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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唇枪舌剑之窑火爆(1 / 1)

处暑时节,高温难耐,蓝得发灰的晴空里,没有一丝云彩,发白的日头出现一道光环,形成耀眼的圆虹。黄澄澄的泥土地上,热浪滚滚,仿佛有一层雾气升腾。黄朝晖穿着一件短裤衩,站在一处濒水的土丘上,浑身上下溅满了泥浆,头发也叫泥浆点染成花色。整个窑场此刻就他一人在扳砖,砖泥和好后,他让和泥浆的水牛自由自在地跑去水库边睏水,自己一趟趟地抱起泥团在木模里砸出砖坯,然后将成形的砖坯码在砖场上让太阳晒干。砸砖坯是个苦活,没多少技术可言,十多斤的泥团高高举过头顶,砸到面前的砖模子里,然后用钢丝绷子刮去模子外面多余的泥土,就可以了,只是用力要均匀,模子里的砖坯四角要棱角分明,不得有缺角。

梓树镇凤鸣谷生产队知青点窑场就在温峡水库边上,此地实是一处得天独厚的观景地,放眼过去,温峡水库几十平方公里的水域尽收眼底。但见水库形成的湖面群山环抱,碧浪万顷,烟波浩渺,水天一色,一座座翠峰形成的岛屿对映成趣,风情万钟,恰似蓬莱仙境。面对此情此景,黄朝晖熟视无睹,毫无兴致,全没了初见时的兴奋激动,只是埋头机械地重复着自己的动作。两个多时辰后,黄朝晖渐感吃力,双臂酸胀,双腿发软,头脑一阵眩晕,身上大汗淋漓,整个人好像刚从水里冒出来,他赶紧走到砖窑的背荫处,坐下来喘息。

砖窑呈马蹄形,用土垡垒成圆台体,有两层房屋高,此时已经闭火,砖窑顶端用泥土围了一座浸水池,应了水,正在慢慢向窑内浸水,好让里面的红砖着水后出窑时变成青砖。黄朝晖顾不得满手的黄泥,拖过放在阴凉处的陶水罐和盖碗,倒了满满一碗水,咕嘟咕嘟大口喝了下去。小憩一会后,他瞧瞧砖场上码得整整齐齐的砖坯,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自己多日来制作土坯的进度早已超前,赶在这一窑砖出窑前,下一窑所需砖坯只多不少,看看日头已经西斜,也到了收工的时刻,他起身朝水库边走去。天天洗脑,天天洗澡,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在太阳暴晒下皮肤脱落,也改造得差不多了,黄朝晖扔掉脚上的一双破球鞋,慢慢走进水里,自我安慰道。

湖面空际的苍穹有如一座巨大无比的透明琉璃罩,暮霭之中,天象突变,球幕似的天空突然幻化出瑰丽璀璨的画面,飞渡的云霞变换着各式各样的形态,有的像奔马,有的像猎犬,有的像虎豹。黄朝晖仰卧在寂寥的水面上,麻木地痴望着在眼前一晃而过的图景,心中涌起无限惆怅,尽是凄凉落魄的滋味。就在他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听到岸边传来急促的喊声,他心下一惊,翻身趴在水面上划了几下,昂起头来。岸边站着两个女知青,其中一位正用手在嘴上做了一个喇叭筒朝他发声,“黄朝晖,收工了,晚上到大队部开批斗大会。”

黄朝晖立起身子,换了一个踩水的泳姿,伸出一只胳膊僵硬地挥挥手,表示知道了,并不出声。两位女知青自是凤鸣谷知青点的知青,喊话的是知青点的团委书记兼民兵排长,叫做都永红,站在她身旁一声不吭抱着一个脸盆的那位叫做蓝鹊,这两位和黄朝晖当下的处境可就有莫大的关系了。等两位女知青转身躲到土窑的背面,黄朝晖下意识地侧身看向了几里地外古敖河流淌的方向,凤鸣谷生产队大队部就在河边的山岗上,他用侧泳的泳姿徐徐游到岸边,视线仍不离远方的古敖河。

温峡水库的来水源自古敖河的水流,古敖河由大山里的山泉汇聚而成,水面宽窄不一,水流回环曲折,多穿行于巍峨耸立的山峰之间,流淌至乱石浅滩时,宽阔处水流趋缓,水面清澈见底,茵茵绿草在水中漫舞,间或可见银色的鲦鱼在水中穿行。流经陡崖峭壁时,河面狭窄,激流奔涌,水啸滚滚,唯见水禽腾挪于飞溅的浪花之上,起伏盘桓,凌波周旋。顺流而下,及至水库库区,流水平缓,河面白雾弥漫,宛如轻纱笼罩,轻盈曼妙,河水也变得越加清莹温润。到得库区,河边的水岸曲折,垂柳婆娑,荫翳蔽日,有如长长的画廊。就在黄朝晖往这边河岸眺望的时候,河边的马路上也有四位女子在朝他那个方向放眼张目,稀罕的是四对眼睛中还多了一对灵猫的猫眼。

“怎么样,我说的不错吧,早就听我哥哥说过,这里的风景好看,在这里下放,那是瞎猫子碰到死老鼠,运气来了。”

说话的是黄鹂,一脸得意的神情,眼睛瞅着身边的杜鹃。杜鹃指指立在肩头的灵猫,笑道:“咱们的猫眼睛可不瞎,运气一向好得很。这里的风景的确很好,不仅美,还有诗和远方,可惜我和小凤的小提琴都扔到梓树镇招待所了,不然我们可以借这良辰美景合奏一曲神曲,你听了一定会大叫哎呀妈妈。小凤,你说是不是?”

“我想我们赶紧赶路吧,天好像都快暗了。刚才我们跑到河滩边泡澡,可耽误了不少时间。”

丛小凤说,脚下的步子加快了些。

杜鹃嘴角上扬,露出娇俏的微笑,戏谑地说;“不用走那么快,又不是赶法场。老话说得好,磨刀不误砍柴工,你不觉得自己现在神高气爽么。要是朱鹮姐姐在,她也会强烈要求泡澡的。你是不知道,按照朱鹮姐姐的地质概念,方才那处温泉出露于河床边缘,是断层上升泉,我估计水温是人体最舒适的度数,那可是可遇不可求的天然浴池,亏你还在这里念条。”

“杜鹃小妹妹,你可不可以不说这些黑话,真讨厌,害人家又想起昨天晚上的茅草屋。咦,你们说,昨天晚上燕云哥哥一个人在外面转了一晚上,是不是害怕会有黑道的牛打鬼来找我们的麻烦?”

丛小凤想到头天夜间在鬼气森森的茅草屋内过夜,眼下仍是心有余悸。

“我倒是想求你的心理阴影面积,就你晦气,放着眼前的大美风光不看,却去想那些黑森林里的魑魅魍魉。”

杜鹃说道,语气里颇有责怪的意思,却拉着黄鹂去瞧眼前变幻无常的风景:“是不是快到了,你瞧瞧这边,好美。”

河道的转折处,四人的视野陡然间开阔起来,好大一片库区水景,只见奇峰逶迤叠嶂,湖滨青山列阵,水中岛屿形态各异,悬崖次第相见,山以水为境,水以山为屏。极目远眺,夏日黄昏,雾霭袅袅,须弥光线放射出道道金辉,水面波光粼粼,山风悠悠袭来,凝目水面,闪烁光顿起无数金芒,如痴如梦如幻,人仿佛置身画中,又好似置身诗里。杜鹃逸兴横飞,耳畔流水隐约涌现天籁摩挲之音,正待吟咏两句古诗词“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大大炫耀一番,却在不经意间瞄到了一直走在头里的林中仙子,又想到四个人先前猫在水里不敢出来,等着洗好的衣服在鹅卵石上晒干,不由得喉咙里咯咯几声,拊掌大笑起来。

林中仙子对身后的情形浑然不觉,雄赳赳地迈着方步,肩上扛着一根打河边石滩上捡来的竹竿,上面挂着四条汗巾,随风飘动,像四面小旗帜。丛小凤忍住笑,顺着林中仙子竹竿上悬挂的汗巾看过去,忽然看到一面三角形的小红旗飘舞在汗巾的缝隙间,小红旗插在一座高高的土堆上,土堆冒着淡淡的白烟。

丛小凤指着不远处,问黄鹂:“那块有座土窑,我们是不是到了?”

“不知道咧,我们过去瞄一瞄。”

黄鹂用手掌搭了个凉棚,望了一眼。

杜鹃放下肩上的灵猫,四个女子加快了脚下的步子,不多会就来到了土窑跟前。

土窑的背面放着一个麻条编的箢箕,里面有几个土豆,林中仙子见了喜出望外,将挂着汗巾的竹竿扔给了丛小凤,提起箢箕爬上了窑顶。杜鹃和黄鹂相视一眼,知道她要做什么,会心地一笑,也跟着爬了上去。丛小凤取下毛巾,扔掉竹竿,最后一个爬上来。

窑顶围了一座小水池,正在往窑内渗水。黄鹂帮着林中仙子在土里埋好土豆,瞧瞧水池里的水,对杜鹃说道:“你懂不懂烧窑?你看看这水池里的窟眼,是不是太大太多了,水往下渗快了,会出问题的。”

杜鹃傲慢地扬起了小小的圆圆的下颌,大言不惭地说道:“这是砖窑,你看见那边场地上码的土砖坯没有。这烧窑嘛,有四道火,怎么样,要不要我给你讲解讲解这四道火的名堂?”

“去你的吧,说得像真的一样,你烧过窑么。”

黄鹂不知杜鹃口中的四道火是什么意思,心里服气,嘴里却不服软,猛然间一下子想到了什么,说道:“咦,蛮怪物的,这里怎么没有人,也不知是不是我哥哥知青点的砖窑。”

正说着,土窑下方的窑口处忽然有了动静,杜鹃赶紧朝黄鹂打了个噤声的手势,两人趴下身子朝窑下方看。窑口处走出来两个年轻的女子,一眼看去就知是知青,其中一位手里端着一个脸盆,里面是清洗过的衣服。杜鹃看看近在咫尺的水库的水面,猜想这两位女知青是在水库里洗过澡,刚刚在窑口的过道里换好了干净衣服。然两位女知青,一位穿着一件豆绿色的短袖衬衣,一位穿的是一件花格子长袖衬衣,就听那位穿短袖衬衣的女知青打着官腔说:“蓝鹊,你要站稳立场,希望你晚上开批斗会的时候争取上台发言,不要小资情调。”

穿长袖衬衣的女知青应了一声,语气里似乎含着委屈,过了一会才听她分辩道:“都永红,说实话,黄朝晖是不是唱了反动歌曲《怀念江汉》我也不清楚,我是听别人说的,他其实是个蛮正经的人。”

听见黄朝晖三个字,黄鹂身子抖了一下,杜鹃赶忙伸出自己的小手按在她的肩头上。两个女知青本来说话的声音很轻,这时,都永红的调门突然高了起来,变得声色俱厉:“黄朝晖当过事务长,你做过炊事员,你们常常待在一起,感情不同一般人是不是?不错,他是帮你出过头,也救过你的小命,但那都是小恩小惠,在大是大非面前,你要站稳立场。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集体的事再小也是大事。我告诉你,他那人表面正儿八经,其实工于心计,对上山下乡心怀不满,他看过的许多书,说过的很多话,都是大毒草,他就是个地地道道的邪魔外道。你到这时候了还为他强辩,小心我开完他的批斗会,就开你的追悼会。”

蓝鹊似乎被都永红的气势所震慑,唯唯诺诺地连说了几个“是”,眼睛却看向别处,显见是心里不服。

两人说着话,转到了土窑的背面,都永红瞧着地上,惊声叫道:“哎,我们放在这里的箢箕呢,怎么不见了?”

两人的对话,黄鹂只听的五内如焚,脸上赫然变色,嘴唇战抖不已,按捺不住心火,待要恶语相加,杜鹃赶紧摆摆手,使了一个眼色。

“你们在找土豆吧,在这儿,上来吧。”

杜鹃站在窑顶,朝下面招招手。都永红和蓝鹊冷不丁吓了一跳,抬头看是四位女子,放下心来。都永红方才居高临下地严词诘责他人,这会儿显得很有些不自在,定定神后拉下脸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杜鹃等她二人爬上土窑,回答道:“我们是从幸福冲知青点那边过来的,这位是知青点的团委书记,到这边来找人。”

杜鹃指指黄鹂,笑盈盈地接着又道,“刚才听你们说,晚上要大队开批斗大会,肯定所有的人都要参加,可不可以带我们过去找人。”

都永红脸上犹如罩了一层寒霜,正要严词拒绝,蓝鹊热心快肠地抢着说:“可以,可以,就是不知道你们要找谁。”

“我们要找的人你们肯定认识。哟,土豆可能烤熟了,赶紧吃。”

杜鹃找来一根小木棍,扒开泥土,取出埋在里面的土豆,拍了拍,一人递送了一个。土豆很烫,大家都不再说话,一面朝土豆呵气,一面掀开表皮小心啃咬。灵猫一直在土窑周围寻猎,这时突然窜上窑顶,冲着水池发出了森冷惨厉的怪叫,那声音竟如森林鸮的夜啼。杜鹃惊得汗毛立竖,扔掉土豆,一手拉着黄鹂,一手拉着丛小凤,大喊一声“快跳”,从窑顶跳了下去。

林中仙子、都永红、蓝鹊三人被杜鹃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张皇失措,本来还呆在原地发愣,灵猫一阵迅捷凶猛的驱赶,将她三人都逼下了土窑。不等一群人站稳脚跟,就听一声闷响,看窑顶时,一团火光暴起,泥土碎屑雨点似的四散飞溅开来。都永红厉声尖叫,闪身躲到蓝鹊的身后,缩成一团,双手抱着脑袋瑟瑟发抖。丛小凤嚇得面无人色,双手抱着杜鹃的胳膊,喉咙战抖着问:“发生什么事了?”

“炸窑了。”

杜鹃望着漫天飞舞的泥土块,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笑意,淡然说道:“不过还好,这窑已经冷却一段时间了,不然里面烧红的转头炸出来,可不得了,窑内的温度可有一千多呢。”

黄鹂惊魂未定,拍拍头发上溅落的泥沙,埋怨道:“我刚才就说那浸水池的窟眼不对头,你说没有问题。幸亏有灵猫,超级有感应,不然我们都得撒尤拉拉。”

“看不出来呢,你还会说日本鬼子的话。”

炸窑的事件并不常见,杜鹃感觉事情有些蹊跷,心里思索着事发的可能原因,随口说道:“水浸得快慢按说窑场的大师傅会控制的,可能是一时疏忽了罢。”

看到土窑不再有滚烫的泥土碎屑溅出,似乎稳定下来,都永红战巍巍地站起来,恨恨地说道:“肯定是黄朝晖捣的鬼,这窑场平时就他在这儿扳砖,只有他有机会搞破坏。”

说完,似是还不解心头之恨,接着又加重语气说道:“今天晚上的批斗会,可得加上他这一条罪状。”

“不会吧,窑场还有大师傅,天天都要来查看窑上的情况,他就算要破坏,也不太方便吧。”

蓝鹊胆怯地说,看着怒容满面的都永红,声音越来越小。都永红狠狠瞪了蓝鹊一眼,在她肩背上重重拍了一掌,呵斥道:“还不快端起脸盆走,赶紧回去报告,找人来。”

也不等自己的话说完,拉着蓝鹊便走,对杜鹃等人竟是不问不顾。

“大队部在那边山坡高头,你们沿着水边走,很好找。”

蓝鹊临走时往这头喊了一声。

丛小凤看黄鹂脸色煞白,肩膀发颤,人几乎瘫软倒地,过去扶了她一把,关切地说:“莫生气,莫着急,等下我们告诉燕云和慕容,叫他们帮你。”

林中仙子自打炸窑后就在地上寻找方才烤好的土豆,看到了就捡起来用汗巾兜住,见黄鹂脸色吓人,忙抓起一个烤熟的土豆塞到黄鹂手里。

“真是大煞风景,在这种地方碰见这么一个女的。”

杜鹃愤懑地说,丛小凤和黄鹂都知道她指的是谁,就听杜鹃接着又道:“等下我们看到黄鹂的哥哥了,大家沉住气,先弄清楚情况再说。黄鹂,你放心,有我们在,保证把整你哥哥的人扁成平行四边形。走吧,我们先过去。”

在朝凤鸣谷生产大队部走的时候,杜鹃问黄鹂为什么没有同自己的哥哥下放在一个知青点。黄鹂说,自己是随母亲的单位下放,哥哥是随父亲的单位下放,之所以父母不让他们兄妹两下放在一起,是想着遇到有单位招工时,兄妹两个不会出现竞争同一个招工指标的情况。黄鹂的母亲是江汉师范学院印刷厂的排字工,是以黄鹂下放到幸福冲知青点,黄鹂的父亲是重型机床厂的车工,是以黄朝晖下放到了温峡库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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