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也骂了,貌似不大管用。丁惟继望着眼前的母子俩,产生了深深的自我怀疑。这还是他宠了二十年的那个女人吗?脸色铁青,满目愤恨,简直像个泼妇。还有她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儿子,骄纵偏执,被揭开老底之后,满脸的桀骜不驯。时至今日,他突然觉得,自己根本不了解他们。这念头一起,十分危险,连带着看别人也没了信任。几天来快马加鞭的疲累,再加上刚才怒极上头,急火攻心,让他越发觉得脑袋闷疼。他揉了揉太阳穴,疲惫道:“我之前怎么说的,大郎、二郎,不论是谁,丁家子孙有一个算一个,统统都给我留在凉州。哪怕不挣功名,我也能养得起他们,不用他们削尖脑袋往上钻营。总之,荣华富贵都是过眼云烟,人活一世,名利都是浮云,到最后还是保命最要紧。别的不说,姚老爷就是例子,虽致仕多年,终难逃一死。”
丁惟继脑袋发蒙,话一说出口,才惊觉失言。他忙噤声没再继续下去。可是,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落入别人耳朵里,收也收不回来。丁颐景听了一个真真的。他爹说,姚老爷就是例子,虽致仕多年,终难逃一死。他本想追问,可现在堂上气氛诡异,如果再牵扯别的话题,只怕更加复杂。强自忍下心头的好奇,丁颐景道:“爹爹巡边辛苦,用些茶饭,早些歇着吧。”
丁惟继睁开眼睛望向大儿子,神情中闪过一丝疼惜和希望。那个庶子是指望不上了,眼下能帮他分担重任的,也只有大儿子一人。想到这里,丁惟继重又冷静下来,撑着扶手缓缓起身,他肃然道:“我先给庆王殿下修书一封,命人快马加鞭送往京城。其他的事儿,缓缓再说不迟。”
他起身往外走,路过崔姨娘和丁颐川身边时,冷声道:“二郎禁足在家,没我允许不许出门,直至崔石离开凉州为止。姨娘惯子纵子,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同样禁足在自己的院子,不得我令,不许出门。”
事到如今,丁颐川还不死心,扬声道:“爹爹,我被禁足不要紧,只是崔密使那头,前阵子热情似火,突然冷淡下来,会惹人猜忌,恐怕不好。”
丁惟继目视前方,头也没回,冷声道:“这些不用你操心,明日我亲自会会他。”
说完,他一撩长袍,迈过门槛,径直去了书房。堂中无“老虎”,“猴子”叽喳乱叫。丁颐川抱怨道:“娘,爹爹他到底什么意思?是不是因为看不起你们崔家,才特意阻止我跟密使大人接触的?是怕我进京飞黄腾达忘本吗?我丁颐川是那样的人吗,爹爹也太小瞧我了。”
崔姨娘在众人面前丢了好大的面子,拿着帕子擦了擦嘴角,强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孔雀一般仰着脖子,傲慢道:“我们家虽落了势,可崔家宗亲在京城还是有些根基的。你爹爹就是在边疆呆惯了,生怕进京水土不服,适应不了那份奢靡的贵族生活。既是如此,你也只好放弃入京的念头,留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吧。谁叫他是你爹呢,父为子天,他的话你不得不听。自古忠义两难全,为了尽孝也只能如此了。”
母子俩说着场面话,相携着出了前厅。“啊呸,马屁拍在驴蹄子上,折了好大的面子,还嘴硬呢。”
丁夫人出身凉州的商贩门户,娘家虽有金银,可说话做事,却还是透着一股小家子气。“娘,他们母子怎么说怎么做,父亲心里明镜似的,自然看得清楚。倒是您老人家,没必要为了她的言行,降低自己的身份。”
丁颐景上前扶着母亲在圈椅前坐好,“您身子骨不好,每年冬天久咳不止,中秋一过,凉州的天儿可就要凉下来了。孩儿那日路过药铺,购置了些止咳的药材,回头让小厮给您送过去,手边常备着,方才让人安心。”
丁颐景心里清楚,以母亲的见识,外祖家的势力,对他未来的仕途,是没有任何裨益的。所以,他在丁夫人面前,从不提有关仕途的话题,只说些日常琐碎,尽一个孝子的心,便足够了。不说,不见得他没有计划。相反,越是没有帮扶和支持,他想要靠自己挣下一份前程的念头,就越发狂热。父亲当初从普通的卫兵做起,凭借着过人的胆识,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决心,在沙场上拼下这份名号和前程。他比父亲的起点高了不止一个档次,没理由躲在父亲的羽翼之下,做一个瑟缩不敢向前的鹌鹑。丁颐景又安抚了母亲几句,目送她由仆妇搀着回了后院,这才迈出前厅。小厮候在前厅廊下有一会儿了,见他出来,忙迎上来拱手深鞠下去,唤了声公子。“什么事儿?”
丁颐景神情淡漠疏冷。“大将军请您到书房去一趟。”
“好的,我知道了。”
虽然依旧是那副无惊无喜的表情,可他的心里,早就乐开了花。人生其实很奇妙,你以为敌人在外,却不知至亲至疏是夫妻,亦是兄弟。二弟做梦也没想到,原本占了先机的他,到最后反而落了下乘。而他丁颐景什么都没做,却无端成了父亲可堪托付的人。他有预感,这次父亲给他交代的任务,必是重之又重。丁颐景暗暗盘算着,迈过了书房的门槛。“爹爹唤我何事。”
他拱了拱手,翩然站到了书桌前。“关于姚府一案,我想听听你手头掌握的信息。”
丁惟继把刚刚写好的信装到信封里,用油蜡封好,交由下人送了出去。他抬眼看向丁颐景,神色困顿淡然。丁颐景不敢隐瞒,把他遇到宋星桥,派人跟踪他,青峰寨和白鹤书院都有嫌疑,这些杂乱的信息,一股脑说了出来。丁惟继听得仔细,道:“此案非同小可,抽丝剥茧,得等些日子,方才能够水落石出。”
“爹爹莫不是知道内情?”
丁颐景四顾无人,终于忍不住问出口。丁惟继却是摇头,“我去巡边,一去三个月,从何了解内情?只是,青峰寨那头的嫌疑可以洗去,他们不会做如此伤天害理之事。另外,查案缉凶这种事儿,不归咱们河西军管,交由刘望蜀处理便好。”
明明刚才还义愤填膺,誓要捉拿真凶,替姚氏一族报仇雪恨的,眨眼的功夫,便改了主意。到底为什么?丁颐景越想越不对劲,脱口问道:“爹爹,姚府一案,是不是跟过去那桩事儿有牵扯?您不妨把真相告知儿子,我也好审时度势,防止懵懂无知,不小心中了别人的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