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平邺的雪下得又大又急，卫姝走出长明殿时，地上已经累了一层厚厚的雪。雪花纷纷扬扬落下，卫姝身上披着方才霍衍给的斗篷，怀里又揣了一个暖炉，同山茗说道：“您就安心住在宫里，霍衍已经给您安排了住处。”
宫内侍从领着山茗下去了，卫姝的视线移到了远处的登极楼出，这么多年还是没有一点变化，一直矗立在那处，守望着整个平邺城。头发上已经落下了不少雪花，她转身往殿内走去，准备同他说件事。未料到一转身，霍衍就站在殿门前望着她。这时卫姝才有心思看了一眼他今日所着的衣裳，里面依旧是他所喜的玄色衣衫，外面却罩了一件厚厚的狐裘。狐裘——是霍衍冬日里几乎不会穿的东西，而今他在屋内却也披着，可想而知身子亏损有多严重。卫姝缓缓往里走，霍衍的眼睛便一眨不眨看着她。“今日小令和银霜来平邺了。”
“嗯。”
霍衍认真地听着卫姝说话，神情专注。“你可要见一见？”
见与不见，其实于霍衍而言，并不重要，不过他倒是想听一听卫姝的意见。“见见吧，毕竟，她们于你我是有恩之人。”
两人就站在门口说话，卫姝忽地打了一个寒战，霍衍二话不说牵着卫姝的手带进了内殿。卫姝暗暗使劲儿想要挣脱，却终是无用功。“冷就进来，为何要站在门口？”
“此乃陛下内殿，我进来，实在于理不合。”
卫姝低头，做出一副慎微模样。见她这样子，霍衍心中便升腾起一阵无名火。他一步一步逼近卫姝，垂下头，看着她因紧张而不停轻颤的眼睫。“哪里于理不合？”
“帝王寝殿，外人不得入内。”
霍衍听了这话，不怒反笑。他轻轻弯腰，让自己的视线与卫姝齐平，问她：“而今把自己当外人了，那你一路畅通无阻地带着人进了我这长明殿，又算什么？”
“算是为陛下解燃眉之急。”
卫姝比霍衍更加伶牙俐齿，霍衍这话可难不倒她。“别唤我陛下。”
“陛下，规矩不可破，臣女……”话没说完，霍衍已经捧着她的后颈吻了下去，所有的想要说的话都被他吞吃入腹。久别的一吻，霍衍有些难以自控，他吻得又急又深，那架势好像恨不得要将卫姝吃掉。卫姝起初还挣扎两下，到最后依旧是没了力气，整个人半倚在霍衍怀中，身上的斗篷也悄然滑落。卫姝只觉得过了好久好久，霍衍才放开她，哑声道：“其实，我更愿意听你唤我一声阿衍或者夫君。”
他方才做了那样的事情，而今又说这种话，卫姝只感觉自己浑身烧了起来，面红耳赤，不敢看他。霍衍看着她那张娇嫩无比的脸，也觉得自己身上起了一阵无名邪火，若是再逗弄她，霍衍也怕自己收不住了。他脱掉了披着的狐裘，想要走到案几边给自己倒一口凉茶，降降火气。但眼睛不行，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眼瞧着人就要倒下。卫姝大惊失色，伸手去抓他，可却忽略了两人身形悬殊，就这般顺势被扯了下去。她害怕地闭上了眼，然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袭来，反而是听到了一声闷哼，霍衍将自己垫在地下，护住了卫姝。卫姝撑着他的胸膛，想要起身，却被霍衍伸出左手抓住，就这般，两人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僵持着。齐陆进来时，就瞧见卫姝跨坐在霍衍腰上，而霍衍则躺在地上，那样子，任谁看了都会多想。他的出现，让卫姝和霍衍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卫姝捶了一下霍衍的胸口，咬牙道：“快放手！”
霍衍这才松了手，卫姝从地上狼狈爬起，左顾右盼，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齐陆自知坏了霍衍好事，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直到霍衍起身，用那好似淬了冰的眼神看着他，齐陆才慌慌张张跪下，磕头请罪：“陛下赎罪！”
霍衍看着他不说话，强忍住要发火的冲动。“你最好是有什么要紧事。”
霍衍冷冷地说道。“陛下，寂空……不行了。”
这个消息迅速让霍衍从被打扰的烦杂情绪中走了出来，他对齐陆说道：“我知道了！”
他这么说，齐陆便也懂了，寂空的命，不需要再吊着了。得了霍衍的话，齐陆像吃了一颗定心丸，待到寂空彻底咽气，他便可以给其收尸了。“等等。”
卫姝出声止住了齐陆，“我要去看看！”
没想到卫姝会这么说，霍衍转过头看她，却听她说：“我必须去，不亲眼看着他咽气，我不解恨。”
寂空所做的，不仅伤害了霍衍，伤害了他的身边人，更重要的是，他也曾在玄白景背后煽风点火，卫家之事，他也在后面脱不了干系。“好。”
霍衍知道不能拦，也拦不住，但是他决定与卫姝同去，去瞧瞧，与自己斗了十几年了人，是如何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的。载着霍衍和卫姝的马车隐秘出了宫，朝刑部大牢奔去。天寒地冻之时，路上没有几个行人。马蹄踏在雪地里，也没了那般响声，雪幕之中，只余下了一道漫长而深刻的车辙，证明曾经有人路过。牢内还是由重兵把守着，里面昏暗不见天光，卫姝主动伸出了手，让霍衍抓着她。他们一步一步往牢内最深处走去，脚步声回荡在这个暗无天日的牢笼，就好似奏响了寂空的送葬曲。他们，要来送寂空最后一程。这是夏染曾迈入了地方，那牢笼里，关着的却也是寂空，不过是她没本事救出去罢了。走下蜿蜒曲折的阶梯，扑鼻而来的是混杂在潮湿味道里的血腥气。寂空瘦得好似只剩下骨头，远远瞧着，活像个死人。守着他的侍卫早已经被齐陆提前遣退，而今这偌大的地方，只有霍衍卫姝以及那个将死之人。卫姝皱眉看着，霍衍在旁出声喊被关在牢笼中人。寂空已经没有力气再抬头看一眼，他已经被折磨了太久了。“霍衍，能不能把牢门打开？”
“溱溱？”
卫姝看向霍衍，眼眸微闪：“我想要亲手了结他。”
哥哥亲手杀了玄白景，她想，作为卫家的儿女，她也应当杀了寂空，替卫家报仇，替被他伤害过的所有人报仇。霍衍看向卫姝，不免担忧，她何曾亲手杀过人。不过她既然想，霍衍便随她的愿。铁笼被打开，卫姝走了进去，她半蹲在寂空面前，声音微颤：“你知道你这辈子害了多少人吗，你为了你的执念，要了那么多人无辜的性命，你这样的人，不该活着！”
卫姝手中握着霍衍的佩剑，寒光凛冽，照着她那张惨白的脸庞。她站起来，双手握着剑柄，闭上眼后猛地往寂空身上刺去。寂空自知生命已到尽头，阖上的眼睛边滑出一滴泪，等待着利剑刺穿他的身体，让他得以解脱。但是剑尖却停在了离他皮肉不过分毫的地方，卫姝还是没能下得去手。“害怕吗？”
寂空而今只想一死了之，他使尽力气说的话，发出的声音好像破旧的风箱被拉动那般刺耳难听。卫姝举着剑，骑虎难下。这时，一只温凉的手轻握住了她双手，冰凉的剑被他拿了过去。“溱溱，转过身去。”
霍衍左手持剑，指着寂空，给他临死前的最后一击，“族长找了我，他说，待你死后，要我将你交给他。不过寂空，我不打算这么做。因为，即便你死，我也会将你挫骨扬灰，生生世世不入轮回，那位葬在章尾山的姑娘，你还是不要去脏了人家的轮回路的好。”
霍衍这话彻底刺激到了寂空，他扯着嗓子悲鸣。但只喊出一声，长剑便刺进了他的喉颈，鲜血迸出，溅到了霍衍的鞋面上。然霍衍只是低头瞧了一眼，手握着滴血的剑，转身朝卫姝走去。听到了利刃刺穿皮肤的声音，卫姝想要回头去看，却被霍衍带着微凉的大掌捂住了眼睛。“别看。”
这样的血腥，他不会再让卫姝看到了。卫姝牵着霍衍，两人走在回去的路上。“霍衍，我是不是很没用。”
卫姝怨自己，临了还是没能下得了手。“溱溱，有我，你不必去沾染血腥。”
他的溱溱，从今往后只需要做被人捧在手心无瑕的白山茶，所有的杀孽，就由他一人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