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尧是在冬月三十下葬的,葬在了灵鹿山上。灵鹿山,乃是平邺城的灵地。玄白景特意让风水术士在这山上寻了一块视野广阔的地,将姜尧埋葬在此。也因他护卫太子有功,着追封为武功候,按侯爵之礼下葬。这一日,笼罩在平邺城上空多日的乌云散开,没有雨雪,只有和煦的阳光。卫述安走在最前面,手里抱着一个瓦盆。卫姝与姜尧夫人互相搀着,走在后面。队伍之中不时便传来三两声啜泣,可是此刻的卫姝却怎么都哭不出来了,只因她的眼泪早已哭干。她微微直起因守灵多日而僵痛的脖子,看向了前方面色阴沉的卫述安,他想必也极为不好受。前往鹿灵山的山路之上,送葬的队伍听令听了下来。穿着一身白衣的礼官长喊了一声:“摔瓦盆——”最前面的卫述安将瓦盆高高举过头顶,重重摔到地上,一瞬间,那瓦盆变成了一堆瓦砾。送葬的队伍继续往前走着,每个经过之人都会踩过那被摔得粉碎的瓦盆。瓦盆摔得越碎,便寓意着他的后人们可以过得越发顺遂,只可惜,姜尧并无什么后人。那卫述安的祈愿,便是能让他来世过得安宁些罢了。姜尧出身寒门,因为洪水,他一族之人所剩无几,四处流落,是以这么些年来,姜尧身边也没个亲族。他原本是个苦书生,凭着那份能吃苦的毅力,在十六岁考取了进士,成为了大献最年轻的进士郎。也因为此,他受到了当时皇帝的赏识,被封了一个大理寺寺正。而他便凭着这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个劲儿,在短短的时间内查清了许多案子。圣上欢欣,可却总有人不喜。因为他动了许多上头人的利益,不出一年,他便被设计贬了官。就在这时,他遇到了当时的卫家少将军卫盛,两人性格相投,很快便结成了好友。姜尧开始向往于卫盛在广袤无垠的边塞带兵打仗的生活。边关虽苦,却只需抵御外敌,不用担心朝堂之上的明枪暗箭。姜尧十九岁之际,毅然抛弃了自己文官的身份,随着卫家军前往了边关,守着大献的国门。他这一生的故事太多太多,直到最后一捧土落在姜尧的棺木之下,卫姝这才意识到,姜尧这浓墨重彩的人生,就此结束了。柳玉在一旁哭得撕心裂肺,卫姝征愣瞧着姜尧的墓碑,吸了吸鼻子,眼眶泛红。姜尧下了葬,姜府也恢复了宁静。可是今日的东宫,却尤为不太平。玄白景驾临东宫,看着自己这个魂不守舍的儿子,只觉他越发没用。他一脚踹在玄宁身上,怒道:“你贵为太子,可却不管不顾去姜家守了那么多天的灵,你知道朝臣如何议论于你吗!”
玄宁此刻的胸口被踹得隐隐作痛,若是拨开外衣,便可见一片青紫。孔静檀站在一旁,双拳紧握着,在玄白景动手之际闭上了眼,终究还是于心不忍。见玄宁这般油盐不进,玄白景扔下一句话:“从今日起,你便不许再踏出东宫半步。前线你也莫要再去了,好好安顿在宫内,让太子妃赶紧诞下皇嗣才是正经事。”
帝怒,东宫的人哗啦啦跪了一大片。直到玄白景乘帝撵离去,东宫里的人才算松了一口气。东宫上下,唯一对玄白景没有畏惧的,恐怕就是他这个儿子了,因为他是玄白景唯一的子嗣,自是有恃无恐。“殿下,我扶您起来吧。”
孔静檀见玄宁仍倒在地上,终究还是没忍心挪了步子,朝他伸出了手。这一刻,玄宁才注意到,孔静檀原来一直就在旁边。玄宁没有要她扶,兀自强撑着站了起来。他直视这孔静檀,看得孔静檀耳根子有些发红。“孔静檀,你那日不该动手的。我有错在先,卫姝打我,实属应该。”
没曾想玄宁又提起了当日之事,孔静檀的眸光一下子暗了下去,问道:“殿下可是心疼了?”
玄宁的缄默代替了他的回答,过了半响,他又说道:“孔静檀,我并非良人,你应当去寻你自己的幸福。”
孔静檀今日没有再像上次玄宁硬要去战场之际那般情绪激动,只是淡然回道:“那殿下要如何说动陛下,我俩的婚事乃是陛下亲赐,除非陛下松口,否则又怎么能和离?”
经孔静檀这么一提,玄宁这才意识到。他眸色深重,回道:“我自会向父皇请命,你不用担心。”
、玄宁才被玄白景踹了一脚,这下又匆匆去了宫内。孔静檀静静地看着他走远,心如死灰,爱上一个不爱自己之人,便是这样的下场吧。太子连夜进宫,去了帝寝飞霜殿,可他并不在此,而是去了皇后的寝宫霜容殿。玄宁想着那也正好,便一道同父母亲言明此事,耽误孔太师的爱女,他也着实心有难安。八角宫灯照着玄宁的前路,他抬头,看向了宫内的登极楼,上面还存着影影绰绰的光影。登极楼高,起初是为了让天子得以俯瞰整个平邺城所建。却也因着太高,本就政事繁忙的皇帝哪里还有时间花上半个时辰登顶,也渐渐变成了一座鲜有人至的摆设。可偏偏在这时,玄宁瞧见楼上闪过一道黑影。他看向身边引路提灯的太监,问道:“何人在登极楼上!”
那太监瞧了一眼,只以为是玄宁看错了,道:“殿下,登极楼有宵禁,入夜禁军便将那处死死封住了,又岂会有人在那之上,若是有,恐怕也是巡楼之人罢了。”
可玄宁却还是觉得不对,禁军头盔之上有一根约莫两寸长的雀羽,可那烛光投映在柱子之上的人,却分明没有。他晃了晃脑袋,猜想自己兴许是这些日子没睡好,晃神了也不一定。等他走去霜容殿之际,便见玄白景身边一直贴身服侍的大太监和向皇后身边的嬷嬷俱在外面候着。“父皇母后这是歇下了?”
现如今虽已天黑,可还远没有到入寝的时辰啊。大太监看着殿内灯火通明的样子,心道也不好骗太子,只回道:“陛下与娘娘有要事要谈,还请殿下稍等。”
大太监话音刚落,殿内就传来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随即便听到了他的母亲悲怆的哭声。他神色一凛,扒开面前拦着的大太监冲了进去。在他走到门口正准备推门而入之际,他听到了他的母亲这般质问:“所以,除了阿宁,你还有一个儿子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