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黎明时分落了雨,他枯坐在空无一人的露天候车椅上,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模糊成一片。擦干脸后,登上最早的那班车,离开了有她在的城市,从此再也没回去过。他是彻底死心了,如她所愿不去打扰她心心念念的幸福。回到国外,开始拼命三郎似的参与各种研究课题,进出雨林、沙漠、冰川、湿地,都是些危险的地方,不敢让自己有片刻的清闲。尼尔斯是在他接下课题最多的那年来到他身边的。初见面,他说尼尔斯长得太过阴柔,实在不适合翻跋山涉水的生存方式。尼尔斯笑得洒脱,回说导师长的斯文俊美,可却是跋山涉水的行家。他喜欢尼尔斯,说尼尔斯让他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都放不下一个爱着别人的女人,是高智商低情商的另类人种。对于那段感情,易天南是真的死心还是仍在坚持,安柔没有问。他说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只是因为习惯了它的存在,可他也说摘下那戒指,那根手指就寂寞了。左手的无名指,连着心的承诺,失掉那枚戒指,真正寂寞的是他的手指,还是他的心?先前淅淅沥沥的雨不曾停歇,而且越下越大。用完午餐已经过了半个小时,又到了易南天平日午休的时间,安柔望向窗外在风雨中摇曳的树梢,估算着如果跑回旅馆,以自己的速度,肯定会被淋成落汤鸡的。易天南自回忆中抽身,见安柔蹙眉望着窗外的雨,愣了一下,那样的神态,他曾从另外一个与安柔毫无干系的女子脸上见过。终于想起,那年的怦然心动,只是因为那个坐在餐厅角落里的女孩在身边的同学或狼吞虎咽,或侃侃而谈时,一直漫不经心的坐在那里,视线飘向窗外的雨帘,眼底凝着莫可奈何的落寞。她满怀心事的伤感就在那一瞬攻陷了他孤单的心。无声的叹息后,易天南轻柔的唤她:“柔柔。”
安柔闻声转过头来,不解的问:“怎么?”
易天南脸上现出一抹笑,善意的揶揄道:“尼尔斯果真了解你,你将睿睿照顾的很好,却总是照顾不好自己。”
安柔的脸微微的红了,易天南收了揶揄的表情,不再逗她,告诉她尼尔斯离开前特意给她备了把伞。还是尼尔斯时常用的那种骨架敦厚的大伞,经得起风,挡得住雨,能给她最全面的防护。迈出医院大门后,安柔的思绪持续着一团麻乱,想着爱与被爱,哪样才能更幸福。距离旅馆正门还有不到五十米的距离,安柔仰脸望了头顶上的雨伞一眼,嫣然一笑它果真将她护得这样周全,没让她沾到半滴雨水。只是这一闪神,一辆计程车飞驰而过,好巧不巧的碾过路面上的一湾积水,激起一片水花,半数都落在了她的牛仔裤上。安柔眼角抽了抽,垮下笑脸,还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不曾想那辆没长眼睛的车,目的地居然是她所在的旅馆,更不曾想从车上下来的人竟是个熟人。安柔没有分毫他乡遇故知的欣喜,只觉得这种情景肯定就是传说中的冤家路窄。她果真和姓施的八字相克,他一出现她就倒霉。那个家伙居然还变态的撑起一把蕾丝边的花伞,身姿潇洒的绕到另一侧车门边,微微俯身望着车内的人绽开魅惑的笑,很绅士的拉开了车门。车门敞开后,从车内迈出一条穿着丝袜的修长美腿,施洛辰将撑着的伞举到那条腿的上方。全然不顾因这个动作,自己的大半个身子都淋在雨中了。那条腿的主人从车里出来了,身上穿着皮衣短裙,踏着高跷一般的细高跟的皮鞋至少那个高度,是安柔不敢尝试的。因为施洛辰的伞将那个女人遮挡的很严实,安柔看不见她长得什么样,不过能将包裹在皮衣的身材估算个明白透彻。那绝对是施洛辰喜欢的类型,前凸后翘,妖艳性感。何其相似的一幕,在她将自己的身心尽数拴在他身上的那些年,他就是这样,站在距她咫尺之遥的地方,堂而皇之的对别的女人体贴入微,当她却像无关紧要的路人一般。其实,随便花钱就能买到的调剂品,谁会小心翼翼的珍藏着呢?眼前被他呵护着的女人不是雪婷,因为这个女人的身材比雪婷要惹火的多。原以为时过境迁,沧海都可以变桑田,传闻中他的改过自新也是理所当然的。可,俗话还不是常说:狗改不了吃屎。此乃本性使然。突然对回旅馆房间失了兴致,没有睿睿在的地方,其实也没有非回不可的必要不是?看着施洛辰的手揽上那个女人纤细的腰肢,安柔干涩的笑,转身,擎着结实的大伞,头也不回的走远。因为不曾回头,所以不曾发现施洛辰将那个女人护在自己的臂弯中后,立刻偏过头来望向她这边。其实从计程车转过弯道,他已经看见了擎着大伞的单薄身影,彷如散步般的闲适,徜徉在大雨中。等到更近了些,近到可以看清她的眉目,他不曾眨眼,看她本就缓慢的步伐渐至停驻,仰脸望着头顶的伞,绽开嫣然的笑。她对着他的时候,从不曾笑得这般恬淡迷人。他给司机加价,指示司机故意将车开进那个水洼,他就是想欺负她,想让她在他面前不复冷静。不曾想,他再次错估了她,就算再狼狈,她还是那般淡然自若,似乎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可以给她难堪。在她转身时,从她的雨伞上掉出一个轻薄的东西。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见,施洛辰才回过神来,将伞粗鲁的塞给怀中的女人,冲进雨中跑到了安柔先前静立的地方,俯身捡起了那个不经意间被她遗落的东西。那是个精致的小挂件,内嵌着一张便签,上面用签字笔写着隽秀的汉字比睿睿还让人操心的小傻瓜,好好打伞,别走神淋湿了!“小傻瓜?”
施洛辰喃喃的重复着,心渐渐湿过了身上的衣服。安柔又回了医院,想着可以去易天南病房外的椅子上歇一会儿,潮湿的牛仔裤还真不舒服,她刚刚怎么忘了这事了呢?走到易天南病房外,条件反射的透过门口的小窗子向里面看去,没想到竟看见原本应该午睡了的易天南戴着花镜,对着窗口细致的缠着那枚婚戒。安柔犹荡着波痕的心瞬间澎湃,易天南说自己死心了,既然死心了,为什么还要那么小心翼翼的呵护着那枚戒指?推门进去时,易天南有些尴尬的攥住了缠了一半的戒指。只一眼,安柔就看出了那枚戒指的材质,竟然是银子的,果真如他所说,是不怎么值钱的。安柔说:“死心什么的,其实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既然还想着,就回去看看吧。”
听见安柔这样说,易南天反倒不再遮掩,摊开了手,继续未完成的缠绕。他说:“对白头偕老的幻想死心了,我们曾经那么亲密过,既然没办法厮守下去,何必连曾经的美好都毁了,我立过誓的,只要她幸福了,我愿意倾尽所有。”
哪怕将自己锁在回忆里,一生不得解脱,只要他爱着的那个人幸福就好。安柔不解的问:“爱情叫人这样伤感,何不放弃?”
易天南从容的答:“能轻易放弃的,多半都是爱得不深,更甚者,根本没有爱过。”
安柔无言以对。经雨水洗涤过的天空,湛蓝美好。安柔看着坐在窗前,专心致志缠着婚戒的易天南,他看上去还是那样的年轻,只是鬓角夹杂着的银丝泄露了他的实际年龄。她想象着被这样优秀深情的男人爱着的女人,会是什么样子的。尼尔斯抱着安睿推门而入,手里还拎着给安柔买回来的衣服,从内到外,齐全到令她汗颜。安柔接过手提袋后,尼尔斯俊美的脸难得的飞出一抹红,那红一直延伸到了耳根子,他说:“是睿睿指导我的。”
安睿对尼尔斯翻白眼,撇嘴:“睿睿一直以为爸爸是万能的,就是太相信他了,差点受他连累,被卖衣服的漂亮姐姐鄙视。”
安柔眼角抽了抽,磨着牙说:“安睿同学,刚刚打电话的时候,妈妈让你转告尼尔斯叔叔,让他买条均码的裤子就好,你是怎么传的话?”
气焰嚣张的安睿立刻蔫了。下午,易天南接到求助电话,替他带队的助手遇到了些棘手的麻烦,实在不知该怎么处理。尼尔斯听过之后,盘算了一下,这次带队完成之后,易天南可以休息很长一段时间,正好回国修养。所以,尼尔斯与安柔说了自己的想法,简单的整理了一番,租了辆越野车就出发了。安柔第一次见尼尔斯开车,技术娴熟得令她瞪圆了眼睛,直到亲眼所见,她才终于相信他不但会开车,还是个不折不扣的高手。尼尔斯离开,安柔在这拖拖,在那耗耗,直到安睿困乏了,她才抱着他回旅馆。迈出电梯,安睿清亮的声音立刻打破廊道里的空寂。安睿问:“妈妈,雨林里会不会有又胖又长的大蛇啊?”
安茹柔声回他:“应该是有的,不过你问的那种可能是蟒蛇。”
安睿搔着头皮:“妈妈,蟒蛇会不会长到像人那么粗啊?”
安柔点头:“有些品种会的。”
安睿突然拔高嗓音:“真的有啊!完了完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安柔仍旧耐心的附和他问:“什么完了?”
安睿不无担心的说:“妈咪,怜儿说她姑婆讲,有些长得很大的蛇就会变成美女,专门抓好看的叔叔当自己的新郎,万一她们把睿睿的爸爸抓去给蛇宝宝当爸爸了,那睿睿是不是又得重新找爸爸啊?”
安柔哭笑不得的说:“睿睿,那些是民间传说,不是真的。”
安睿看着安柔脸上的表情,赶紧搂住了她的脖子,瞄着她的脸,亲出大大的一声响,像模像样的安抚说:“妈妈,其实你也不用担心,爸爸已经被逼无奈的答应娶你了,一定不会再去找漂亮蛇姐姐当新娘,而且,妈妈你想想,大胖蛇长得两头细,中间粗,就算变成人,也是水桶腰,爸爸不会那么没眼光啦。”
不等安柔出声,廊道尽头已有人抢话:“谁是爸爸?”
母子二人自旁若无人的探讨关于“美女蛇”和“准爸爸”之间一些乱七八糟的联想中回神,循声望去,一个身着米白色珊瑚绒浴袍的挺拔男子倚门而立,正目光森然的将他们望着。乌亮柔顺的发丝略有些凌乱,有几缕垂落下来,覆住饱满光洁的额头,半遮了眸底的幽暗。笼罩在柔和灯光下的面容较之白昼更添邪魅,松散的领口招展着线条优美的锁骨和光润如玉的肌肤。岁月当真偏待于他,这么多年,从不舍得在他脸上留下一丝痕迹,反倒渲染出他沉淀了青涩毛躁后的冷峻。修长的手指间夹着半截烟,安柔看着那截烟,忆及许多年前,她刚搬进他为她购买的金鸟笼,他就是以这样的姿势倚着浴室门抽烟,呛得她咳个不停。他说她真是个赔钱货,长得难看也就算了,没有情趣他也忍了,可竟然连吸上两口二手烟都要死要活的咳,都不知这么娇柔,会不会在他付出的佣金没得到相应的服务前就翘了。哼哼唧唧的一边抱怨,一边掐灭了香烟,扬手一丢,将烟蒂准确无误的投入垃圾桶。随后将还未平息的她拦腰抱起,撞开浴室门走了进去,将她丢入水温正好的双人按摩浴缸里,不由分说扒光了她的衣服。出乎意料的,他没有索欢,只是伸手轻抚着她的后背,助她顺气。她止住了咳,身体有些虚弱,将头枕着他斜身坐在浴缸沿时顺搭着的腿上,喃喃的告诉他,她小时候肺部生过一场重病,受不住烟熏。他难得好奇的问她是什么病,她想了想,平静的告诉她,很久之前,大人们时常说小孩子吃多了盐,长时间的哭泣或者受风,会得要命的病。有个恨极了她的小女孩听过这个说法后,趁着大人不注意,将不满七岁的她骗了出去,找上几个平时喜欢围着那个女孩转的淘气男孩,将她绑在很少有人经过的小树林里,扒开她的嘴往里灌盐。粗粗的大盐粒子拉得她嗓子疼,她害怕,迎着风哭,到后来,她甚至不清楚自己怎么被救出来的。施洛辰愤愤的说原来她不但难看、没情趣、病怏怏的,还是个蠢得要命的女人。不过自那以后,他竟戒了多年的烟瘾。他是从什么时候又开始抽烟的?她不知道,只是隐约有些印象,她初嫁了他那年的七夕,他吸完的烟蒂,堆成了小丘。见安柔面对着颇具勾引力的自己,竟在神游太虚,施洛辰很是恼怒,条件反射般的掐灭香烟,扬手扔到拐角摆着的垃圾桶里,大踏步的向她走来。施洛辰一直知道自己的优势,慵懒的姿态,恣意的凌乱,不必刻意装扮就能完美的诠释出令女人无法抗拒的性感。可回过神来的安柔看见的不是他的性感,而是来者不善的危机,不由自主的往后退。可他却快她一步靠了上来,将她逼入拐角,伸手撑住她身后的墙,将他们母子圈进他的势力范围内,冷声说:“你这愚蠢的女人,带着个孩子,大半夜在外面游荡,找死么?”
面对着他不着痕迹的诱惑,她神游太虚;面对着他溢于言表的担心,她疏离淡漠。这个该死的女人,当着他儿子的面,以眼角的余光藐视他的威仪,让他颜面何存?她说:“我去找死,不正遂了您施大董事长日思夜盼的愿望么?”
他被她噎住了,当初,他确实口口声声对她这样说,还以实际行动诠释自己有多希望她去死。可,人的心总是如此善变,她戴着那枚天使之瞳的胸针出现在他眼前时,他竟然被深深的震撼了,那枚胸针的原型,分明是她离去前散落的草图荼蘼花的眼泪。那天夜里,她的风情万种充盈了他整个梦境。多年前模糊的片段在那一刻鲜明,那些与雪兰抵死缠绵的画面转换成了激烈的索求着安柔的热情。她纤细白皙的手臂拥紧他的精壮的腰身,在交融的一瞬,她的贝齿在他手臂上留下了又一个难以磨灭的痕迹。他想起了初识云雨时,那低低的啜泣:“哥哥,我好痛,求求你放开我……”多年前那个荒诞的夜,被他强暴了的女孩子,用那双清澈强韧的明眸,奢求着他的仁慈。那双眼多像他母亲,可他母亲的眼底只有化不开的忧伤,没有强韧。雪兰死了多年以后,他终于敢去证实,雪兰的第一个男人是他,而他的第一个女人是她。这世上,她被所有本该给予她关爱的人负了,而伤她最深的那个人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