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颐景走了之后,两个仆妇十分殷勤,夜宵、水果、洗澡水,一趟一趟往院子里送。可是,不论她们送多少东西,不管她们怎么叫门,云熙从内把门牢牢拴住,怎么都不开。两人没办法,商量之后决定,等天亮给丁大公子报个信,讨个示下,再做应对。云熙坐在床角,始终保持着警惕。黑夜里适合思考,有些事儿想着想着,便清晰明了了。丁颐景说,不介意把她金屋藏娇,养在这里一辈子。还说,自己跟了他,比上山做土匪婆娘要强。可他始终没提,他想从云熙身上得到什么。他说,要带云熙到天子脚下喊冤,显而易见,他对朝中局势,也不算熟悉,甚至对十六年前夺嫡案的内情,连皮毛都不知一二。他大约只在乎云熙是姚老爷遗孤的身份,想要借着姚老爷以前做过太傅,跟众位皇子王爷有过交情的渊源,攀附关系。他对云熙的这些图谋,过于浅显。可见幕后真凶并不是他。他就是个蹚浑水的。如此看来,这人不过是个绣花枕头大草包,根本没什么脑子。云熙气得发抖,暗暗思忖着脱身的办法。一直到天色微明,方才合眼浅浅睡着。——春柳和白枝两人乘着车,穿过胭脂胡同。春柳撩开车帘往外瞧,街两边不乏神情慵懒,眉眼倦怠的红倌人,挽着恩客送出门,摇着帕子依依惜别。“不过是露水夫妻,可那份黏糊劲儿,竟比正经夫妻还要难分难解。这样的女人都是祸水,哪个爷们沾上必然是落不下好的。”
春柳嫌弃地狠狠呸了一声,甩下车帘,眼不见心不烦。白枝胆小怕事,上车之后就后悔了。此时正襟危坐,心里直打鼓。她一脸担心地问:“春柳姐姐,你说咱们贸然赶去捉人,万一惹怒了大公子,可怎么办呀?”
春柳一听,很不以为意,咬牙道:“白枝啊白枝,你傻不傻,咱们不捉人,难道坐等那只小狐狸精,彻底把大公子迷住,不给咱们活路吗?”
“你又没见过人家,怎么就揣度人家是个坏人呢?”
“喂,这种脏泥潭里出来的人,有几个是好人?大公子把人藏在这里,只怕也碍于她的身份,不敢让老爷夫人知道。”
“咱们把人带走,在老爷夫人跟前揭穿她,大公子没了面子,会不会责罚咱们两个?”
白枝越想越后怕,摇着春柳的胳膊哀求:“春柳姐姐,咱们回去吧。这事儿就当不知道,回头兴许大公子厌倦了她,也就抛到一旁,不惦记了。”
春柳一手掐腰,一手在白枝眉心狠狠戳了一下,“你这脑袋呀,可是白长了,整日只知道伺候大公子吃饭穿衣,顺道给他暖床,对女人之间的事儿,咋跟个木头一样不开窍呢。你能想到的,人家那小狐狸难道想不到嘛?她会干等着,等大公子厌倦了她,然后灰溜溜地当弃妇吗?她肯定要想方设法得到老爷夫人的认可啊。与其等着她准备充足了之后,进府跟咱们斗,不如咱们早一步,把她的底细揭穿,彻底断了她的后路。”
春柳握了握拳,目光凶狠阴险,压低声音道:“咱们先下手为强,就算大公子对咱们有意见,可老爷夫人会觉得咱俩对大公子有劝诫之功,说不定一高兴,就给咱们开脸抬妾了呢。”
白枝担心得很,苦着一张脸,说:“可是我怕。”
“怕什么,你跟着我,看我眼色行事。”
春柳把人抓到自己身边,附在白枝耳朵边,如此这般那般,吩咐一通。——云熙是被吵醒的。垂花门外,那两个仆妇拦着路,不让春柳和白枝进门。“两位姑娘留步,这院里住着贵客,你们二人兴师问罪,若是冲撞了人家,我们两人没法跟主子交代啊。”
两个仆妇递个眼色,互相打气。上了年岁,对男女之间的事儿,自然也看得透彻。男人若是对一个女子上心,即便女子不理他,冷落他,他越是不得手,反而越珍惜。这院里住着那位,便是如此。冷得很,傲得很,可是吊着大公子一颗心,让他始终放不下。况且丁大公子交代过,务必伺候好,如果有个闪失,狗命难保啊。因此,两人豁出性命,也得把好这道门。白枝暗暗扯了下春柳的袖子,低声劝道:“春柳姐姐,咱们回去吧。”
临门一脚,岂能退缩。春柳甩开她的手,掐腰指着两个仆妇骂道:“你们好大的胆子,连我们的路也敢拦。我们奉了夫人之命,接她回府,再耽误下去,惹得夫人动了怒,你们担待得起吗?”
做惯了丫头,春柳很懂得仗势欺人。仆妇不为所动,淡声道:“姑娘言重,我们这边并没什么夫人老爷的,我们只听公子的。”
“好啊,你这婆子胆大包天,连老爷夫人也不放在眼里了。等我们回头禀明,看到时候怎么罚你们。”
春柳是个小辣椒的性子,平常在自己院里说一不二,到这被百般阻挠,早就忍不下这口气了。她撸起袖子,这就要硬闯。推推搡搡,摸到门边,眼看推门就要冲进去了,突然之间,垂花门从内拉开。春柳措手不及,刹不住脚,一下子冲进去,撞上了镂花砖雕的影壁墙上。整个人如壁虎一般,贴了上去。两个婆子原先气得要死,对她霸道的性子却是无可奈何,见她当众出丑,难免幸灾乐祸,双双捂着嘴巴偷笑。白枝惊呼着冲过去,扶住了春柳,仔细查看,只见她右边脸颊磕红了一大片,眼瞅着坟起鼓包,破了相一般。春柳龇牙咧嘴,捂着半张脸,怒目瞪向开门的人。“你这丫头……啊不对,你这小厮……”她不知为何结巴开了。眼前的人,长发及腰,披散在身后,眉眼五官,举手投足,分明是女儿情态,可身上穿着黑色短褐,又是一副男子打扮。瞧上去不伦不类,让人捉摸不透。春柳眼珠转了一圈,索性直接逼问:“你是谁?那个把大公子魂给勾住的狐狸精在哪儿,让她出来见我们。”
开口不善。云熙目光平静如水,坦然回望着她,不答反问:“你们是丁颐景什么人?”
她只想求证,不料春柳却误会她在挑衅。春柳毫不客气,道:“我跟白枝,我们打小伺候公子,是他房里的人。”
最后四个字,她故意加重了口气。眼前两个人气势汹汹,分明是来找她算账了。可云熙眼前一亮,突然笑了起来。老祖宗说得果然没错,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昨天她冥思苦想一整晚,始终想不出脱身的法子,没想到睡醒一觉,帮手自己送上门来了。云熙矮身蹲了一福,客气道:“承蒙两位姐姐惦记,还特意过来看我。来者是客,有请两位到屋里坐下说话。”
她一比手,说了声“请”。春柳和白枝气势汹汹赶来拿人,不料重拳砸在棉花上,大大出乎预料。两人目瞪口呆,都有些不知所措。两个仆妇忙阻止:“姑娘,你小心啊,等公子回来再……”“我的事儿,不用你们管。”
云熙嫌她们聒噪,不等说完,已经打断。春柳脸颊火辣辣地疼,见云熙态度如此之低,她重又趾高气昂起来。她说:“我们姐妹既然敢来,便没有害怕的。你这既不是阎罗殿,更不是盘丝洞,我们才不怕呢。前边带路,咱们坐下聊。”
云熙转身带路,把两人让进了屋里。