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缬云与沈微澜对视一眼,放下筷子:“我们也去吧。”
“不必,你们忙自己的,需要帮忙我会来找你们。”
曾寒山匆匆说完,与贺大郎离开雅间。
他一走,李缬云和沈微澜也不久留,匆匆用完朝食,离开窦家酒楼。 前往恩王府之前,李缬云命照白驾车去了一趟韦家食肆,买了一大包刚炸好的寒具。 这道小食在长安极受欢迎,是用整束细面油炸定型,形状像压扁的缠臂金钏,金黄酥脆,吃起来嚓嚓作响、齿颊盈香,就是特别易断,容易弄脏衣袍。 “叔曾祖年纪大了,就爱拿这个泡糖水吃。”她另买了一包与沈微澜分食,掰下一条,竖着喀嚓喀嚓送进嘴里,连驾车的照白手里都抓着一大把,吃得一路掉渣。
沈微澜顾虑要见燕国公,不敢吃这油汪汪的易碎品,只帮她托着装寒具的纸包,一路看她俏皮的吃相,忍俊不禁。 马车从东市前往十六王宅,很快就到了恩王府。 不管什么身份的访客,在拜谒恩王之前,总要先面见恩王傅。沈微澜以门客身份跟着李缬云,很顺利地见到了燕国公于頔。 一代枭雄年过百半,依旧龙行虎步、声如洪钟,如今在一个年迈没落的亲王府中任职,每天最大的职责就是和各色药材打交道,无疑是蛟龙困于浅滩。 李缬云将沈微澜引荐给他,自己去见叔曾祖。 沈微澜留在堂中,委婉道明来意,于頔却连眼皮也没抬,冷笑一声:“梁守谦……他就为了一点名声,指使你来查案,我可是没了一个儿子。”沉默许久,他猛然抬眼,一双豹子眼紧盯沈微澜,低声道:“无知小儿,你当我困于此间,是因为我儿犯的罪吗?凭你也敢碰这个案子。”
他的嗓音不怒自威,如猛虎出山前的劲风,吓得侍儿贴着墙溜走,然而年轻的公主门客却静静坐着,不但一脸平静,连手中的茶盏都没有晃动一下。 于頔是白骨堆里挣出的功名,就是名公巨卿,也没几个人能在他的目光下淡然自若。 他心下暗惊,冷眼打量沈微澜,一瞬间竟像看到弱冠之年的自己,在吐蕃王庭力压群雄,谈笑定乾坤,不由对他心生忌惮,又为自己生出几分英雄迟暮的悲哀。 在他深沉狠戾的注视下,沈微澜缓缓将茶饮尽,放下茶盏。 “令郎杀一家奴,被天子赐死,燕国公认为圣上是杀鸡儆猴。可燕国公当年不奉诏旨,霸据山南东道,横征暴敛、恣行诛杀、慢上凌下,为何却能免于一死,只被困于此间?在沈某看来,圣上对燕国公网开一面,还是太过宽仁。”
他目光平静,却泛着凛凛杀气,让一代枭雄忍不住身体后退,脊背浮起一层冷汗。 “你……”于頔震惊地望着他,气势渐渐弱了下去,“你究竟是何人?”
“燕国公因为此案,失去一个儿子,门庭一落千丈。”
沈微澜冷冷与他对视,“如今我重查此案,发现了一些疑点,令郎之罪颇为蹊跷,真相究竟如何,比我是何人更重要。”
于頔沉默,想着天子借由此案杀他一子,将他隔绝在朝堂之外,这一年来自己困在巴掌大的恩王府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禁颓然苦笑:“事已至此,真相又有何用……” “于燕国公,或许无用,”沈微澜顿了顿,诚恳道,“但令郎是为你求官,才会受人蒙蔽,不得善终。如今有传言说害死他的人还活着,他在九泉之下,就不配得到一个真相吗?”
提到死去的儿子,于頔眼中闪过愧疚与沉痛,他双手发颤,闭上眼:“好,只要是我知道的,我都告诉你……” 李缬云花了大半个时辰看望恩王,期间频频走神。她总担心沈微澜一个人应付不了燕国公,那可是曾经称霸一方的人物,就算如今失势,恐怕也不好对付。 她算算时辰差不多,便向叔曾祖辞行,紧张地跑进府署,却见堂中只有沈微澜和燕国公,几个侍儿不知去了何处。 此时两人的对谈已进入尾声,一代枭雄从未如此刻这般落寞,像输掉了今生最大一仗。 她不禁好奇沈微澜究竟对燕国公说了什么,竟能让他露出如此失落的表情。 “当年我在襄州,居士庞蕴枕着我的腿圆寂,给我留下一句话……但愿空诸所有,慎勿实诸所无。”
燕国公于頔看着沈微澜,眼中是无尽悔意,“我这一辈子,求政声、求权势、求美名,什么都想要,就算没有也要强求,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他喃喃说着,透过沈微澜,仿佛看到了当年不知悔悟的自己,眼神幽暗:“沈士子意气风发、胆色过人,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奉旨出使吐蕃,周旋于群狼之间,何尝不是如此?我自诩聪明,以为与天子做了姻亲,就能免去树大招风之虞,保住一世荣华,可现在,你看看我在哪儿?”他自嘲一笑,又带着几分嫉妒,看着面前尚未展翅高飞,还有广阔天地的年轻人:“我知道,你这人不简单,我不问你的来历,只把庞居士这句话,原封不动送给你。不要觉得自己本事了得,就能做到一切,全想得到,就全都得不到。”
李缬云站在堂外,默默听着燕国公的话,一脸不爽。 她的人来问案子,有什么说什么就是,干嘛扯这些有的没的,自己作恶多端下场凄惨,就觉得是个聪明人都会重蹈覆辙吗? 沈微澜从余光里看到她愤愤不平,淡淡一笑,起身行礼:“多谢燕国公教诲。”
他礼貌告辞,缓步走到李缬云身边。 一对璧人,比堂外秋色更惹眼。 燕国公看着堂外,阴鸷一笑,喃喃低语:“你恨我儿配不上公主,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你的乘龙快婿……” 沈微澜和李缬云出了恩王府,登上马车,启程回华阳观。 燕国公一席话犹在耳边,他一路沉默,高深的表情令人捉摸不透。 李缬云看着他,想到方才听到的话,心里有点不安,开口问:“你问出什么没有?”
沈微澜回过神,笑了笑:“燕国公并未与梁正言接触,问不到什么有用的。不过他提到一句卷宗上没有的,于敏是去柜坊博戏时认识了梁正言,所以梁正言也是个赌徒。”
“十赌九诈,本就不分家。”
“梁正言家产里消失的六万贯,恐怕都填进了赌博里。”
两人正聊着,忽然马车一停,李缬云猝不及防,整个人扑进沈微澜怀里。 瞬间温香软玉满怀,沈微澜闪了一下神,扶住她:“没事吧?”
满心窃喜算不算事?李缬云赖在他怀里不起身,娇声道:“从昨夜就有点心悸,看来等回了华阳观,还是得让宝绮抓一副安神汤才行,你别动,让我缓一缓……” 她娇憨的模样透着一股孩子气,活脱脱一首玲珑小诗,让沈微澜一时忘了男女大防,情不自禁扬起唇角,然而目光不经意往下一瞥,却见她一痕雪脯被抹胸勾勒,像快要涌出碗边的雪酪。 他慌忙移开目光,喉咙发紧地推开她,顾左右而言他:“照白驾车一向稳妥,定是碰到了什么……” 他掀开帘子,发现马车刚出十六王宅就被人拦住,而拦车的人竟是曾寒山。 这么快就来找他们,脸色还那么差,他立刻猜到原因:“曾兄可是为命案而来?”
曾寒山紧攥横刀,点头:“西南隅发现的尸体,是昨夜那个戴面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