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音殿内外站满天子亲卫,将这座宫院围得尤其紧密,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过去。宇文宝姿站在窗边,正看着宝格上摆放的两个人偶出神。一个白衫黑袍一脸的不高兴,还有多处缝合痕迹;一个紫纱襦裙头上挂满钗环,看起来凶凶巴巴。没有一个像善茬。“小四喜欢玩这个,非是巫蛊之物。”
陆瓒路过窗外,偶然看到她颇有些关注这物,随口解释了一句。宇文宝姿看了他一眼后道:“这两个人偶的穿着打扮倒有些像陛下和娘娘。”
说着,她伸出手指来捏了捏俩小人的脑袋,轻笑了一下。宇文宝姿细眉大眼,高鼻梁薄嘴唇,人中有些深。她不笑时像个严肃的美少年,笑起来的时候眉眼才透出一股鲜卑女子特有的柔媚来——有些勾魂夺舍。“你在里面憋了这么久,要不要出来透透气?”
陆瓒道,“我已交代下去,不让人靠近寝殿,你放心出来。”
宇文宝姿敛了笑,又挂上了那副清清冷冷的模样。“不必。”
她出声道,“宫内眼线多,陛下要我做到不泄露身份,我便不能违抗他命令。他一日不回,我便一日不出门。”
陆瓒也不多劝,点头道:“只是如此委屈了你。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
“在这里有吃有喝,没什么需要的,同在家中无二。”
陆瓒正要再同她说上几句,不料一个脑袋从身后钻了出来。“他欠了咱家这么大的人情,你不趁机搜刮上一顿?”
宇文馥扒着窗沿,同宇文宝姿大眼瞪小眼,“你快让他给老夫弄些果酪乳酥来!”
宇文宝姿面上一滞,皱眉道:“你怎么来了?”
宇文馥一听,气得要脱木屐砸她。然而一低头才想起自己已经赤了一天的脚。“你能来老夫怎的不能来?!”
宇文馥道,“你是怎么跟你祖父说话的?!”
宇文宝姿翻了个白眼,一句话都不想同他说。陆瓒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宇文宝姿想了想,又嘱咐道:“以后无事不要靠近寝殿,见到我就说没见到,将我当做贵妃就好。佛奴那边也要瞒着。”
宇文馥咬着指甲,眼睛滴溜溜滚了好几圈。“你们偷偷摸摸在计划些什么?”
他问,“为什么阿奴要让你扮做四四?”
“说了你也不懂。”
宇文宝姿有些不耐烦地挥手,“你只当未见过我便可。”
宇文馥觉得大家都在瞒着自己偷偷摸摸做事,感觉受到了莫大的冷落,顿时便不高兴了。他一屁股坐到地上开始哭嚎。“不孝孙女连祖父都瞧不起了!”
宇文馥一擦脸,还真的抹下两滴泪来,登时便上了瘾,继续哭喊,“不孝子你走得早哇…生只狗也比生宝姿强哇…狗还知道认主,宝姿连祖父都不认了哇…跟猫有什么区别…”说到此处,宇文馥的眼睛突然闪过矍铄的光彩。他嘿嘿一笑唤道:“猫…猫儿?”
宇文宝姿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恰好刚刚离开的陆瓒去而复返,将宇文馥的话语听在心里。见他回来,宇文宝姿的脸更臭了,“咣当”一下关上了窗户。陆瓒手上握了一双黑色绣靴,走到宇文馥跟前来。他撩起衣摆单膝跪地,将宇文馥的脚掌捏了起来。霎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奔袭而来,直中陆瓒面门。非要说什么味道,似乎只能用陈年泡菜坛子装了满满的秽物后埋入地底,十年后偶然挖出开坛那一瞬时的感觉能形容。陆瓒屏息蹙眉,一张俊秀的脸在这番攻击之下居然没有扭曲,实在难得。他替宇文馥穿好一只靴,又要去帮忙穿另一只。宇文馥用靴底蹬了一下陆瓒膝盖,极为不满地道:“我要穿木屐!”
陆瓒没抬头,捉过他另一只脚,温和地道:“百病易由足下起,大人还是穿软靴好些。”
宇文馥不乐意,抬起脚想要再踹他,却发现自己另一只脚被牢牢握住,一丝也动弹不得。“您要习惯穿鞋靴。”
陆瓒替他穿好后,终于感觉那股难以言喻的气味没有那样浓了,又偏头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宇文馥坐在地上怎么不肯起来。陆瓒没了办法,面对这样的老人家,又不能打骂,只能蹲下身背对着他。“上来,我背您过去。”
宇文馥依旧不高兴,指着窗户道:“我要你像抱宝姿来时那样抱我!”
陆瓒扭头看了一眼他不输自己的身高,无奈地道:“您太高了。”
宇文馥撑起半个身子,一下扑到他背上,差点将他怼了个趔趄。“驾驾!”
他拍着陆瓒的肩膀道,“好马儿,快走!”
陆瓒手腕绕过他膝弯,将他整个背起来向着前殿走。宇文馥本就东跑西颠了一上午,现下有些累了,趴在陆瓒肩头昏昏欲睡。“刚刚宝姿她…为什么生气?”
冷不丁地,宇文馥听到陆瓒问出这句。他眨了眨眼睛,望着陆瓒颈上的金色祥云衣领,缓缓答道:“宝姿出生的时候就那么大一点儿,连我的鞋都能塞进去…她头顶上的胎发天生是黄的,整个人像只小猫一样,便取了个小名叫‘猫儿’…”“怪不得她会生气。”
陆瓒轻笑。“取个贱名不都为了好养活?”
宇文馥又道,“我唤了陛下多少年的‘阿奴’,如今四四一来,他便再也不肯我唤他这个名儿了。”
陆瓒点头道是:“你在嫔御面前唤陛下幼名,让他失了威信,自然是不愿意的。”
“他还有威信?”
宇文馥上翻了个白眼,“在你妹子跟前,他的威信早就丢得一干二净了!”
“陛下手段过于强硬,起初我并不打算将小四许给他。”
陆瓒抿了抿唇,又道,“我是个没用的哥哥,护不住她。但后来看她过得不错,像是比在瀛州时还要快活些——这兴许就是命吧。”
“看着是阿奴占了上风,实际他处处要看四四眼色。”
宇文馥闭眼趴在他肩头,哼哼着道,“四四说往东他便不敢往西,丢尽了他们拓跋家的脸。”
陆瓒微笑:“我原以为小四这种桀骜不驯的性子,定要嫁个不如她的夫家才能过得好,没想到竟跟了至尊…眼下看着处得好,全凭一副好颜色罢了。只希望日后陛下能多担待她…”宇文馥却道:“柔然有种小鹿,天天在狮子跟前转,然而狮子拿它没办法——因为一旦跑起来,狮子根本就捉不住它。所以啊它就成日在狮子跟前晃悠…”陆瓒一顿:“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然而他只等到了宇文馥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