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伊佐那在经历了被我用“你妈妈给你带话”的谎话骗住、两次电击、自首式报警的连锁事件,终于成功被铐上警车。 “……详细的经过就是这样的。”我展开细说后,灰谷兰从一开始的憋笑到后来肆无忌惮的大笑,最后看我的眼神竟然带上了敬意。 “我很少有敬佩的人,”他举起酒杯,“你算一个。”
“荣幸至极。”
我与他碰杯,“希望你是在夸我。”
“伊佐那不会善罢甘休的。”
相较哥哥灰谷兰,弟弟灰谷龙胆显得心事重重。 “咦,你们认识伊佐那?”
我好奇地问,“他很出名吗?”
灰谷兰轻咳了一声:“略有耳闻。”
没等我琢磨,灰谷龙胆皱着眉说:“芙柚子,我早提醒过你了,不要看不良打架,也不要报警。”
前一点我吸取教训,后一点我不认同。 “为什么不要报警?”
我说道,“那四个人给咖啡店添了很大的麻烦,就连我自己都还没有问他们要医药费。”
灰谷龙胆眼角直抽:“你还想和不良勒索医药费?就不怕被他们报复吗?”
“对哦,这个念头还是打消吧。”
灰谷兰歪了歪头,表情无辜地说,“你自己也听到了,那个伊佐那是从少年院里出来的。”
“少年院又怎样?”
……少年院。 是我没涉足过的领域,但听说过。 若宫家的管理很严,现任家主是我的父亲,一个眼里容不下一粒沙的完美主义者。 幼年时家里曾来过一位年轻的园艺师,他勤劳风趣,很受欢迎。但到夏天时无意中被父亲看到了他肩上的纹身,继而查出他曾是暴走族,并因为过失杀人罪进过少年院,第一时间将其解雇了。 小孩与大人看东西的视角不同,我只能看到园艺师送我的花很美丽,看不到他从前的经历,于是和父亲发生了严重的争吵。 当我一个月后再见到那位园艺师时,他已经锒铛入狱。 犯罪的理由很简单,他需要钱去给生病的女朋友凑手术费。 被若宫家解雇后,他找不到工作,铤而走险去犯罪,结果抢劫银行被抓住,女朋友也因此自杀了。 ‘小柚子,我走了正路,可是正路又把我逼回了绝路。’ 这是我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之后他便在狱中自杀了。 家中后来的园艺师都不如他,性格不如他,手艺不如他,样样不如他,但父亲却很满意,满意他们干干净净的履历,从未留下过浓墨重彩的篇章。 “进过少年院又如何?”
我重复了一遍,“我才不怕伊佐那。”
事实上,在掐住我的脖子叫我去死之前,伊佐那也曾给出过些许善意——替我扶住滑落的墨镜,吐槽我的发型,从我的手里挑走一盒酸奶。 就像一个普通的乐于助人的男生。 考虑到面前两位青春期少年蓬勃的虚荣心,我选择了拍他们马屁:“因为有兰和龙胆保护我,区区一只伊佐那算什么,十只我们都不带怕的。”
“……” 坏了,对面无人应声。 灰谷兰低眸,灰谷龙胆咬唇,与刚才摩拳擦掌站起来要为我去找回场子的样子相比,简直判若四人。 我有一种预感,再问下去,我和灰谷龙胆就要友尽了。 大概是伊佐那进过少年院的事令他们忌惮。也能理解,毕竟这是大部分普通人都会有的感触。 “但我还是不赞同用打架的方式解决问题,那样我们不就成不良少年了吗?”
我赶紧给三人找台阶下,“下次再遇到伊佐那,我会用道理来说服他。”
听到这话,灰谷龙胆坐直了身体:“你要跟他讲道理?”
“对。”
“我的朋友,”他两手按在我的肩膀两侧,耐心地问道,“活着不好吗?”
“你这话说的,伊佐那又不是听不懂人话。”
“听得懂和想不想听得懂是两回事。”
灰谷龙胆做出决定,“吃完饭你立刻回京都,暂时不要来东京了。”
顿了顿,他补了一句,“下回我去找你玩吧,正好你带我去清水寺看看。”
“我赞同龙胆的话。”
灰谷兰收起了脸上所有的散漫,今晚第一次露出了正经的神色,“芙柚子,既然你和那家伙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那么最好永远都不要再次相遇。”
他说的仿佛不是伊佐那,而是人间死神。 “龙胆难得交到女性朋友,所以我不希望你出事。”
灰谷龙胆朝我一抬下巴:“听话。”
我点头:“好。”
……才怪。 夜晚和两人在车站前告别后,我前脚刚进站,后脚就避开他们的视线,偷偷溜出了站。 * 六本木某个警局。 我来晚一步,闹事的四位不良少年,有三位已经和咖啡店的老板和解,被家长领回去了。 剩下那位无人认领的白发少年,正坐在角落里发呆。 “未成年人是不能保释未成年人的。”
警察识破了我是伊佐那监护人的谎言,叮嘱道,“如果你是他的朋友,就劝他以后安分守己,不要再打架了。”
“……好。”
我朝伊佐那走了过去,我敢保证他听到了我和警察的对话,也听到了我的脚步声靠近,但他懒得回头。 他的目光一直集中在墙上的一只蚊子身上。 那只蚊子长手长脚,体型比一般蚊子大许多。 啪—— 我伸出手拍在了墙上。 伊佐那这才从墙壁上移开视线,骂道:“蠢货,这是大蚊。”
“我知道它是大蚊,不吸人血,以前在昆虫图鉴里看过。”
我收回手,得意地给他展示,那只蚊子依然安稳地趴在墙上,“刚才是骗你的。”
“呵。”
伊佐那冷笑一声,站起身来,毫不犹豫地一巴掌拍在了墙上。
他再移开手时,大蚊已然变成了墙上的一抹污渍——伊佐那把它打死了。 我耸了耸肩:“你不如打死我。”伊佐那紫色的眼睛里闪着寒光:“迟早的事。”
我看向门口:“你妈妈还没有来,我打算和她谈谈你的事。”
“你想现在就死吗?!”
他突然情绪激动起来,拳头也捏了起来。
在关于母亲的话题上,伊佐那格外敏感。 “你喜欢什么口味的面包?”我又说道。
“……”伊佐那愣了愣,恼怒地说,“说话不要这么跳。”“抱歉,下次会注意。”
我去了一趟附近的便利店,因为不知道伊佐那的喜好,于是将所有口味的面包都买了一个。抬头看到冰箱里的酸奶,顺手拿了一盒柚子味的。 “幸好知道他喜欢喝什么味的酸奶,不然得拎死我。”
我心想。
投喂伊佐那是件极其困难的事。 他拒绝接受我的善意。 “滚。”——意料之中。 “哎,本来还准备让你吃了,再等你妈妈来了跟她收费的,一个面包要她一万,一晚上我就发财。”
我边说边拿起一袋芋泥味的面包。
还没等我拆开,手里的东西就被抢走了。 回头一看,伊佐那泄愤般地咬开了袋子。 “你做梦吧!”他说。
二十三袋面包,全被他咬开了,每袋面包只吃一口,不为满足食欲,只为膈应我。 倒也在意料之中。 伊佐那对我的恨意虽无端生出,无端高涨,但他现在厌恶我到了极点,任何事都会跟我唱反调。我不给他吃,他反而会抢着吃。 等他填饱肚子,血糖值上升,情绪也会逐渐稳定下来。 手机亮了一下,我点开。 ——是樱庭发来的邮件。 在便利店买面包时,我打电话让他去调查黑川伊佐那的情况。 调查结果令人唏嘘。 他很小便被母亲遗弃在了福利院,孤独地长大。 先前进去少年院,是因为逼死了一个男生。那个男生是不良帮派的头目,曾率领一堆小弟,将伊佐那打到爬不起来。 …… 走错了路。 但他好像也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耳边回响起园艺师对我说的那句话,‘我走正路,可正路又把我逼回了绝路。’ 我放下手机,瞥向对面的少年。他已经吃饱了,正在吸酸奶。 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嘴角沾了白色的酸奶,像只仓鼠球。他没有戾气的时候,甚至算得上有些可爱。 今晚不会有人来接伊佐那。 他自己也知道,但他仍然是有所期待的,否则那时也不会因为我随口瞎编的谎言而停下拳头。 他是真的害怕错过任何有关他妈妈的消息。 我给樱庭发了邮件:【保释他,父亲追究起来,后果我自己承担。】 “伊佐那,我叫若宫芙柚子。”我拿出手帕递过去,示意他擦嘴,“你可以叫我芙柚子。”
“我记住了。”
伊佐那打掉了我的手帕,“省得我还要自己去查。”
“那么,我们来打个赌吧。”
“喂,说话不要这么跳!”
他再次警告道。
“十五分钟之内,如果警察释放你,你就与我讲和。”“……” “插手你的个人恩怨实属无意。”
我低头给他看头上的大包,又抬起贴了OK绷的手指,“虽然我电了你两次,但我自己也伤痕累累,扯平了。”
伊佐那抿了抿嘴唇,没吭声。 十五分钟后,警察果然过来让他回家了。 “反思己过,不要再打架了,知道吗?”
伊佐那敷衍地嗯了一声,很快恢复了一副漠然的表情。 “你找人保释我?”
离开警局的路上,他问我。
“是。”我承认了,并说道,“伊佐那,我对你没有恶意。”
“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这家伙还说我,自己说话明明也很跳。 “家族企业,各种生意都做,金融、化工、机械、医疗都有涉足。”
“原来是位大小姐。”
伊佐那忽然停下了脚步,阴阳怪气地说,“命太好了,从小住在城堡里,要星星有星星,要月亮有月亮。”
“你想表达什么?”
“表达——”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露出了森森的寒意,“表达这个位置没有监控哦。”
我和他正站在通往地下通道的斜坡上。 一阶一阶,都是实打实的水泥地。 没有监控,但势力范围仍然在警局内。 “大小姐,你选火葬还是土葬?”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反问道:“你是半点悔改之意都没有吗?”
“是呀。”
伊佐那伸出手,毫不犹豫地将我从斜坡上推了下去—— 最后一刻,我抓住了他的裤子。 不良少年的吊裆裤松散,成了他致命的弱点,他来不及踹我,便被我扯下了斜坡,一路翻滚。 “混蛋——” 他刚骂出口,我攥在手里的电击器今天第三次问候了他。 失去反抗能力的伊佐那被我当作人肉垫子缓冲,最后他的头狠狠砸在一块石头上,我们终于停止了滚动。 时间也在这一刻静止下来。 视野里,是隔得很远的夜空。繁星点点,如同野花铺满深蓝色的帷幕。 “土葬和火葬我都不选。”
我低眸看着伊佐那血流如注的额头,平静地说,“如果非选一个,伊佐那,我要你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