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陵城楼之上，尚还可以瞧得见远方笼罩在雾气中的未褪尽的苍青色。站在这里，即便是穿得再厚，卫姝也感觉自己的脚冻得像冰，可是那心却是跃然的。一动不动瞧着入城的那条官道，看是否有马车驶来。“卫姐姐，城楼上风大，咱们还是下去到旁边的茶楼里等着吧。”
简恩慈被冻得直跺脚，她自从染了疫病过后，身体也亏损了许多，比不得从前能在冬日里只穿一件轻薄的冬衣过日子了。“恩慈，你回去吧，不必陪我在此等的。”
卫姝鬓角的发被吹起，侧目瞧着陪自己等了快一个时辰的简恩慈。“那怎么行！”
简恩慈直了直身子，想要用一身浩然正气来抵挡住席卷而来的寒气。突然她指着远处，高兴道：“来了，来了，卫姐姐，马车来了！”
卫姝的眼睛中立刻闪动起了光，如同耀眼的启明星。她笑看着官道上驶来的几辆马车，一眼就认出领头骑着马的正是被霍衍派去接她卫家女眷的齐陆。她立马提着裙摆小跑着下了城楼，霍衍早已站在城门口等候多时了。见她跑着下石梯，不免有些忧心，出言道：“慢点儿，别摔着了。”
卫姝轻轻喘着气，站在了霍衍身边，眺着越来越近的马车，双手交叠紧紧地攥着，显然是紧张极了。霍衍垂下眼睫，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以示安抚。马车渐近，卫姝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了，终于在一盏茶后，马车驶到了城门口。吁——齐陆勒停了马，翻身走了下来，前来向霍衍复命：“主上，夫人一族属下已经安然带回来了。”
卫姝将霍衍握着自己的手给拿开，一步一步地朝那几辆马车走去。每走一步，那脚底上便如同灌了铅，越来越沉。后几辆马车中族中年轻的女子先行下了马，见卫姝这模样，都在悄悄拭泪。头车内，一个身形佝偻，长满了白发的女子被扶了下来。她看了一眼不远处红着眼眶的卫姝，温和的笑了一下，唤道：“溱溱。”
“叔母——”卫姝一下子扑跪在她的叔母葛之云跟前，嚎啕大哭。葛之云一手拭着泪，一手想要将跪在自己跟前的卫姝拉起来。可卫姝就这般在着布满了小石子的路上跪着，无论葛之云如何拉她，就是长跪不起。葛之云也只得蹲下身子，用粗糙的手将卫姝脸上的头发拢到了她的耳后，摸了摸她的脑袋说道：“天太冷了，咱们回去吧。”
卫姝吸了吸鼻子，站起身，又向葛之云身后看了看，却并没有见到她所想的那个人。她颤抖着开口问说：“叔母，怜姐姐她……”葛之云点了点头，伸手擦干了卫姝脸上的泪，牵起她的手说道：“咱们回去吧。”
一双粗粝生着冻疮的手紧紧地握住卫姝，让卫姝心里好不是滋味。瞧着叔母那头白发，一年之间生出的皱纹，明明她还未及知天命的年纪，却已经在西北被摧残成了这副模样。葛之云是卫姝的亲叔母，也就是其父卫盛亲弟弟卫庚的妻子。卫家未曾遭难前，卫庚也是一介文官清流，官拜三品御史大夫，虽比不上他的兄长乃武官之首，可却也是极其受人敬仰的。他的两个儿子也在朝中做事，才学斐然。平邺百姓有言，卫盛、卫庚两兄弟不仅自己有所作为，生出来的孩子们也是个顶个的厉害，无一不认为卫家家风值得称颂。卫姝方才所问的那位亲堂姐卫怜，年芳二十一岁，原本已经嫁给了中书令之子庄咏然，两人成婚近两年后，卫家便遭此祸事。当时卫怜还怀着三月的身孕，听说卫家出此一事，哭求着要他的丈夫与公公替卫家伸冤，可是她那公公只在自己的房中闭门不出，而她的丈夫也冷漠至极，一改从前对她百依百顺的模样。当时卫怜就没了孩子，随即被庄家一封休书休回了卫家，与卫家女眷一同流放。本就小产之人，哪里抵得过流放之苦，在卫姝被霍衍带走后不久，便香消玉殆。卫姝搀扶着她的叔母，霍衍在一旁向卫姝这位长辈行了一个大礼，唤道：“叔母。”
葛之云却冷着脸说道：“将军莫要如此喊我，你同卫姝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从未有过什么婚仪，你们所谓的婚事在我这里算不得数。”
没有想到葛之云对霍衍是这么个态度，卫姝夹在中间两头为难，抱歉地看了一眼霍衍，终究是什么都没说。霍衍也识趣地不再多话，跟在卫姝与她叔母的身后，缓缓行着。卫家其余女眷被安排在了城中的一处宅子里，而卫姝这位已然无子女的叔母，自然是要跟着她们一道前往霍宅同住的。卫姝扶着葛之云上了马车，两人互相看着，虽一言不发，却也是能看出了对方吃了很多苦。“溱溱，你受苦了。”
卫姝摇了摇头，回道：“叔母，溱溱不苦，霍衍他对我很好。”
岂料这句话却触怒了葛之云，只听她怒问道：“卫姝，他是不是就是当初把你买走的那个男人。”
卫姝低下了头，答案不言而喻。葛之云也一向是个刚直的性子，当即她便说了：“你同此人在一起，名不正言不顺。虽然他也帮过你帮过卫家，可是你也帮了他许多。等你哥哥打仗回来，这剩下的恩情，让他来还，你便不要在待在此地，平白让人议论我卫家女儿的品行了。”
这些话传到了马车外霍衍的耳朵里，他知道，卫姝的叔母就是说给他听的。他与卫姝之间的事情，她的叔母一语中的。他从未三书六聘、八抬大轿将卫姝给娶进门，这终究，是他欠她的。齐陆跟在一旁，一句话也不敢说。也就是夫人的叔母敢如此肆无忌惮地议论自家主上了，换作旁的人，恐怕命都不知道丢了几回了。可他偷偷瞧着自家主上，却并没有发现他脸上有一丝丝的怒气，倒是隐隐有一种懊恼愧疚的情绪。他一时间也懂了，主上是觉得亏欠了夫人吧。马车驶到山脚下，卫姝将葛之云搀了下来，葛之云问道：“这是何处？”
“这是霍宅，叔母，我扶您上去吧。”
当即葛之云就变了脸色，说道：“我不住在此处，你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