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年,那男子又来了,憔悴得几乎没有了原来的样子,只剩下一双忧郁的眼睛瞪得老大,他还抽上了烟。他又问了老人同样的问题,得到的还是相同的答案,而且非常确定,这水库里从来就没有过水草,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那男子听了,什么话也不说,从口袋里掏出自己带的烟,点燃了它。抽完烟,他走到一颗槐树下就跳进水里自杀了。……“清平,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沉浸在这个场景里,摇摇头。我知道末利说的是我见到的那个男子,却不知道他为什么自杀。末利取下我的水精球,打开放在桌上,把他的手和我的手放在上面。水精球里是一场已经落幕的悲剧的回放。那是一个晴朗的冬日午后,太阳似乎不够暖,人们裹着厚厚的冬装依然踮着脚搓着手。阳光洒在水库的水面上,泛出闪闪的金光。感受不到阳光的暖意却看到它的光亮的人们依然兴致勃勃地来到这一带游玩。水面上飘过来一艘船,是那个男子。他的对面坐着一个系着围巾的女子。那女子浅笑盈盈,一脸的暖意。男子边划着船边比划着什么,女子也打着手势,原来是个哑女。船划到一棵槐树下时,男子转身想停住船身,可就在他摆弄绳子的时候,那女子站了起来,可能是想帮忙,但也许是坐久了头晕,也许是绅体有什么不适,她没有站稳,绅体晃了两下想扶住什么却没有可以依靠的,一头栽倒了水里。男子听见声音回头,猛然间发现不见了女子,很是讶异,但也在瞬间反映过来,忙脱了衣服跳入水中。我知道那水库的水有多深,也知道底下有多黑,更知道如果是冬天下去,会有多冷。男子在水下竭尽全力地寻找,他游向更深的地方,那里几乎什么也看不见。游着游着,他的手,一把抓住了什么。是什么?我仔细地看,是那女人的头发!然而,他松开了手,他松开了!他以为,他抓住了一把水草。我瞬间明白了他反复问这个水库里有没有水草的原因,我的胸口如同横着一条船,有人等着这条船救命,它却横卡在一个狭窄的地方,无法航行。男子一无所获,伤心欲绝。几天后,那女子的尸体被找到。他常常在夜里摩挲着妻子怀孕的体检报告,泣不成声。他常常在妻子墓前诉说衷肠,不舍离去。有一天,他从梦里惊醒了,出了一身汗。第二天,他去了水库,找到看水库的老人。我知道他梦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问了什么。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以后的日子里,伤心,悲痛,思念之外,是深深的自责。他是一名体育教师,他的游泳拿到过省市的各种奖项。他认为他有能力,也有机会挽救他妻子和孩子的命,但是,他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他松开了曾经抓住了妻子的手。他在他和妻子的每一个纪念日里,都会跑去墓地送上鲜花和自己的忏悔,妻子的生日、相识纪念日、结婚纪念日、大大小小的节日,等等等等,每一个日子都过得好不凄凉,让人看得眼睛发酸。长久的折磨过后,他也想忘了这些,想重新生活。但是,他总在一个个噩梦中醒来。也许是渴望得到救赎,周年的时候,他去了墓地,去了水库,他无法原谅自己,他也许是想得到另一个答案。然而没有,有些答案只有一个,不管你愿不愿意接受。下一年,他又去了,答案没变。这次,他也不再抱有幻想了,他结束了困扰他自己的生命,摆脱了让他窒息的这种自责。“他的烟里有毒,因为他想用他妻子死的方式杀死自己,也许是觉得这样才能惩罚自己,也许是希望他们能因为一样的死法而灵魂相遇。不知道。总之他就是想用溺亡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你知道他的烟有毒吗?你知道他想自杀吗?”
“我不能预知,我只是对我看到后想要了解的事去探究时才会知道它的真像。一个水性那么好的人想在水中杀死自己是很难的,所以,他给自己下了毒。”
“你一直看着他不说话,你不知道他想死吗?”
“她的妻子肉身形体被阎王释放的时候,并没有离开,而是选择在水牢里继续受煎熬的苦。她的魂魄也不愿意追随男子失落的部分魂魄回到那里,只是无奈地被牵引。”
“她宁愿受苦也不愿意有七日相见在投胎做人吗?”
“嗯,我也是不明白,为什么肉身形体没有出来,为什么她要这么做。是不原谅,还是不想再有任何瓜葛,或者是并不希望男子再纠结在过去……我只知道,在你跳水去救那男子的时候,水精球里同时收回了他和他妻子的魂魄。他已经死了。”
“那他们也算是灵魂相聚了……”“算是吧……”末利搂着我,夜色清朗。一个令人唏嘘的故事,一对悲剧的爱人。我也搂着末利,即使时间短暂,我也不想放手。抓住了,就不要轻易放手。一些日子前我们俩才算度过了第一个纪念日,而今天我却看到一个男子是如何度过那一个个令人窒息的纪念日的。女人就是一种仪式的动物,过纪念日就是最好的证明。收到费明生结婚请帖的时候,我有那么几秒钟的恍惚。我想起费明生问我,能不能接受跟他父母结婚时那样,没有仪式的婚礼,我说不能。那是他第一次跟我提到结婚。现在想想,如果他够了解我,也许根本不会问这个问题。末利看着我拿着请柬发呆,握着我的手:“不想去就不要勉强自己。”
“没有想过自己是不是不愿意去,我只是想起以前的事。”
“我以为你在想自己结婚的时候要怎样的场面呢。”
末利眼里的神情很难懂。“我……”无论我想要怎样的场面,你都给不了我不是吗?三年是河神的命令,三年之后末利会怎样,他自己都不知道。我跟他又会怎样,更是难以预料。我从姜锦那里再次回到末利身边后我就总是忍不住地想这个问题,我渴望早点知道答案,又害怕时间过得太快。“如果你想,我们也办个婚礼好吗?”
末利环住我,眼里是无尽地哀伤。我相对他而言,算是幸运的吧。至少,我还活着,我这一生度过了三年后,还有更多的三年,也许我会和末利分开,也许我会伤心好多个三年,但我毕竟还有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生活,而末利,也许回到那个世界继续无休止地卖命。他很小就丢了性命,他连自己的人生还没有开始就离开了,他连自己生前的一点回忆都没有。我摇摇头,有时候仪式也是一个让人悲伤的东西。我还是去参加了费明生和乐伶的婚礼。如果费明生没有背叛我,我们一直在一起,那我该如何处理我跟末利的关系,如何在他们之间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如果费明生没有把我奢侈挥霍的事告诉芥虫,芥虫就不会让我狠下心来摆脱末利,我也许就一直忍受末利的所做作为。所以说,有些事情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乐伶没想到我会带末利这么一位出众的男朋友过来,我看得出来她眼里的妒忌和猜疑。她优越的家境让她有那种天生的高人一等的良好的感觉,这是骨子里的,不是改不改的问题,而是她自己根本不觉得。所以她认为她的男友是学校的佼佼者,应该没有人能超过她。她承认末利强过费明生我是不是也可以得瑟一下?有同学就说乐伶说我可能是哪里“租”来了一个男友想故意气气他们。唉,我除了叹气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想象力太好的人,只能由她怎么想。幼稚的人要这样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别人,也只能由她幼稚去。婚宴有节目表演,有现场抽奖,司仪抛洒礼物,我得的当然是最多的,有末利的长手臂和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还用说吗?我知道,末利想尽一切努力让我高兴,他有的这份心远远胜过费明生。费明生曾经也关心过我,呵护我,在我生病的时候照顾我,但他没有这份心,他所做的一切,只是对我付出的汇报。一个男生把你的快乐,想都不用多想,就当成他必须要做的事的时候,他爱你极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