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窝里黑漆漆,看不到他的脸。但是听这冷彻骨髓的口气,想来是恼得很了。他平日里的脾气算不得好,却也只是对着外人,对自己的时候真就应了秋冬说的那四个字儿——“百依百顺”。陆银屏悻悻地松了口,又伸出袖子擦了擦他肩上的口水。她哪里伺候过人?能给他擦擦已经是难得的温柔了。“本来我打算去找佛奴的,又想起你说太妃死相骇人,就没敢去,不知不觉便转悠到了式乾殿。”
她勾着他的脖子,不高兴地道,“我本想着去瞧瞧那什么曲嫔,看看那是个什么人物,本不是冲着靖王而去。”
陆四狡猾得很,说的话只能信一半。但她现今还愿意说,愿意同他解释,总比一句话不说的强。“我要走的,可瞧见他模样了…他跟你可真像!”
陆银屏说着,还上手摸了摸他的脸,“你俩一样的眉眼…可他比你糙多了,也不搭理,还留着胡茬…你呢?你怎么没胡茬?”
她下半句话没敢说出来——“内侍才没有胡茬”。他是不是内侍她能不知道么?自讨苦吃的话她可不会说。拓跋渊放松了下,可心里还冒着火,听陆银屏这么说便知道她脑子里肯定又在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朕不是不长胡子,是日日都清理,你自然看不到。”
他语气不善,明显气还未消。在对付他这一块,陆银屏永远都是无师自通。她摸着他的下巴,凑上去亲了一口。“他脏兮兮的…要不是同你长得像,一点儿都不像是位王爷…”她道,“他还削了好多小木头人…其实我也是看着他同你长得像才进去看看的,你呢?当初不也是因为慕容樱才让咱们结了缘?”
她话说得含糊——既不能泄露自己知晓他当年同在李璞琮门下一事,又不能太过频繁地提起慕容樱。他这样的人的自尊心极其脆弱且敏感,她可以打骂他,却不能伤害他的心。否则,他的万劫不复也将会是自己的万劫不复。天子感觉火气渐渐熄灭——糟糕,又要上她的当。他深吸一口气,企图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一些,却不慎吸入了她身上的香气。馥郁温香浸润了鼻尖,是属于她一个人的特有的芬芳。千尺壁垒终究还是难敌祸水红颜。他伏在她胸前,手臂用力地环紧了她的腰肢,像是将死之人环住了最后的那根救命稻草,强烈而又绝望地期待着这份拯救。“朕不知道你为何去寻他。”
良久后,他终于开了口,“朕不想让你看到他——哪怕是相貌一样…不,不仅仅是他…元承、慕容擎、崔旃檀、佛奴、陆琢一…朕不想你见到任何一个人…”陆银屏将手指插入他的发中,慢慢地闭上了眼睛。锦被之下什么都看不到,睁开眼也看不到,更不要说闭上眼。听不到她的回应才是最可怕的。“四四…”他抬起一只手,冰冷的金刚护甲擦过她胸前,“你答应过朕,只要朕将心奉给你,你就会一直在朕身边…对不对?”
陆银屏嗅到一丝血腥味。她摸索着触到了他正上下肆虐着的那只手,一手腥甜的黏湿。她撩起被子想要看看他是如何受的伤,刚刚掀开了一丝缝隙看到些亮光,却又被他合上。在一起久了,到底是轻车熟路。对襟的好处在于只消一扯,万里江山便尽在掌中;大带在他面前就像是个漂亮的摆设,单手一勾,如丝顺滑;辟积裙更如莲花内材,千百褶皱被一杆丈八禅杖抻平。越想呼吸,越觉窒息。陆银屏想起他入夜后无法视物一症。那个人果然不是他吧…他晚上看不清楚东西,又怎么可能杀掉那么多人救下她?可纵然如此,她也…“四四…”他贴在她耳边轻声问,带着压抑却致命的节奏问,“朕一颗心给了你…你还要离开吗?”
离开吗?做错了事,认错了人,还要离开吗?陆银屏永远只说半句话。“我不离开。”
她握住了那只鲜血淋漓的手,像平时温存时那样十指交错,“我不想离开元烈…”他带着喟叹碾碎玉尘,却也知道陆四是个狡猾的人。她永远只说半句话,没一句是真话。情场如战场,棋逢对手并不一定就是好的——好不容易赢了她,却发现是一场自损八百的战役。怎么才能让她心甘情愿地主动投降呢?他不知道,也没有多余的神思去琢磨。黑暗中的加餐,主食是一整个儿的陆四。于是他将所有的热情倾注在这场饕餮盛宴之中。—慕容擎站在明光殿前,静静地看着虎贲为慕容太妃敛尸。拓跋珣在他身边,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太妃被白布缠绕了下半张脸和整个脖颈。脖颈处的布料渗出了暗红的血液——她是吞玉而亡,有一块玉穿破了她的喉咙,扎穿了她细白的颈子。这还不是她最后的死法。拓跋珣漠然地看着,像是在看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慕容擎垂下手在他眼前张开,瞬间覆住了他整张脸,也挡住了他的视线。“害怕?”
慕容擎问。拓跋珣摇了摇头,却道:“他们说,父皇严酷暴戾,不堪为圣主。”
慕容太妃的尸身很快被抬走,除石兰被召入徽音殿外,明光殿宫人均被赐死。慕容擎抬头。今日天朗气清,像极了他初入大魏的那日。那时的太子——也便是如今的君主,还是个略沉郁却无所畏惧的少年。他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对不对——靖王同太子撕破脸,先帝日渐疯魔,除积压繁重的政务之外,还有对东宫虎视眈眈的裴太后和诸臣。他不知道自己的选择对不对,却没有回头路可走。谁是太子,他便要效忠于谁。倘若你初见一人,对那人没有什么好印象,可不得不迎合那人——这个时候如果肯深入了解一下,那么结果便是“那人似乎也并不是这样坏”。于是自始至终,慕容擎都不觉得天子暴戾。“恰恰相反,陛下是难得的圣主。”
慕容擎冷肃地道,“佛奴,你是陛下的儿子。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效忠于他。”
拓跋珣看着虎贲一个个地将明光殿宫人的尸首清理走,半晌后点了点头。“便是父皇不喜欢我,我也从未想过背叛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