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微澜对梁守谦拱手一礼,笑道:“还请枢密使指点。”
梁守谦抬抬手,示意沈微澜用茶,自己也端起一盏,慢条斯理道:“去年长安发生了一桩命案,与我无关,亦有关……” 温润嗓音将一座华厦的倾覆,娓娓道来:“山南东道节度使于頔【dí】,七年前因为第四子于季友做了梁国公主驸马,奉诏入京,官拜司空。 原本土皇帝一样的节度使,在长安挂了个闲职,就算位极人臣,时日一久,心情也可想而知。 这时长安出了个名叫梁正言的骗子,自称与我同宗,能帮人向我求官。于頔想要外放为节度使,让儿子太常丞于敏重金贿赂他,日子一长,发现他是个骗子,想将花出去的钱要回来,梁正言却躲了个无影无踪。 为了逼问梁正言下落,于敏将他的家奴诱入府中,折磨致死,肢解了尸体丢入厕中。此事后来被于府家奴告发,事后于頔被贬为恩王傅,虽为从三品,却没了入朝觐见的资格。于敏流放雷州,中途赐死。于頔其余三个儿子也被贬官。动手杀人的于府家奴,以及假我之名诈骗的梁正言,皆被京兆府杖杀。”
一席话说完,盏中茶也尽了,梁守谦放下茶盏,问沈微澜:“郎君听完这桩案子,觉得如何?”
“此案的确与枢密使无关,又有关。”
沈微澜道,“依照唐律,此案判决并无不妥之处。枢密使今日旧案重提,可是为了案子之外的事?”
“郎君果然机敏,”梁守谦叹了口气,“当初于府家奴直接到银台门告发于敏,有司一听此案涉及本官,立刻将嫌犯抓进了内侍狱鞫问,事后才移交御史台狱。就因为多了这么一步,坊间便有谣言流传,说我通过梁正言卖官鬻爵,只是事发之后,将一切罪行都推给了他。更有甚者,说梁正言根本没死,只是换了个身份,继续替我做事。”
他无奈一笑,细长双目定定看着沈微澜:“郎君如何破解迷案,还南康公主清白,已被坊间传为美谈。你若能为我彻查此案、洗清恶名,明年春闱,我定让郎君金榜题名。”
“金榜题名倒在其次,能为枢密使效犬马之劳,是沈某的荣幸。”
沈微澜向上座一礼,嘴上恭维,眼神却疏冷,“只是此案断决已有一年,要犯均已不在人世,想要彻查,难度不小。”
“若是不难,本官也不会找上你了。”
梁守谦低头抚弄衣袖,指尖滑过明艳殊贵的紫,抬眼一笑,“郎君,富贵险中求。”
秋阳似金,铺出明亮前程,又透着寒意将至的叵测。 沈微澜提着装卷宗的竹笥,缓缓走出梁宅,却在大门外看到了一辆再熟悉不过的马车。 他微微一惊,还没来得及回避,一面描金宫扇已拨开车帘,露出美人冷若冰霜的脸。 果然凭温言软语,摆脱不了这朵食人花。 沈微澜无奈一笑,有点伤脑筋,又有点欢喜。 他遵照礼数,走到车前行礼。李缬云居高临下看着他,摇着扇子开口:“你走之后,本公主仔细想了想,才发现我堂堂南康公主,竟然成了你用完就丢的踏脚石!”
“公主金枝玉叶,我可万万不敢拿你当踏脚石。”
沈微澜笑道。
“不是踏脚石,那就是过了季的扇子咯?”李缬云冷笑,手一松,珍贵的描金宫扇直直坠落,在跌入尘埃前,被一只手及时抄住。 沈微澜举起扇子想还她,李缬云却把帘子一放,冷哼:“丢了的东西就算失而复得,本公主也不会稀罕了!”
手指摩挲温热的扇柄,他嘴角止不住上扬,对着微晃的车帘请罪:“沈某该如何做,才能让公主息怒?”
“上车来!”
沈微澜提着竹笥上车,将扇子奉还。李缬云不接扇子,盯着放在他脚边的竹笥问:“这是内造的竹笥,梁守谦给你的?”
“是。”
应声明显透着敷衍,她不悦追问:“里面是什么?”
“几份卷宗。”
“卷宗?”
李缬云柳眉一挑,嘲笑他,“我当你受了什么礼遇,原来还是帮人查案啊。”
她从沈微澜手里拿过扇子,悠然摇动:“卷宗拿来,本公主倒要看看,他和郭贵妃挖了什么坑让你跳。”
哪知沈微澜竟纹丝不动,望着她笑:“公主都知道这是枢密使和郭贵妃挖的坑,何必沾惹?”
她下巴一抬,笑道:“你不知道吗?我就爱和郭贵妃对着干!”
与九年前一模一样的言语和神采,让沈微澜愣住。失神之际,竹笥被她劈手夺过。 李缬云得意洋洋打开竹笥,拿出卷宗,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沈微澜难得见她如此严肃,笑着与她打趣:“怎么了?看来枢密使这坑挖得不浅。”
“你想活命,就别碰这桩案子。”
李缬云盯着他,沉声警告。
“为何?”她将卷宗扔进竹笥,啪一声关上:“于司空受封燕国公,与我父皇还是儿女亲家,他的儿子杀了一个奴婢,最后能让整个于府遭受重挫,你觉得能为何?”
沈微澜见她实在紧张,神色也认真起来,回答:“于頔早年镇守襄州,拥兵自重、横行无忌,恶名传遍天下。一时暴虐不法的节度使,都被称为‘襄样节度’。天子对他重判,一有清算旧账之意,二则杀鸡儆猴,震慑天下藩镇。”
他答得滴水不漏,李缬云却涩然一笑。 “不愧是做过节度使幕僚的人,对天下大势了若指掌,但这只是其一,”她话锋一转,黯然提及往事,眼底涌动暗伤,“父皇重判于家,也是为了我的长姐。”
沈微澜回想梁守谦所言,问她:“公主指的是,下嫁于頔之子的梁国公主?”
“梁国公主是她薨逝后的追封,我还是习惯叫她普宁姐姐。”
在虚情假意泛滥的后宫,以真心待她的亲人屈指可数,长姐普宁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她美丽善良、明慧大义,能与父皇弈棋,也能教妹妹们绣花。 在所有公主眼中,她是温柔的姐姐、是做公主的准则,甚至是半个母亲。 面对完美的普宁,李缬云会出于敬爱收敛锋芒,会因争宠之心产生嫉妒,也会为她的早逝哀伤。 “父皇最宠爱的公主从来就不是我,也不是郭贵妃亲生的岐阳,而是普宁姐姐。”
她眼神复杂地看着沈微澜,挤出一丝笑,“尽管如此,他还是把皇姐嫁给了燕国公的庶子,一个鲜卑血统、性情暴躁、庸庸碌碌的庶子!你知道吗,就连支持和亲回鹘的礼部尚书,当初都反对这门婚事。”
沈微澜知道她有多畏惧和亲,可以想见,这桩婚事不仅是普宁公主的灾难,也曾给她带来巨大的阴影。 他不舍得触碰她的痛,轻轻叹息一声:“节度使于頔暴虐不法,为害一方。天子用一门婚事召他入京谢恩,表面许以高官厚禄,实则将他困于长安。这是一招兵不血刃的好棋,只是苦了普宁公主。”
“你们男人是不是都这样?总是放眼全局,注重天下大势……”李缬云苦笑,“皇姐懂得父皇的心,所以欣然接受了这门婚事,可不过短短五年,她便香消玉殒了。父皇得知皇姐薨逝,为她辍朝三日,第二年更是借着这个案子,严惩了于家!”
她猛然睁大眼,盯着沈微澜:“不管是于家还是我皇姐,都是父皇的逆鳞,你一介白身碰这个案子,根本就是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