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惟继凝望着自己这个让人头疼的二儿子,疲累,恼恨,一股脑涌上来。他勾了勾手指。丁颐川以为老父亲会奖励他,巴巴地凑上来,把左半边脸贴了上去。只听“啪”的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在偌大的厅堂里,荡起了回音。太过突然,始料未及,满屋子人都沉浸在老爷回家的巨大喜悦之中。谁也没料到,他一回来,就会勃然大怒,重重甩了二儿子一巴掌。丁夫人吓得哎哟一声,捂住了嘴巴。暗中冲自己亲生的儿子使个眼色,让他站到自己身后。丁颐景无奈,被母亲保护了起来。崔姨娘刚还和几位小姐说笑,扭头看到亲儿子被打,脸色一下子变了。最震惊的莫过于丁颐川,脑袋嗡地响了起来,心头火气一下子便窜到了天灵盖。他不服气问道:“爹爹,孩儿做错了什么,你何故这么打我?”
“做错了什么?难道你心里不清楚吗?”
丁惟继重又坐回圈椅里,怒目瞪着他,一副要当众教子的架势。平常做事滴水不漏的崔姨娘,自觉此事非同小可,提裙从圈椅上下来,上前一把扶住了儿子。她满是心疼地掰开儿子捂着脸的手,只见儿子左脸上五根指印,红到发紫,清晰分明。她蹙眉抱怨,“颐川他这阵子表现很好,整日泡在军营里,陪着崔密使,都没去外面吃酒玩耍。老爷为何发这么大的火气,不问缘由把他打成这样,我都替孩子委屈。”
“慈母多败儿,你这么护着他,迟早要出事。”
丁惟继气得哆嗦,用手指点着丁颐川的脑袋,骂道,“他出去喝酒鬼混,顶多浪费些钱财。可他不知天高地厚,跟崔石走那么近,回头惹来抄家灭门之祸,到时候我看你们怎么办。”
一听这句话,丁颐川更不服气了,他梗着脖子辩解道:“爹爹向来公私分明,账目清晰,没有任何贪腐的烂账。崔密使还夸您人品高洁,是百官的榜样呢。还说回京之后,要禀明万岁爷,好好嘉赏您呢。”
“你这脑子,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丁惟继气得咬牙,“那崔石是什么人,花言巧语,玩弄权术的小人。他明里笑着夸你,背后捅刀,在万岁爷面前参你一本,让你死都不知道到底是谁害了你。这种事儿发生的还少吗?别人躲他还来不及,你倒好,傻呵呵地往上贴,你是嫌咱们丁家这些年太顺遂,非得挖个坑,把大家埋进去吗?”
他气得吹胡子瞪眼,可在崔姨娘母子眼里,只觉得好笑。崔姨娘道:“崔石与我是远房亲戚,他害别人也断不会害咱们。”
“你你你,到底是谁给你的自信?”
丁惟继气得头晕,崔姨娘的才识眼光,一向是她引以为傲的资本,现在看来,果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妇人之见。“谁给的自信,当然是崔密使给的。”
丁颐川接话道,“他主动攀谈,认下的这门亲戚,而且对我表现得十分热情。爹爹,咱们人在凉州,跟京中的联系,除了庆王殿下之外,再无其他人,万一,我是说万一庆王殿下把咱们当做弃子,咱们可就全完了。总之,关系在精不在多,有崔密使给咱们撑腰,在万岁爷面前美言几句,咱们丁家富贵荣华,享用不尽呢。”
崔姨娘帮腔道:“就是就是,朝中有人好做官,搭上这层关系,对咱们有益无害。颐川这么做,也是为了丁家好,老爷为何当众让他下不来台。”
她抽出帕子,在眼角掖了掖。过去二十年,这法子十分奏效,每次她一装哭,丁惟继那个糙汉就慌得不得了,等不了眨眼的功夫,就屁颠屁颠赶紧来哄她了。可是今日,那老东西只是拧眉看着她,却是纹丝未动。“老爷~~”崔姨娘撒娇嗔怪一声。眼下十分急迫,她实在顾不了太多了。先安抚下这个老东西再说,哪怕当众撒娇,被人笑话,她也在所不惜了。“爹爹~~”丁颐川学着他娘的样子,也向老父亲撒娇。丁惟继真是一个头两个大,都快炸了。不为别的,只为在朝中,崔石和庆王,是水火不容的政敌。他是庆王旧部,誓死效忠二十多年,到头来被这母子几日的时间就给打破了。纵然远离朝廷的权力中心,可为官的生存之道,他是懂的。最简单,也最单纯,认准了一个上峰,坚定不移,绝不更改就对了。墙头草两边倒,谁拉拢就跟谁,不停摇摆的那类官员,就跟浮萍一样,经受不住任何风吹雨打。即便暂时躲过一劫,到最后被人利用完,也是当炮灰的命。丁惟继曾在庆王面前表决心,这辈子效忠庆王,一直到他死的那一天。没想到啊,轻易就被他的宠妾和浪荡子给打破了。这可如何是好?得罪崔石很危险,风言风语传进庆王的耳朵里,麻烦更大。丁惟继无名火起,咬着牙骂道:“你生的这个败家子,以往他做的再出格,吃喝嫖赌,在花楼跟别人争风吃醋,打架斗殴,看在你的面子上,我都饶了他。可是现在,他胆大包天,竟敢私自结交庆王殿下的对头。我不把他的腿打折,已经算是很给他面子了。”
“庆王殿下的对头?”
崔颐川目瞪口呆,这才醒过味来。崔姨娘死鸭子嘴硬,又道:“天底下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老爷誓死效忠庆王殿下,难道丁家子子孙孙都要替他卖命吗?公子哥结交旁人也没什么错,他们以后有自己的发展,万一入京做官,总不能都在一根绳子上吊死吧。”
“你呀!”
丁惟继气得咬牙,眼前这个他以为聪慧的女人,现在说出口的每个字,都是歪理邪说。崔姨娘受宠受惯了,还以为自己伶牙俐齿,把老家伙又给唬住了。她又道:“我在这凉州与你做妾,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可儿子却不一样啊,他若想要建功立业,少不得入京挣一份功名,也算是替我们崔家扬眉吐气。京都万里之遥,你我自然帮不了他,朝中有人庇佑提点,总好过他一个人人生地不熟硬闯来得好呀。再说了,这条路不光为了二郎自己,将来大郎也可以用的呀。”
她扭头看了丁夫人和丁颐景两眼,眼神充满希翼,想把他们母子拉下水,与她站在一边。丁夫人和她在后宅打了二十年的交到,对她的手段早就了如指掌了。这女人最擅长的手段,就是把自私的行为,套上一个大义无私的帽子。明明只为了自己,却还能理直气壮,大言不惭,说为了大家伙儿。丁夫人假装没看见,偏头看向丁颐景,母子俩小声说话,仿佛根本就没在意他们在说什么。丁惟继气得胸口疼,指着崔姨娘的鼻子骂道:“崔宝婵,难道你也糊涂了。你们家是如何败落的,一家几十口子,如何到了凉州,难道你统统忘记了?”
这句话如一柄刀,直直地插进了崔姨娘的心上。她眼里蓄起了泪,哽咽道:“那份屈辱,我这辈子都不会忘。”
“既然没忘,为何还怂恿颐川进京?”
“正因为没忘,才想让他进京挣功名,替丁家出人头地,也让我们崔家翻身,一雪前耻。”
“糊涂,妇人之见。”
丁惟继气得抄起茶盏,高高举起,重重朝崔姨娘脑袋上砸去。她本能偏头躲过,茶盏哐当一声砸到青石地砖上,溅起一地碎片。下人们战战兢兢,谁也不敢动。丁惟继又骂道:“崔宝婵,伴君如伴虎,一着不慎,轻则一人被砍头,重则一家子陪葬。你为了自己的私欲,怂恿这个败家子进京,我看你是疯了。就他这个脑子,就他那个见异思迁,只顾吃喝玩乐、寻花问柳的纨绔公子哥的性子,进京能不能挣得功名不好说,送死倒是肯定的。”
他这番话,把那母子骂得脸都绿了。气鼓鼓站在地上,仿佛两只雨后被洗刷干净的癞蛤蟆,恨不得一蹦三尺高,跳到丁惟继头上揪他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