。 不去理会四散的狗群,杨青驱马向前朝村中走去。 沿着村中小路,马蹄踩着枯枝穿过七八道院子,停在一处黄泥围建的低矮墙边。 这院落还算宽敞,三间正房,东侧还带着两间厢房,院里院外也相对别处干净一些。 而炊烟正是从东侧一间厨房内升起的。 神念在院中各处一扫,立时见到房内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在熬粥。 杨青下马隔着墙喊道:“老人家,老人家?”
“谁啊?”
略显低沉沙哑的嗓音随着“吱呀”开门声响起,只有一只独眼的苍老妇人探头向外望。 她见杨青站在院外眯着眼疑惑问道:“你找谁啊?”
“大娘,我过路的。眼看天黑了,想在这儿歇一晚,您看方便不?”
“你……”老妇人走出屋外,上前几步打量他半晌迟疑道:“这乱糟糟的世道,你这年轻人跑荒山野岭来干什么? 我老婆子一人在家,可不敢随便收留外人,你到别处去吧。”
“也好。”
杨青无奈点头道:“那就打扰了。”
说完他调转马头向西走去。 可没走几步,就听身后老妇人叫道:“年轻人,你等等。”
策马回身,杨青看着追出院外,站在寒风破村中颇显萧瑟的老妇人道:“大娘还有事儿?”
“唉,你这年轻人也太过莽撞。”
老妇人劝道:“往西走就到了黄河岸口,那里横穿王屋山,晚上风大又没有人家可供落宿。 你这么走,不到天黑就得冻死。”
叹了口气她接着说道:“算了,你在这儿住下吧。”
“那就……多谢老人家了。”
感应到老妇人体内一股不弱的真气收束在气海,杨青也只当不知。 牵着马跟她进了院子随口问道:“老人家怎么称呼?”
“哎哟,你要不提老婆子都快忘了。”
老妇人唏嘘道:“我在本家叫钱素莲,夫家姓赵,这名字有年头没人叫了。”
“赵大娘。”
杨青绑好缰绳朝她一拱手,接着问道:“您看我住哪间房合适?”
“那间就行。”
抬手一指正房西侧,钱素莲才觉气闷,反问道:“小公子你怎么称呼啊?”
“我姓杨。”
“哦,杨小哥。”
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他腰间长剑,钱素莲点头道:“屋里啥都有,你自己先去收拾收拾。 等我熬好了粥给你端一碗。”
杨青答应一声就提着包裹走进西侧房中。 屋子不算大,只在靠窗位置摆了张木床就几乎占去一半。 把包裹放到一侧木桌上,他也在桌前坐下,随即运起神念扫向院中。 只见厨房里钱素莲搅动羹勺,不多时从锅内盛出两碗热粥。 接着她转身到门前听了听动静,再回去时手里已多了一方小纸包。 随手搓开,将里面白色药粉洒进一碗粥,等药粉化开才端起碗走出厨房。 “杨小哥,粥熬好了。”
耳听钱素莲在外叫门,杨青收回神念上前将门打开,满脸歉意道:“赵大娘,这怎么好意思。”
“出门在外不容易,别客气啦。”
钱素莲左眼眼皮松弛耷落,仅剩的一只独眼看上去多少有些可怖。 连带着她布满皱纹的慈祥笑脸也透着几分怪异。 “杨小哥,我说你怎么不点灯呢?”
这时太阳已将将落山,冬日里天黑得早,只有一扇窗的屋内已极为昏暗。 在杨青眼中,但凡有一丝光亮也可与白天无异,因此他也没在意。 钱素莲则放下碗就去点燃桌上油灯,招呼杨青坐下吃粥。 杨青虽知她心怀不轨,但也从善如流,想看看这老妇人到底玩什么花样。 于是他与钱素莲相对而坐,又拿出包裹中干粮分给她。 钱素莲拿着手中胡饼酱牛肉看了片刻,忽然皱着眉对杨青问道:“我看你衣着吃食都不是普通人家,怎么孤身一人跑到这儿来了,连个随从都没带。”
“我就是洛阳人。”
杨青笑道:“前些天我兄弟跟着一队洛阳骑兵杀突厥蛮子去了,快两个月没回来家里着急,所以我去找找。”
“哦……”钱素莲叹息一声,语气间担忧道:“冰天雪地的,北边还正打仗呢,你一个人哪儿去找?这不是白白吃苦受累吗,一个不小心再送了性命。 听大娘的话,明天就回去吧。”
笑着点了点头,杨青端起粥碗喝了一口问道:“大娘,您见过那队追突厥人的骑兵吗?”
“见着了。”
钱素莲肯定道:“说起来快两个月了,就从黄河岸口那边一路往北去了。唉,都是好小伙子,也不知道能回来几个。”
“那您也见着突厥人了?”
“怎么没见着?”
钱素莲道:“这村里人十有八九都让那帮蛮子杀了,老婆子我要不是藏在地窖里躲了些日子,怕也没今天了。”
杨青把一块儿牛肉送进嘴里,又顺手端起碗喝了一口:“大娘,我看这方圆百里都荒废了,您一个人在这儿怎么生活啊? 怎么不去洛阳,那儿还算平靖。”
“我有两个儿子。”
钱素莲摇头道:“早年离家去了,怕他们回来找不着我。再说了,老婆子孤身一人,在洛阳也没个亲朋,到了那儿又能怎么活呢。”
“洛阳官府如今还不错。”
杨青直视钱素莲道:“总能有个不害人,也可以活下去的法子。”
钱素莲闻言一愣,接着她满脸褶皱如干枯树皮层层叠起,枯瘦的脸上泛起笑意:“你倒是好心。”
她状似平常的笑脸,在昏黄的灯火下显出几分诡异。 浑浊的独眼在杨青脸上看了一阵才又问道:“我见你衣着单薄,这寒冬腊月的天不冷么?老婆子家里还有几件棉衣,等会儿拿来你穿上吧。”
“多谢大娘。”
杨青一口把碗中粥米喝干,放下碗说道:“我练过几年武,不怕冷的。”
钱素莲看他喝完了粥,方才略微绷紧的身形不自禁松弛下来,随后拿过空碗道:“也罢,赶了一天路该是累了。 你早些睡下吧,老婆子不打扰你了。”
说完她起身离去。 杨青静坐桌前,等她反身关好房门,也吹灭油灯去木床躺下。 探查体内,方才那碗热粥一下肚,就有股异样袭入脑海,催得他升起睡意。 只不过被长春真气一扫,瞬息又回归平常。 确定是蒙汗药,他闭上双眼,神念再次飘出,一路跟着进了厨房,又看着钱素莲返回东侧主屋睡下。 随即在院中转了两圈,忽而扑入地下。 穿过层层泥土,却见看似平常的院落下,横七竖八竟埋着十数具尸体。 其中有些早已化作白骨,而有的还未完全腐烂。 心念一动,他操控神念在可以触及的周遭范围不断扫视,只片刻就发觉除了这里,四周紧邻的其余院落中也有大小不一的埋尸坑。 这个年月死人很正常。 类似的荒村下埋些尸骨也不稀奇。 只是与那老妇人在粥中下药的行径连在一起,就显得不寻常了。 进村时他观察过四下路面,虽有枯叶遮掩,但也发现一些人马踩踏的痕迹。 “有同伙啊……” 左右也要休息,杨青不再理会钱素莲动作,在床上安睡等待起来……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早已睡下的钱素莲忽然拉开房门,走进漆黑的院中。 “杨小哥,杨小哥?”
假意呼唤两声,见房中没有回应。 她又到杨青门前听了一阵,确认没有动静后正要推门而入,忽听东方传了一阵急促马蹄声。 侧脸看向东方,只皱眉想了片刻,她忽然破门而入,伸手在杨青胸腹间接连点了七下。 随即真气在他体内一探,察觉杨青几处经脉已被锁死,这才拿着他的剑,点亮一盏油灯走出院外。 在门口没等一阵,就见一行押着七八架马车,十几人的队伍停在门前。 “嘿嘿,娘。”
队伍中年约四旬,领头的粗壮汉子翻身跳下马背道:“您老人家怎么亲自迎出来了。”
钱素华点头道:“小琦,家里来客人了。”
“来人了?”
钱琦疑惑道:“什么人?”
“一个洛阳跑出来的公子哥,看着像头肥羊。”
“洛阳的人……”钱琦皱眉道:“咱们一向在河内郡活动,眼下人数也凑齐了,没必要节外生枝吧? 听说洛阳出了个真龙天子,不太好惹。”
“狗屁的真龙天子。”
钱素华不屑道:“等会儿进去把人弄醒,摸摸底细。搞不好你带回来的这些人,还不及他一个值钱。”
说着她目光投向后方马车,毫无遮挡的车架上,堆满了捆绑结实的男女老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