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学校是临时借用消防队的库房。在山坡底下,坐落着一排长长的平房。进入走廊,兰香指着一个敞着门的教室说:“这是三年级!”
说毕,走了。嘉运怯生生地站在门口:教室不大,人也不多,二十几个人,见到来了新同学,打闹的,静坐的都不约而同地转向嘉运。一个圆头圆脸,穿着吊短衣服,蓝色裤子,脚脖子露出一大截;走过来歪着头问:“你是从哪儿来的?哦,北京。”
又低头看着嘉运的球鞋,拖着长腔说了一句方言:“白网球鞋。沾沾光。”
说着,抬起脚,对着鞋面,轻轻的蹭了一下,白鞋上留下一块黑印。周围的几个男生围过来,一阵轻松的嬉笑,没有恶意;圆头又狡黠地问:“你会斗鸡吗?”
嘉运不知何为斗鸡,怔怔地看着他;旁边的一个白净脸对圆头说:“他没听懂。”
于是圆头抱起左脚,像打哑语似的蹦着比划几下,嘉运点头道:“我们叫撞拐。”
自忖:看你小个子也不是对手。圆头又说:“来,斗斗!”
嘉运取下斜挎着的书包,信心满满的迎战。那个白净脸的男生接过书包说:”给我,放桌上!”
嘉运比对方略高半头,对撞两下,小个子却异常灵活,时而跳跃压制,时而后退躲闪,时而跃起冲压,嘉运依仗自己身高,时压时挑,想使对方失去平衡败下阵,小个子只是虚晃一下,从上晃到嘉运的褪下,借势往上轻轻的一挑,嘉运仰面朝天的摔在地上,狼狈地爬起来。围观的几个人笑着散去,没有喧嚣,没有哄笑,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仿佛一块石头扔进池塘,没有半点涟漪。上课的铃声响了,嘉运没有座位,站在门口;一个女老师盈盈的进来。老师个子不高,三十一二,短发,穿着白底粉花衬衣,腋下夹着课本;见到门口站着的嘉运,恍然道:“哦,来个新同学。”
又环顾一圈教室,指着第一排的空位说:“你先坐这里!”
一口浓浓的四川话,听得颇为生疏、吃力。老师问了嘉运的学习情况,看了课本及学习进度,又让嘉运做了自我介绍。后来嘉运得知,老师叫王达鸣,来自成都。有一个五岁的女儿,丈夫姓胡,是基建处工程师,两个人是川大同学,妇随夫唱的一起来到了三线。此三线厂,由成都某四机部厂分立出来的企业,骨干人员多由全国各地四机部所属企业抽调而来,又招募退伍军人和应届大中专毕业生。全国的宣传口号:好人好马上三线。因是成都厂的分支,故四川人居多,生活用品和习惯也渐渐的川化。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山里的孩子很单纯,嘉运很快和白净脸成了朋友。嘉运得知,他叫段颂,腼腆好动,未语先笑。比嘉运早来半年。放学后,段颂和嘉运已无话不说:“和你斗鸡的人叫赵明,也是成都来的,我刚来的时候,赵明也和我斗鸡,跟你今天一样,摔得仰面朝天,屁股可疼了;全班没有一个人能斗过他,只要来新同学,他都要和人家比斗鸡。”
经段颂一说,嘉运知道了自己摔倒后,这些同学见怪不怪的原因了。段颂说:“今天放学早,先去我家,看看我攒的烟盒。我有一张烟盒,保证你没见过。”
家属区的一条主路,把生活区从坡中间分开。段颂指着坡下的一颗柿子树说:“我家住在柿子树那排,第二个刷蓝漆的门就是。”
嘉运问:“你家有人吗?”
“可能我妹在家,她比咱们低一年级,平时放学都比我早,没事。”
院门是虚掩的,推开房门见两个女孩儿在看小人书,一个趴在床边,一个坐着小凳,小人书散乱地放了一床。嘉运见其中一个是坐在自己后面的同学,叫魏浥尘。穿着白色短袖上衣,粉色格子背带裤,小胳膊细腿,大脑门儿向外凸起。扎着两根朝天羊角辫,有些头发没有扎住,张扬在外面。妹妹段琼抬头问道:“哥,这是你们新同学?”
段颂说:“是啊,魏浥尘和你说的吧,”段琼站起来说道:“是啊,你们俩这么快就成好朋友了。”
段颂说:“魏浥尘,你咋来的这么快。”
魏浥尘坐在小凳上,侧身道:“段琼说你家有新小人书,你也不告诉我,真小气。”
段颂没说话,和嘉运继续往里屋走,急着看烟盒。魏浥尘又馋段颂道:“我也有新小人书。”
段颂停住脚:“什么名字,好看吗?”
魏浥尘歪着两个羊角辫道:“《西山怒火》,段琼正在看呢。”
“我待会看,你别拿走。”
段颂说着忽听到桌子上的木盒里传出小鸡“叽叽叽叽”的叫声。段颂走到方桌前,问道:“小鸡喂了吗?”
段琼:“看完小人书再喂。它们还不饿呢。”
段颂拉下木盒上的绿色大围巾,小鸡见到了亮光,更是仰着头,集体大声喧嚣,讨要食物。段颂拿起桌上的小碗,里面是用温水泡过的小米,捏起一点,弹到盒里,八只小鸡低头抢食,一只只毛茸茸的煞是可爱;嘉运也凑过来,说:“我原来也养过两只,楼房不让养,后来送给别人了。”
魏浥尘踮着脚尖挤到方桌前,看着争食的小鸡,说道:“看着好可爱啊。上次让我妈买。我妈嫌脏,不买。”
段颂把小碗递给浥尘说:“你来喂吧,我们去看好东西。”
不等对方答应,带着嘉运进了里面的 套间,段琼在门外说:“又看烟盒。”
“你管呢。”
段颂关上门。石嘉运说:“魏浥尘的奔儿头真大,像个男孩儿。”
忽然想起一首歌谣,有些对号魏浥尘,笑道:“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她有大头。”
段颂说:“她的学习可好了,每次考试都是一二名。”
“是吗?她家也是四川的吗 ?”
“不是,她家是苏州的。调到这里不到一年。她就住在你家前面的那排房子。”
又神秘地说:“你看看我的宝物。”
说着,掀起褥子,下面铺了一床的烟盒,五颜六色,有见过的,也有不认识的,看的嘉运眼花缭乱,暗暗称叹。段颂在最里面拿出一张比其它烟纸略小一点的烟标:“这是阿尔巴尼亚的烟,我跟班长他爸要的,他们都没见过。”
见段颂得意的神态,嘉运说:“这个烟我见过,叫小外国。”
嘉运走到窗前,看看房后,有十米长,五六米宽,种的蔬菜,品种不少,豆角黄瓜西红柿,都搭着架子,两边用铁丝编的篱笆,成为各家的分界线,房檐下放着种地的铁锹,扁担,锄头;护坡上依旧是围墙,时而有人影走动。嘉运说:“你们家后面真宽,又能养鸡,又能种菜,我们家后面可窄了,最多两米宽,感觉像坐井观天,只能看到上一排的护栏,上面人说话也是听声不见人。”
又说:“你们家吃菜方便了,不用买菜了吧?”
段颂说:“旺季吃不完,淡季没有菜。”
俩人正趴窗户聊着,突然下班号响了;段颂赶紧把褥子放平整,盖住烟盒,慌张的说:“我忘了开炉门,我爸妈一会儿就回来了。”
嘉运也背上书包,见段琼一个人还趴在床边看书,浥尘不知何时已经走了。星期六下午,放学早。男生都来到彭连家,彭连是班长,发育早。别人还是一脸稚气,他嘴唇的绒毛已经黑了,显得老成。他家住在路边,是上学的必经之路,自然成了男生落脚的据点。彭连随父母从成都调来;其父老彭,八级钳工,技术标兵,人很随和,这也是男生愿意来他家聚集的原因之一;母亲邓桂花,工会ZX,人称邓大姐,闲暇时对烹饪颇有研究,她常说:做菜是种乐趣,被大家认可,有种成就感和满足感。”
彭连见人齐了,提议道:“河滩的螃蟹可多了。明天咱们去河滩捡螃蟹吧,都到我家集合,带上小桶。”
彭连又专门强调:“没有桶带上盆子,上个星期和我爸去河滩一会就抓了一脸盆,可多了,跟捡的一样。”
段颂也说:“就是的,我和我妹去河滩放小鸡,随便一翻石头,稍微大一点的石头,就有三四只。”
星期天,喇叭不吹,广播不响,群山一片寂静。山下的公路上,偶有两三个人,缓缓的移动,走在去任村的路上。简陋的村镇,也是山里放假休闲的去处。几个男同学拿着盆或小桶陆续的来到彭连家;段颂空着手,悠闲的进来,彭连疑惑地问:“你怎么不拿盆呢?”
段颂说:“我家不吃。上次和我妹捡了半盆,我妈做的红烧螃蟹,好看不好吃,壳子硬,也没有肉,都倒了。”
彭连说:“我妈做的可好吃了,把壳子掰掉,裹上面,用油一炸,巴适得很。”
人陆陆续续的到齐了,有的坐在床边,有的站着,小小的屋子人挨着人。彭连伸着头挨个巡视:“石嘉运怎么没来?”
人们互相看看,说:“他没说不来啊。”
大家都看着段颂,他俩平时最好。段颂遥遥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班长说:“咋个不说一声。”
赵明说:“无组织无纪律。集体活动都不参加。北京来的就了不起了?以后不带他玩了,把他开除男生的队伍,明天上学咱们都不理他,班长说话都不听了。”
彭连受了暗示,眼睛看着段颂说:“明天开始,咱们先不要和他说话。”
彭连这句话是专门强调给段颂的。段颂不语,内心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