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早在沈微澜帮自己查案时,李缬云就算到他迟早会进入郭贵妃视线,只是没想到,这回郭贵妃的反应那么快,阵仗又那么大。
难得沈微澜文武双全,她从未担心他会重蹈曾寒山的覆辙,也不怕他和这两年靠近她的男子一样,稀里糊涂吃各种闷亏。 哪知他竟惊动了梁守谦,要以区区白身,去面对京城最强的权势…… 李缬云银牙暗咬,问琉光:“他知不知道,梁守谦是郭贵妃的心腹?”“看样子还不知道。”
琉光回想自己偷看到的画面,那书童笑得像个捡到钱的大傻瓜,“沈郎君已经派他的书童回了谒帖,只怕一会儿就要去梁府了!”
“照白,去盯紧他,”李缬云一声令下,掀被下床,“快为我更衣!”
四名宫女八只手齐上阵,为公主梳洗穿戴,生怕她晚到一步会误了沈郎君。 枢密使梁守谦与一般权宦不同,他出身琅琊王氏,生在武将世家,弱冠之年以良胄入侍,因器宇沉邃、为人风雅,深受天子宠爱,在长安也颇有令名。 能获得他的青睐,是满朝文武梦寐以求的机遇,何况一介白身士子? 沈微澜收到他的名帖,自然要去拜访,哪知穿戴整齐走出精舍,却见照白守在门外。 “郎君请留步,公主有请。”
照白拱手一礼。
沈微澜微微一笑,问他:“我正准备出门,公主是有急事吗?”“没有急事,就留不住你了?”
娇嗔声忽然从一侧传来。
沈微澜转过身,只见李缬云施施然走来,媚眼如丝地望着他:“郎君如今在长安声名鹊起,自有大人物垂青,瞧不上本公主了。”“公主料事如神,沈某岂敢隐瞒,”沈微澜笑着走到她身边,等照白四人拉好了步障,才低声道,“托公主的福,沈某在长安有了几分微名,今日枢密使梁守谦送来了名帖。”
“你以为这是好事?梁守谦是郭贵妃心腹。你刚帮我打乱了郭贵妃的如意算盘,他就给你送了名帖,等着你的是鸿门宴!”
李缬云一通指点江山,说完才发现沈微澜含笑看着她,淡淡道:“公主说的,我都知道。”
她瞬间愣住。 “公主可还记得,当初去大慈恩寺的马车上,你说若有一天我被郭贵妃招揽,让我不要拒绝。”
“我……”李缬云回过神来,一颗心控制不住往下沉,“如今和那时不同了……” 那时她对他虽有好感,更多的却是想借他自救,没打算与他牵扯太深,可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虽势单力薄,却想陪着他,成为送他上青云的那个人。 沉吟间,一阵秋风钻入步障,吹起李缬云白雾般的披帛,轻盈拂过沈微澜手背,柔得缥缈虚幻,如梦境的边缘。 一切都太美,也太过了。 他静静看着她,一直等到风停,等那一抹旖旎落定,觉得是时候将她放下。 “我懂公主的心意,亦铭感五内。可那毕竟是枢密使,梁守谦。”
沈微澜拱起双手,对李缬云深深一礼,趁她讷讷无言之时,退出了步障。
李缬云看着他身影消失,心池蓦然一空。 原来白鹤护她一程,真的什么都不要,时机一到,便向着青云振翅飞远…… 她盯着步障微晃的缝隙沉默许久,直到回过神,才发现照白等人欲言又止地望着她。 “都怎么了,一副天快塌的表情!”她摸了摸脸,讪笑道,“莫非是我走得太急,乱了妆容?”
宝绮最怕看公主强颜欢笑,替她愤愤不平:“姓沈的不知天高地厚,拿马蜂窝当蜜糖罐,公主别管他死活,天下才俊何其多,我们找个更好的门客!”
李缬云噗嗤一笑,拿团扇拍她:“瞧你这刀子嘴,照白,去安排车驾。”
“是。”
李缬云悠然摇着团扇,心情似乎一点没受沈微澜影响,宝绮不禁好奇:“公主打算去哪儿?”
“他都走了,我何必留在华阳观。”
梁守谦的私宅位于永昌坊,此地离大明宫不远,鳞次栉比,皆是权贵宅第。 沈微澜到了梁宅,向守门的阍人报上名字,阍人立刻笑道:“主人已恭候多时,郎君请。”
他被阍人放进门,引路的仆从一连换了几次,最后由管事领进一处庭院,只见庭中摆满了各方孝敬来的秋菊,花团锦簇、香气冲天。 花丛当中,三个粉雕玉琢、身穿锦衣的童子正在玩角抵,忽然见到一张貌比潘安的生面孔,立刻猢狲一样冲过来,围着沈微澜问:“郎君尊姓大名?为何事求见爹爹?你带着诗卷呢,是来行卷的吗?”
沈微澜低头看着三个童子,知道他们是梁守谦的养子。这些孩子与满园菊花一样,都是诸道岁贡的阉童,号为“私白”,其中最伶俐可爱的,才有机会被权宦收养。 管事笑着撵人:“一边玩去,主人等着见沈郎君呢。”
“爹爹想见的沈郎君只有一个!”
三个童子抱住沈微澜的腿,星星眼,“你是断案如神的吴兴白鹤,沈微澜!”
童子们如三头小牛犊,用脑袋将管事顶开,簇拥着沈微澜往里走:“沈郎君,你既然擅长断案,猜猜我们谁是老大吖?”
沈微澜挨个摸摸头:“一、二、三。”
三个童子哇哇惊叫:“你怎么知道?”
沈微澜指着他们锦衣团纹里绣的八卦,笑道:“震为长男,坎为中男,艮为少男。”
“郎君好聪明,爹爹一定喜欢你!”
三个童子将沈微澜送到客堂,规规矩矩在堂外止步,“郎君请进,爹爹就在里面了。”
客堂内外是截然不同两个世界。堂内静得落针可闻,弥漫着一股龙涎香气,外界的喧闹与菊香一丝也没能透进来。 沈微澜悄然走进去,停在一道云母屏风前,拱手一礼:“吴兴沈汾,拜见枢密使。”
话音刚落,屏风后响起一道温润的声音:“郎君无需多礼,进来吧。”
沈微澜绕过屏风,入眼是一幅斑斓的孔雀图,一道披着紫袍的修长身影立于画下,正闲适地对着香几,往玉炉中添香。 权倾朝野的枢密使一身燕居道袍,服色却是庙堂最尊贵的紫,年过而立的面容白皙清美,却被岁月消磨了光泽,在这幕泼天富贵的画面里,看上去竟苍白消瘦,颇有几分憔悴。 余光瞥见来人,梁守谦放下手中香箸,转过脸来,一双狭长的眼打量着沈微澜,微微一笑:“不愧是沈氏子弟,果然雅人深致,有白鹤之姿。”
沈微澜客气了几句,随同梁守谦落座,从容呈上诗卷。 梁守谦饶有兴致地打开,缓缓吟诵:“如玉少年身似燕,赤缨穿云舞蹁跹。玄女笑指登天路,却辞瑶台不羡仙。为有饿鬼啖鸳侣,化作阎罗动帝京。画上学来屠鬼术,袖里寒光断人魂。札肤恶少一夕死,白骨支离釜中烹。红莲业火烧魍魉,碧竹离离血纷纷……这《玉郎歌》,写的就是你破的那桩血案吧?”
“正是。”
梁守谦倚着凭几,颔首浅笑。 他双目细长舒展,如妙目低垂的菩萨,与人平视亦如睥睨众生、洞察一切:“近年流行以传奇小说行卷,你这篇《玉郎歌》尽取其妙,用的又是自己破的案子,不但一展文才,还能使人另眼相看,实在是高明。”
沈微澜被他点破,会心一笑,目光坦然:“良机难得,岂能自掩锋芒?”
“说得好,”梁守谦满意地看着他,像看着落入彀中的猎物,亮出弦上利箭,“郎君有野心,我手中有良机,就看你抓不抓得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