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刑部大牢里出来,终得见天光,里面那沉闷压抑的气氛几乎快压得卫姝喘不过气来。即便没有见到寂空死时的样子,卫姝却仍觉得胸口发闷。待到霍衍要让她上马车之际,卫姝摇头拒绝。既然已经出宫了,那她便走回家去,左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那我陪你,顺带去见一见她们。”
霍衍腰间的佩剑已经被擦拭干净,放到了剑鞘之中。即便他已贵为天子,不需要亲自用这剑做些什么。他却仍习惯性地握着剑柄,缓缓走到了卫姝身边。卫姝抬起下颌瞧他,劝道:“改日吧,你眼睛不方便,我到时候再带小令她们进宫看你。”
然霍衍不动如山,就这般站在我卫姝身边,一副耍赖的架势。实在没法,卫姝决定又上马车,若是带着这么一个半瞎之人走路,恐怕天黑了都到不了家。见卫姝往回走,她那无奈地表情刺痛了霍衍。让他的心好像被扎了一般,忍不住在猜测卫姝是不是嫌弃他了。“卫姝,我可以陪你走回去的。”
“不用了,我改主意了——我饿了,要回家用饭了。”
卫姝站在马车边,等着霍衍慢步走过来。最后两人还是坐了马车回卫府,一路上,霍衍从始至终都没什么表情,也没主动说一句话。卫姝一眼就看出他有些不高兴,歪着脑袋问他:“你怎么了?”
霍衍选择了沉默,他朦胧地瞧着卫姝的轮廓,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的真实想法实在羞于开口,他如何能问出你是不是嫌弃我的话。卫姝发现了他脸上那微妙的小表情,故作不耐:“你说不说,你要是再不说,我就下马车,自己走回去了啊。”
然后,她便瞧见了霍衍垂眸,似乎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问道:“溱溱,你是不是嫌弃我?”
什么?他竟然问自己是不是嫌弃他。卫姝有些难以置信,旋即又反应了过来,顺着他的话答:“对啊,所以你要好好听山茗师父的话医治,不然我嫌弃你一辈子。”
她鲜少看见霍衍这般吃瘪的样子,本来说这话是逗他玩儿,正欲解释,驾车的马车夫却往里喊说卫府到了。卫姝也不好再说,只是先行下了马车。齐陆已经骑着马先他们一步到了卫府,只等着霍衍来将他扶下马车。其实齐陆是有些胆颤的,毕竟他们要来的地方是卫国公府,而霍衍一向与卫述安不对付。时至今日,他都未曾见卫述安向霍衍行过礼,万一一会儿两人见面一言不合打起来,要怎么收场啊。在齐陆踌躇之际,卫姝已经提着裙摆迈过了卫家的门槛,她回头疑惑看着仍站在原地的两人,疑惑道:“怎么了?快进来啊。”
齐陆硬着头皮搀着霍衍往里走,殊不知霍衍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他主动前来卫府,也算是向卫述安主动示弱了。不过既然想要卫姝同自己在一起,这一关,是怎么都要过的。府内下人率先发现了卫姝,高高兴兴地往府内传着消息。却又在自家小姐身后看见了一个气势凌厉的男子,一时,俱是面面相觑,都拿不准该如何唤这位。齐陆见卫府下人的表情才反应了过来,充了一回大太监,扯着嗓子喊道:“圣上到——”卫府的下人们立刻哗啦啦跪了一片,齐整喊着恭迎圣上。卫述安原本听见卫姝回来了,正从自己院中走出来,谁料听见了一声圣上到,立时就没那么高兴了。他背着手走了出来,见到霍衍,不跪不唤,只是冷脸看着他。卫姝知道卫述安不喜霍衍,走上前轻轻摇了摇卫述安的胳膊,小声道:“哥哥,我带他来见一见小令母女。”
“你饿了吗?”
卫述安假装没听到卫姝的话,问道。卫姝懵懵的,听到卫述安这般问,身体先比脑子动得快,下意识点了点头。随即又觉得此时不是吃饭的时候,还是先解决眼前尴尬的场面最为要紧。“哥,我先不吃,小令和银霜在何处呢,我带霍衍去见一见。”
然而卫述安就这般盯着霍衍,后又轻甩开卫姝攀着他胳膊的手,踩着雪走到了霍衍面前。两个身量相当的男人立马成了一个对峙之势,卫述安冷冷问道:“你来做什么?”
“方才卫姝不是说了?”
卫述安听罢,只是冷笑了一声,“上次没被打够是吗!”
此话一出,在场人瞬间脸色骤变,卫姝走到两人中间,拖走了卫述安。霍衍就站在原地,眼瞧着卫姝低眉顺眼地哄着卫述安,气儿就不打一处来。卫姝何曾这般哄过他,他不得不承认,此刻他很嫉妒。“陛下,莫生气,莫生气啊。”
齐陆在一旁劝,生怕霍衍发起火来造成什么不可收拾的局面。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又见卫姝不知从何处气喘吁吁跑了过来,笑得开心极了,“走吧,我带你去见小令还有银霜。”
霍衍跟着卫姝左拐右拐进了一个院子,小令已经听到了消息带着银霜在门口等他们。再一次见到霍衍,自己这个弟弟,小令咬着嘴皮强压下自己波动的情绪。她带着银霜恭恭敬敬朝霍衍行礼,霍衍只是淡淡回了一句:“平身。”
“快进屋,外面太冷啦。”
卫姝赶着众人往屋内走,屋内燃着炭火,与外面仿佛是两个世界。霍衍与这母女二人不熟,也不是个健谈之人。于是从始至终,都只听见卫姝一直在拉着小令说话,而银霜,则一直都在偷偷好奇地看着她这血缘上的舅舅。聊着聊着,卫姝突然就说到了霍衍的生日,她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膝盖,说道:“还是你告诉我霍衍生辰的呢,当真是感谢你。不过小令,你是如何知他生辰的?”
据卫姝所知,霍衍亲生父母俱已离世,那他的生辰,又是何人告诉小令的?小令顿时被问住,磕巴了一下才回道:“听族长说的,我比他大五岁,而今算来,霍衍应当也二十又八了,这时间过得可真快啊……”她才五岁的时候,眼睁睁瞧着自己才出生的弟弟被族长带走,尔后自己的弟弟乃是挽救整个剡族命运的消息便传遍整个扶须山谷。族人的希望一下子落在了这个原本平淡和睦的家庭之中,为了让霍衍能够平安走出扶须山谷,她亲眼瞧着阿父阿母献祭于燃着熊熊烈火的祭坛。后面,她又一人守着阿嬷,到了十六岁,嫁给了银霜的父亲。不过在银霜两岁时,她的丈夫去采草药,摔下悬崖峭壁,当场殒命。她守了这么多年的阿嬷,也在剡族诅咒将解的前一夜,撒手人寰。现下这一家人,只剩下了小令和她的女儿,还有一个并不认识她们的霍衍。“那我其实应当唤你一声令姐姐的,之前还一直以为你同我年岁差不多呢。”
卫姝甜甜地唤着,让小令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不必,还是唤我小令吧。”
小令抿着嘴有些羞涩地笑。卫姝盯着小令轻眨着的眼睛,生出一丝熟悉之感,不过很快又被另一个问题冲淡。她回头看了一下从始至终就没有说过话的霍衍,对他道:“霍衍,你能不能带着银霜出去玩儿一会儿,我有些悄悄话想要跟小令说。”
闻言霍衍便起了身,推开房门,等着银霜跟上来。银霜看了一眼她阿娘,见她阿娘点了点头之后,跟着霍衍出去了。房门再次被关上,卫姝握住小令的手,无比认真地问道:“令姐姐,都说剡族人擅占卜,我想问一问你,霍衍那病,当真是无碍吗?”
卫姝紧张兮兮的样子,让小令还以为她想说什么呢,原来是这。她回握住了卫姝的手,认认真真地答她:“小姝,无事的,他这病,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还有从前族长曾告诉你的事情,也已经变了,从今往后,你们两个人,只要随着自己的心意去做便好。”
小令的话彻底卸下了卫姝心里所有的担忧,惹得她眼睛泛酸。害怕卫姝当真哭了,小令站起来,笑道:“族长他老人家说话总是弦外有音,从不明说。好了,现下你也放心了,不要再有顾忌。我想,霍衍也已经等你很久了。”
卫姝点了点头,推开了门,满院的雪色之中,银霜牵着霍衍的手,在这院子里走着,留下一串大小交错的脚印。听到开门的动静,院中两人俱抬头看过来,银霜高兴地唤阿娘,霍衍也看向小令身旁的卫姝。他瞧不真切,但却觉得,他的心上人在对着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