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意(1 / 1)

  后面一桌应当是少年的随从,坐姿也跟军训似的整齐划一,且腰间有佩刀。

  对古代知识颇有研究的顾导游一看就知道这公子应当大有来头,起码能佩刀的人都不是寻常人了。

  于是顾媻略略小心地朝对方行了礼,道谢说:“多谢公子,只是我父亲一会儿便会来,不劳烦了。”

  “那我先帮你结了,一会儿令尊来了,还我便是。”

少年公子好像并不觉得沙哑着嗓音说话难受,一边说,一边又伸手倒了碗茶。

  顾媻见人倒茶的姿势都像是精心学习过,从那抬手的高度,到倒茶时水柱落入茶杯的形态,水声等等,都无比优雅,如鹤饮水赏心悦目。

  “坐。”

对方淡淡邀请。

  顾媻思考了一秒,只一秒,便落落大方地入座了。

  他是毫无自己衣着穷酸的认知,并不觉得同这样一位有钱公子坐一起得自卑自怜,他目色如星月,面容皎皎,笑意浅淡又不失无人能当的姝丽,落座后好奇似的对对面的公子再次拱手道谢,说:“多谢。敢问公子贵姓?”

  “免贵姓周。你叫我周兄便是。”

  坐下后,顾媻才发现面前的少年慈眉善目,一双眼里温和平静,嘴角天生含笑,略有几分憔悴,但俨然是个好人长相。

  顾媻不迷信,可相由心生这个说法,他觉得有一定的道理。

  假若一个人成天焦头烂额想着怎么祸害别人,那么久而久之,眉心便会起悬针纹,假如一个人日日都在发火,怒发冲冠,那么必定时常瞪大眼睛,额头上便会生出皱纹,也将时常抿嘴,但一个人每日没什么烦心事,天天傻乐,那眼里便透着清澈的愚蠢,这是装不出来的。

  顾媻立即便心情都放松了些许,隐隐带了几分成年人看初中生的轻松心态,说:“我是顾媻,周兄叫我时惜便是。”

  “时惜,好字。”

周禾誉将面前的茶盏推到顾媻的面前,却仿佛以一种长者的姿态询问说,“方才我见有人朝你走去,还当你有难,想着要不要让家丁去帮扶一二,谁想无事发生。可是认识的好友?”

  顾媻喝了口茶,看了一眼李家大门,一边算着时间看老爹进去了多久,一边闲聊一样跟周少爷说话:“不熟,我也是跟他们随便闲聊了几句,劳周兄担心了,周兄真是好人啊。”

  顾媻笑眯眯地却不想对面的周禾誉也笑着问他:“你是当真不知我是谁吗?”

  顾媻无辜反问:“哦?兄台是谁?时惜应当认识的?”

  周禾誉淡笑摇了摇头,垂眸想了想,说:“哦,是我多虑了,只是从蜀地回长安这一路上,为兄已碰着八次被比强人追杀的貌美女子,偶遇四次卖身葬父的俊秀公子,你这次我还以为也是呢。”

  顾媻听了这话倒是觉得有趣了,他就知道古代哪有那么多巧合的英雄救美,肯定都是后人编撰来的。所谓英雄救美的本质就是,需要你是一个英雄而不是别的什么阿猫阿狗。

  “周兄艳福不浅呢。”

顾媻歪了歪脑袋,半束起的青丝落在肩头,灯火的暖色跳动着落在他浓密如羽的眼睫上、发梢上,简直像是披着星夜的逍遥神仙,在同凡人说人间情爱。

  饶是周禾誉见惯了美色,此刻也微微垂下眼帘,饮茶后才继续笑道:“哪里哪里,君子当不趁人之危,我救了之后便散了银两给他们,让他们自寻去处了。”

  “肯定有死赖着不走的。”

  “正是,我都收留了,待回长安,交给姨妈分配个差事。”

  顾媻‘哦’了一声,心想大约又是个家里乱七八糟一堆烂事儿的主,不然小孩子碰到这种事情,肯定是要交给母亲来办。

  应该是亲生的母亲去世了,如今最亲的是姨妈。

  “不过,周兄,时惜有一事不明,既然清楚那些求助的人大概都是假的,干嘛还要搭理呢?”

顾媻不大理解,道。

  周禾誉浅笑,很有一股大善的圣人之意:“但凡有一次不是假的,那我见之不救,岂不是害了一条无辜的性命?”

  顾媻简直想鼓掌,当代圣母啊。

  见顾时惜没吭声,周禾誉仿若有些羞臊,摇头自嘲说:“是不是听我这样说,觉着虚伪?”

  “非也非也。”

顾时惜虽然自己做不到这种行为,但这个世界需要这样的人,越多越好,不然他这样的人该忽悠谁呢?“君子论迹不论心,周兄心里如何谁也管不着,你只要做了,那便比嘴上说一万遍达则兼济天下的人强一万倍。”

  周禾誉捏着茶杯的手轻轻磨挲了几下并不光滑的杯壁,胸口微微发烫,他便又喝了口茶,柔顺的茶水冷了不少,一口下去,瞬间平复满腔微燥的血液。

  周禾誉其实依旧怀疑这等模样的少年绝非这样一个贫瘠县郡能有的,可正如他自己所言,见之不救有损阴德,倘若是真的需要他帮助的百姓,他袖手旁观了,佛祖定然不会原谅他。

  可救了之后呢?

  周禾誉倒是不如何在意,以不变应万变便是,看眼前的顾时惜想要干什么,假若提出想要跟着自己,那便有八成的机率是继母派来辱他清誉的奸人,假若自行离开,那也有五成的机率。

  少年公子淡淡喝茶不再说话了,顾媻便很懂气氛地告别道:“多谢周兄的茶,我父亲去李府实在是有些久了,我不便多待,得去看看,欠你的一文钱……唔……假若周兄不嫌麻烦,届时我交给这店老板,你明日自来取可好?”

  周禾誉一时想说算了,只是一文钱的事情而已,计较这一文钱说出去怕是要笑掉长安某些无聊之人的大牙。

  可周禾誉偏偏微微颔首,紧接着便又见面前少年笑意盈盈地说:“附赠一个有趣的热闹,明日入夜后,周兄若是感兴趣可以到近郊一处院后有井,前院有一串青石板路的人家外头看热闹。”

  周禾誉哪里见过这样伶牙俐齿活色生香的人物,根本捉摸不透对方想要做什么,于是又点点头,抱着看看也无所谓的态度表示应下。

  顾媻这下可开心了,他自己不能看那李同和黑脸干架谁赢谁输,有人去看,那他这份小小报复的痛快便一下子拔高了不止一点。

  顾媻也不留恋周公子明显神秘富贵的身份,转身直接走人,前去李府门口找自己老爹。

  毕竟古往今来的有钱人,特别是那圈已经富到完全不需要操心任何事情,每分每秒都有钱进账的顶级权贵,他们这群人有个共同的特点,那便是见惯了太多好的坏的人性,对任何小心翼翼的讨好和刚正不阿的正直都没感觉。

  他很清楚自己哪怕现在趁势跟周公子搞好关系,瞬间恐怕就要沦为被交给人家姨妈分配差事的那串人里。

  一旦他被打上这种标签,想要从周公子那里获得什么财富,那简直难于登天,还不如另寻他路,这边先放放再说。

  顾导游对待富婆阿姨们便是这样,认真区分哪些阿姨就喜欢嘴甜的小孩,哪些阿姨讨厌上赶着去讨好的小孩,总而言之在这样陌生的环境里,他认为稳妥行事最好,毕竟这里杀人不过头点地,他还没活够呢。

  至于李同的事情,等事情发生的时候,他早就带着全家走人了,再也不会回来,那两货也不会把这么丢人的事情到处说,李老爷更不会为了个成天在外面吃喝嫖赌的外甥去为难和县守亲近的二叔。

  这是完美的小报复。

  顾媻一面分析一面得了李府门房大爷的消息。

  大爷提着灯笼,苦口婆心地说:“你父亲还没见着老爷呢,正在里头候着呢。这么晚了,老爷早睡了,大小姐也不在府上,自然是等不到的啊,你快劝劝你爹回去吧,老爷最烦见你爹了,每回若不是大小姐出面,老爷老早就收了你们家的那些地……”

  顾媻愣了愣,好奇道:“每回我父亲来见李老爷的时候,大小姐都在?”

  门房大爷奇怪地看了一眼顾媻,当少年是读书读傻了,外面的事情一问三不知,叹了口气,道:“你是当真不知?大小姐自和离回来,天天闭门不出,只偶尔上山在寺庙里吃几天斋饭,平日里,也只有听说你爹来了,便央着老爷见你爹,回回宽限你家,你还真当是看上你这病秧子日后能高中了?别人卖地,都是贱卖,怎么就给你们家多几两银子?”

  顾媻失笑,他就知道家里穷成那个样子居然还能坚持几年肯定有猫腻,就是不知道父亲自己心里清不清楚是有佳人帮衬了。

  也对,顾叶那个模样,穷都穷得一表人才,又性格有担当,有风骨,念旧情,知冷知热,或许当真有些魅力。

  不过如果当真是这样,事情就更好办了。

  他知道怎么让李老爷再借他们一回盘缠上路了。

  不,不能说是借,他帮李老爷平事,李老爷给点儿报酬,这叫生意。

  顾媻看李府内部还灯火通明,隐隐有丝竹之音,猜想李老爷应当没睡,他眸光转动,片刻后和门房大爷道:“原来如此,既是这样,我倒明白李老爷的心事了,这样吧,大爷,劳烦您进去和李老爷说上一说,就说我有天大的好事要告诉李老爷,他一定会见我的。”

  门房大爷摇摇头,不大信:“什么好事?”

  “为人父母,自然是要为子女计深远,是关于府上大小姐的大好事,大爷您只管去说,我绝不骗人。”

  少年相貌堂堂俊美异常,说这话时目光坚定,一看便是绝不妄语的柔弱读书人。

  世人皆有爱美之心,此时此刻哪怕换一个路人真诚恳切的说同样的话,门房大爷都绝不帮忙。

  “看你一片赤诚,我便帮你问问。”

门房大爷无奈道,“只是成与不成,我不敢保证。”

  顾媻立即面露喜色,一片欢喜,满眼感激,连连作揖道:“只要去说上一声就很好了,多谢多谢。”

  门房大爷何曾受过任何读书人这等大礼,一时最后一点点犹豫都烟消云散,直觉眼前少年亲近可怜,让其在这里稍等片刻就来。

  顾媻果真没等多久,大爷出来笑道说李老爷在秋燕亭会友,让他一同进去用些螃蟹,顾媻立即笑着应下,随后有意回头,竟是刚巧与斜角那茶摊上的周公子眼神对上。

  顾媻对周公子摆了摆手,笑得谦逊有礼,转身却依旧毫不留恋。

  周禾誉则静静坐在那方桌旁,只感觉像是看见了顾时惜无形的斑斓蝶翼,美艳灵动,不可方物,转瞬即逝。

  “世子,天色太晚,回吧?”

有亲近的随从上前鞠躬询问。

  周世子好脾气地淡笑着,依旧看着李府门口,哪怕此刻那里只有个关门的老头,淡淡回说:“不急。”

他想看看顾时惜出来的时候,会不会还同自己打个招呼。

  “可大夫说您不能再熬了,多歇息……”

  “怎么?”

随从的话戛然而止,周世子微笑着回头看其,“还没到长安呢,我说的话就不管用了?”

笑容森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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